众人笑得跌跌滚滚的,雪姐问榴姐道:“你的里头有眼珠子没有?”榴姐笑道:“我倒没看见你里头的眼珠子,那日倒见你的一朵大花心,几乎被二爷捣碎了。”大家笑着。丹姐道:“你再说。”常氏尽着想,裘氏道:“说就说罢了,拿班做势的。”常氏道:“哎呀,我又不是个笑话口袋,打开了只管往外抖,也等我想想。”忽然笑道:“我想起一个好的来了。” 本文来自 http://huangsewenxue.com/ 一家子的老婆,一个钱也不肯给男人用。那汉子想块肉吃也不能够,想了一个计策,总不同老婆干事。那老婆急了,问他,他说:“我不知甚么缘故,把个阳痿了。前日叫医生看,他说这不是病,不知得罪了甚么鬼神,须得三牲香纸还个愿就好了。”老婆说:“这是要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忙取了些钱,叫买三牲纸马来,安排停当,对男人道:“你上香,我祝赞。”那男人才上香,他在傍边祝道:“一炷香,保佑鸡巴硬似枪。”男人道:“太硬了。”老婆说:“我好容易花钱费钞的,也要这样才好呢。” 裘氏同众人嘻嘻哈哈笑个不住,丹姨向众人道:“你们可都爱这硬似枪的?”雪姐笑道:“姨娘,此时就有个皮条软的给你救救急,你也情愿,还想要呢。”榴姐笑着接口道:“雪姐姐就说的,丹姨他屋里放着老爷的一杆手枪,他难道不会用他,稀罕那皮条做甚么?”丹姨道:“那我用不着,你两位若爱,我就奉送。”常氏道:“众位不要闹,我又说了。”都才不做声,他道:一个女孩子出嫁,才十四岁,女婿有二十多岁了。娘怕女儿小,禁不得,嘱那陪嫁的丫头道:“你每夜听听看姑爷姑娘成亲是怎样的。”到了回九,他娘问丫头道:“我叫你听,是怎样来?”丫头道:“头一夜,听见姑娘叫疼,这两夜姑爷又叫疼。”他娘惊道:“姑爷为甚么叫疼。”丫头道:“说是姑娘把姑爷的屁股扳破了,故此叫疼。” 众人听了,眼泪都笑了出来。腊姨笑向桂姐道:“那日二爷在你房里出来,向我说屁股疼,原来是你扳的。”正说着,常氏往外要走。裘氏道:“你往那里去?”常氏道:“我嘴说干了,吃口茶来。”裘氏道:“不许去。”叫秋月倒钟酒与他吃了,又叫再斟给他。春花拿了个碗,倒了一碗来,道:“夫人,这钟子不济事,这碗酒叫他吃罢。”裘氏笑着点头。春花拿过他叫吃,常氏道:“春姐,我吃不得急酒,放着,我慢慢的吃。”春花道:“夫人赏你的,等你慢慢的吃,你好娇贵的性儿,你才骂我烂了眼珠子,我且官报私仇着。”拿起碗向他嘴里一灌,他只得一气吃了。抹着嘴,哎呀哎呀了几声,瞅着春花道:“君子报仇待三年,小人报仇在眼前。”又道:“我说个吃不得急酒的笑话罢。” 一个寡妇要嫁汉子,要寻个大膫子的。想道:“我听见人说,男人鼻子大膫子就大。”他一日看见个大糟鼻子的人,爱上了,央人去说要嫁他。那人就娶了他去。因众人来贺喜,多了两杯,醉了睡着。这妇人见他不醒,心里着急,解开他裤子一看,鼻涕般一个小膫子。那妇人急得没法,见他鼻子大得有趣,就脱了裤子,跨在他头上,把阴门掮开,套在他鼻子上一阵揉,揉得那骚水长淌,一阵一阵淌在他嘴里去。他还当是灌酒,说道:“慢些慢些,我吃不得急酒。” 大家又笑了一阵。菊姐道:“今日是桂姐姐的寿日,你有上寿的笑话儿,说一个”裘氏道:“是呀,我就忘了,丫头们,快收拾酒,晚上替桂姐上寿。”常氏笑道:“我倒有个上寿的笑话,说给众位听。” 一个公公生日,三个媳妇来上寿。大媳妇一手抱着个孙子,一手送酒来敬。公公喜道:“好好。”赏他一疋绸子。婆婆问说:“这是怎么个好?”公公说:“他是个女人,右边抱着个儿子,女傍着个子字,是个好字。他说公公好,故此赏他。”二媳妇头上戴了个大酱篷,过来敬酒,也叫赏他一疋。婆婆又问。公公说:“宝盖头底下着个女字,是个安字。他说公公安,故此也该赏。”第三个媳妇光着下身,拿个笔帽儿插在阴户里,过来上寿。公公大笑道:“赏他两疋。”婆婆怒道:“这叫个甚么样子?倒还多赏他。”公公道:“你不知道,一个圈儿里头又是一个圈儿,是个回字。我时常扰他,故此多赏他。” 说得众人都笑了。芍姐道:“你这会子怎说得没力气了,声气放大著些也好听,娇声嫩气的,要是聋些,还听不见呢。”常氏道:“我这样粗喉咙大嗓子,还怕听不明白?要是聋子,就再说高些,也是听不见的。”笑道:“我倒提起个聋子的笑话儿来。” 一家的公公是个聋子,连打雷也听不见。一日,见外边失火,问道:“媳妇,是那里失火?”那媳妇把他的屁股沟子一摸,他说:“哦,是后载门。可知是那条街?”媳妇拉着他的手往胯下一摸,他道:“是臭水沟。不知是甚么人家?”媳妇拿手把巴子抠了一抠,送在他鼻上,他闻了一闻,道:“原来是卖臭鲞鱼那家人。”道:“他不知有甚么坏处,就遭天火烧?”媳妇伸手捏捏他的膫子,又捏捏他的两个卵子,他道:“该烧该烧,一杆秤用两个秤锤,这样伤天理,还不该烧么?” 众人正笑着,他又往外走。裘氏道:“你又往那里去?”他道:“我方才吃多了些,一时屁急了,我去放了来。”裘氏疑他躲懒,叫春香拉住他,道:“你有屁就在这里放。”他果然放了个大响屁。众人大笑道:“这也抵得个笑话。”常氏道:“我又想起个放屁的笑话来了。” 一船人过渡,内中一个妇人一个和尚。那妇人偶然放了一个臭屁,众人骂道:“是那个没廉耻的,放这样臭屁?”那妇人羞得脸脖子通红。那和尚知道是这妇人,忙道:“列位休怪,是小僧一时失错。”众人见他承认,便道:“你这和尚好不知趣,瘟臭得熏人。”那妇人感激得了不得。到了岸,众人都去了。这妇人叫住和尚,道:“多谢师傅替我遮了羞,没甚送你的。”身上解下个香袋,道:“这个谢师傅罢了。”这和尚拿了回来,放在枕头底下,每日早晚拿出来闻闻,叫道:“心肝好香。”被他徒弟听见了,道:“甚么东西?每日心肝宝贝的。”那日,他师傅出门去了。他到了房中,枕头底下一翻,是一个香袋,想道:“不知是那个情人送他的,我且耍他一耍。”拆开,把香料掉了,装了一块干屎橛,仍旧替他放好。晚上师傅回来,就去拿香袋一闻,道:“心肝好香。”再闻了一闻,有些臭气,他笑道:“心肝,你又放屁了呢。” 说完了,就往外跑。众人笑着叫丫头们道:“快拉他进来。”众丫头也巴不得要听,把他推推搡搡的推了进来,他道:“我说了这半日,也让我歇歇气儿。”裘氏道:“也罢。你再说一个罢。”常氏道:“还有个和尚的笑话,也说了罢。” 一个和尚同人过渡,见那河沿上一个女人蹲着洗莱,裤子破了,把个屄全露着。那和尚道:“女菩萨,你露出命来了。”众人笑道:“一个屄,你怎么叫做命?”和尚道:“列位在家人看见这东西不值甚么,我小僧出家人见了,就如命一样。” 芍姐笑向云姐道:“那和尚见了女人的像命一样,你要见了那小和尚,大约也就像命了。”雪姐笑道:“只怕你见了,连命还不要呢。”桂姐道:“不要争,此时要有一个小和尚,大约大家都是命一样的。”众人还要他说,常氏道:“有还有些,留着时常解闷,一下说完了,改日还说甚么?这时候也晚了,夫人同众位姨娘也该上寿去了。我也该歇歇了。”莲姐笑道:“还早呢,你再说个放屁的笑话我听,饶了你罢。”裘氏道:“你要有,就说一个罢。”常氏道:“我只说这一个的,再不说了。” 也是众人摆渡。内中一个婊子放了个屁,众人骂起来。一个小伙子挨着那婊子坐着,听见是他,说道:“不要骂,是我放的。”过了河,那婊子拉着他到家,说道:“多谢你在众人跟前遮了我这场羞,我没得报你,同你弄弄罢。”那小伙子巴不得,就同他弄起来。谁知这小伙子膫子又大,本事又强,把个婊子弄得白眉瞪眼,大张着嘴。他吓了一跳,拔出来,往外飞跑。遇见个熟人,问他道:“你为甚么这样慌张?”那小伙子道:“不好了,不好了,我把个放屁的肏死了!” 众人笑道:“怪不得你放了那样个大屁,也想人肏死你呢。”众人道:“你再说一个。”常氏道:“我说过只说这一个的。”众人道:“这是莲姐叫你说的。我们众人还要你说一个才罢。”众人都站起来围住他不放,他没奈何,笑道:“罢了,我就再说一个。” 一个人家,男人出门去了,只姑嫂两个,东西屋子住着。这嫂子同隔壁一个男人偷上了,在板壁上挖了一个洞,约定没人,他敲小手磬,就叫那男人把膫子打洞里伸过来,他就着弄,也弄了多次。一日,那小姑子到他屋里来,两个人说笑话儿顽,嘻嘻哈哈笑了一会。那小姑子看见桌子上放个手磐,拿过来敲了两下。隔壁那男人听见,只当是约他,忙把膫子伸过来。那小姑子是个女儿,从没见过,吓了一跳,问嫂子道:“这是个甚么东西?”那嫂子没得答应,只说道:“不要怕,他是来听我说笑话的。” 把个裘氏笑得了不得,众人笑着,这个把他一掐,那个把他一拧,道:“叫你说个笑话,把我们比做膫子。”他也笑着偷空跑了。裘氏同众人到百花楼上吃了一会寿酒,长舌妇也在傍服事。众人道:“你会说笑话,必定会唱曲子,你唱个我们听听。”长舌妇道:“这我可不会。”丹姨道:“这除非夫人吩咐他,我们的面皮小,叫他不理。”裘氏笑着道:“你姨娘姐姐们既这样说,你就胡乱唱一个罢,难道是求你的文么?”长舌妇笑道:“我那里会唱,我只会个《倒搬桨儿》,恐怕唱得不好听。”丹姨道:“何如?我们叫你唱,就说不会。夫人吩咐,就说会。你拣粗粗的唱,唱得不好,唱一夜也不饶你。”长舌妇道:“姨娘姐姐要听粗的么?有有。”才要张口,众人道:“你且吃一钟,把喉咙冲开了好唱。”叫丫头们倒了两钟给他吃了。他拍着巴掌,唱道:姐在房里绣花鞋耶,绣出几椿故事来耶。麻篮簸箩里翻针线耶,一下翻出个大鸡巴来耶。好怪哉耶,坐在家里发横财耶。 唱的众人都笑了。菊姐问莲姨道:“你可有发这样横财?”莲姐笑道:“我虽没有发这横财,大约个个心眼儿里都想这横财呢。”大家说笑了一会,又叫斟杯酒给长舌妇吃。他道:“酒是一滴我不吃了,宁可再唱一个,饶了我罢。”众人道:“也罢,你再唱,就像先前那样的就罢。要唱得不好,唱了还要吃。”此时长舌妇的酒已有十分,晃晃荡荡的唱道:姐在房中把头低耶,自已看见自已的屄耶。屄毛好似黄稻草,屄心好似倒冠子鸡耶。倒运的屄水济济瘟臭的耶,几时才见那东西耶。 众人笑了一阵。拉住他,又灌了两杯。他站不住,一交跌倒,吐了一大滩。大家顽笑了一会儿各散。 一日,裘氏正闷坐得无聊之极,眉头蹙着,叹了两声。到堂屋中散步散闷,听得春花秋月长舌妇三个嘻嘻哈哈顽成一处。走去一张,见他三个人都在地下滚。秋月按着长舌妇,笑说道:“春姐,你在他腰里搜。”春花果然在他腰里去搜,长舌妇两手捂着腰,不容他搜。你道他们搜甚么?长舌妇的男子去了几年,他这样个骚淫妇人可能久违此道,他想了个妙法。烦人去买了个牛尿脬来,假说要装东西,他拿到房中,【试猜买了何用?】端详了一会,左量右量,又将下身就了就,量定了尺寸,拿剪刀剪开,用倒扣针儿细细缝起。缝完了,拿嘴一吹,有一围粗细,六寸余长,亮铮铮不硬不软的一根宝物,【文章比角先生又深一层。】心中大喜,根下用一根新头绳扎紧,夜间以为消遣之具。不用时解开头绳放了气,装在腰间钞袋内。因心爱之甚,美其名曰牛亲哥。 这日,他三个在后院中说闲话顽笑,春花问他道:“嫂子自从二爷去了,我们每当偶然兴发,急得要死,想寻个趣人儿,又不出去。你常在外边走动,你这东西肯撇着他么?想是差不多被人磨出茧来了。”长舌妇道:“放你的屁,汉子是容易偷得的?倘偷着个像样的,不枉舍身一常若偷个不济的,推又推不去,弄得又没味,可是人说的,十个姐儿九个肯,只怕男人嘴不稳。这些没良心的汉子,他偷了女人,以为得意,那里还顾人羞耻?四处倡扬,实在受用不曾得,只添了一个丑名儿。”秋月道:“单是养汉人的会撇清,那日我见你同二爷弄着,叫到青天云里去。那个浪样子,连我看着都肉麻得了不得,寒碜死了。你是忍得住不偷汉子的?我是说实话,只是夫人不许我们出去,若是容我,我偷个样儿给你看着,管他大小,强如没有,不要说怕倡扬得人知道,那怕他九门上挂了榜,还不在我心上呢。”长舌妇笑道:“没脸的骚奴,就这样骚发,实不瞒你,我有一个牛亲哥同我做伴儿,不然如何过得?”秋月道:“这姓牛的是个甚么人?我们这样大门第,他怎么进得来?”长舌妇笑道:“牛亲哥在我腰里带着,那里是甚么人?”春花道:“大约是你说谎,我就不信。果然是甚么东西,给我们看看才是真。”常氏笑着向腰间取出来,吹胀了,捏在手中,道:“你们看这牛亲哥可好?”春花见了,劈手就抢。长舌妇忙一下捏扁了,装入钞袋内。秋月道:“你这样没廉耻的,你也受用够了,就让我们用用何妨,那里就弄坏了你的?”长舌妇道:“甚么话,他就是我汉子一样,难道我的汉子也肯让你们么?”秋月一下按倒,春花就去搜,长舌妇又不放手,故此笑滚在一处。 裘氏见他们这样顽法,不知是做甚么,就走到跟前。他三人见夫人来了,才放了手,站起来。裘氏问道:“你们三个在这里做甚么,滚在一处?”春花指着长舌妇道:“他腰里带着个牛亲哥,我们要看,他不肯,故此在这里夺他的。”裘氏不懂,问长舌妇道:“牛亲哥是个甚么东西?”长舌妇笑道:“夫人不要听他嚼蛆,那里有甚么牛亲哥?”秋月道:“你在夫人跟前还敢说谎,他先拿出来,我们都看过了,这会儿又说没有。”裘氏笑着道:“你两个搜出他的来看。”春花就一把抱住,秋月就向腰间去搜。长舌妇因夫人吩咐,不敢强,被他在钞袋内搜了出来,递与裘氏。裘氏见是尿脬缝的个扁东西,不认得是甚么。说道:“这是做甚么用的?怎么叫做牛亲哥?”春花道:“我吹给夫人看。”接过来吹胀了,捏着根下硬邦邦的,笑道:“这是他的汉子,因是牛尿脬做的,故此叫做牛亲哥。”裘氏笑得眼睛一缝,【喜极之态。】伸手取过来,气一放,又扁了。裘氏也用口一吹,胀了,捏着笑道:“拿来入官。”遂捏着走回房中,收在褥子底下。过了一会,长舌妇进来。裘氏笑着问他用法,他知夫人要试验了,说用头绳将根扎住便不瘪,或用手持出进,或是扎在枕头上骑在上面,自己抽动亦妙。【补他自用时所无。】裘氏点头会意,晚间如法作用。正是:娇儿一去归何日,且把牛哥暂解馋。 弄了一会,虽觉有趣,全要自己费力,不能遂心。用过几次,也就觉无味。时时刻刻想那孝顺儿子。 再说那几个妾中,惟独菊姐年小,偏他更加骚浪。姚泽民在家时,也同他弄的次数多。姚泽民去后,别人虽想,还强自排解,惟独他茶里饭里,睡中梦中,无一刻释怀,眼泪不知流了多少,竟有个泪尽继血的光景。过了些时,茶饭都减,恹恹成玻真是:憔悴了含宿雨梨花貌,瘦损了舞东风杨柳腰。 裘氏一日走去看他,问道:“菊姐,你是怎么样的了?”菊姐也不答应,只长吁了一声,眼泪满面。裘氏道:“你不过是想他二爷,但那知那冤家他几时才回来,你这样痴痴的想,岂不送了性命?只好自解自叹些罢了。”说到这里,由不得也掉下泪来。这是:愁人莫对愁人说,惹得愁人展转愁。 菊姐愈觉伤悲,说道:“夫人,我想还是小事。我夜夜梦见他来同我睡觉。及至醒来,还是孤衾独自,因此越觉伤心。”裘氏道:“这是你心想邪了,自已秉正着些方好。我看你这病,大约合了《牡丹亭》上的一句了,陈最良对春花说,小姐这病是《诗经》上起的,还用《诗经》去治。经上说,既见君子,云胡不瘦?小姐这病,得抽一抽就好了。你这病也得抽一抽才得好呢。”菊姐也破涕成笑,道:“寻这个君子就难起。”裘氏也笑道:“如今世上真君子原难得,我有个姓牛的假君子,拿来给你抽一抽罢。”又笑向桂姐道:“还得你替他医治呢。”裘氏回去,叫长舌妇将牛亲哥送与菊姐,并授他所用之方。因他病弱,自己不能动,叫桂姐替他作用。他原是心想成病,古人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况他的病乃淫也,非情也,得了牛亲哥作伴,闷来就拿他消遣,心开了,病也渐愈。【八人中独写菊姐如此者,百花皆畏日曝,烈日中无有不蔫者,惟菊越经日色愈鲜艳。黄者更黄,红者更红,故写他更爱日耳。】不日到裘氏处来道谢。裘氏笑向长舌妇道:“不想你的牛亲哥竟会行医。把菊姐的病竟医好了。”长舌妇道:“原有个笑话儿。一个人的膫子太软,到卖春药铺子里去买药,那卖药的教他把药搽上,说道:‘你不用到家,他就会硬起来了。’那人忙往家走。离家尚远,膫子十分硬胀。他一把攥住,赞道:‘好郎中,好郎中。’这牛亲哥原都是会行医的。”大家笑了一场散了。 这裘氏日间叫人说粗淫不堪的笑话,以为欢乐,大家嘻嘻哈哈的笑着,倒也混过去了。夜间想起那些淫话来,越发一刻也睡不着。每夜无眠,日里精神倦怠,眉头紧锁,短叹长吁。一日,长舌妇在傍劝道:“夫人青春年少,正好享福,何苦自己煎熬,二爷一年半载自然回来,夫人可耐心些,不要忧恋,坏了身子。”那裘氏忍不住堕泪,道:“你是我心腹人,你叫我这孤栖如何受得?”忽叹了一口气,道:“倒是你二奶奶好,他丈夫去了,毫不在心。我见他比当日更欢欢喜喜的,我学不来,奈何?”长舌妇鼻中冷笑道:“二奶奶么,他有。”连忙住口。【写得情理入神。】裘氏道:“你这老婆有话怎不说完,只说半截?他有甚么?”长舌妇道:“这话有干系的,所以不敢乱说。”裘氏道:“呆老婆,你对我说,怕甚么?”他走近前,低声道:“二奶奶有我们家供养的大师傅同他作伴,他还想二爷做甚么?”裘氏瞪了一瞪,道:“真有这些事么?”长舌妇道:“我不眼见,怎敢乱说?我见的多次了。我但是回去得迟些,黑影子里常瞥见素馨同着大师傅进二奶奶房里去。”裘氏道:“他是个大和尚,也干这样的事?”长舌妇笑道:“单是大和尚才肯干呢。”裘氏想了一想,道:“你今晚留心去打听,须看得实了,快来回我。”长舌妇答应,到落日之后,他打听去了。 裘氏叫了八个妾来,笑道:“你们可知道一件笑话。”众人道:“不知是甚事?”裘氏道:“方才常老婆说,二娘子养着我们家供养的大和尚,我还疑心不信,他说得千真万确。我叫他打听去了,若果有这事,我们普现供养着的,为何只他一个人占了去取乐?我们同去叫那秃驴来,叫他拿小和尚供养我们,省得独守孤帏,睡梦不安的,你们心下何如?”那些众人一个个的笑逐颜开的道:“夫人的高见可有错的?这是极美的事,我们敢不跟着做?”裘氏大喜,遂把十个丫头也叫齐了,专等长舌妇的回信。大家吃着酒说笑,到了一更将尽,只见长舌妇笑嘻嘻的来了,裘氏问道:“打听得怎么样了?”他道:“等到这么晚,才见素馨同他进去了。关了门,我才来回话。”裘氏站起,道:“多点上几个灯笼,我们大家同去。丫头们,你说我得了急症将危,叫请二奶奶快来。”又吩咐道:“丫头们把灯笼用袖子盖住,不要露出光亮来。等他一开了门,然后一拥进去,到他房中,就做手脚不及了。”【观裘氏,怎一个聪明女子,古云,盗亦有道,妇人偷汉亦有一番机智。】长舌妇应诺,先去敲门。 敲了几下,听得素馨问道:“三更半夜,是谁敲门打户的?”长舌妇道:“夫人得了暴病,十分危急,众姨娘姐姐叫我来请二奶奶。大奶奶已先去了,快些开门。”素馨到房中向桂氏说了。桂氏向万缘道:“我不得不去,等夫人略好些,我就回来。叫素馨、青梅跟我去,留香儿、绿萼陪你。”遂拉过被来,将他连头上下盖好,在床里起来,一面穿着衣服,对素馨道:“你去开门叫他进来,我问他是怎样的来?”素馨走出去,才把门一开,忽见五六个灯笼一亮,夫人在前,八个妾在后,一群丫头围绕着,惊得魂飞魄散,转身跑,口中不住的大叫,道:“奶奶,夫人来了。”桂氏听得,也魂不附体,衣裳还不曾穿完,裘氏同众人已到房中。灯光照得如同白昼,房里挤得满满的人。桂氏吓得面色如土,脚也挪不动,话也说不出。睁着两眼望着裘氏,见他虽是一脸笑容,由不得心中乱跳。裘氏就坐在床上,一眼见床里圆滚滚,一床被盖着,上去将被一揭,见一个雪亮的光头。【不知是大头是小头。】定是那秃驴了,叫众丫头道:“你们来把这被好好的替我抬了上去。”几个妾忙接过灯笼,【细。】众丫头都心照,上前七手八脚,抱头的抱头,抱脚的抱脚,也有帮在中间的,大家抬着,轰的一声去了。只有莲姨、菊姐拿着两个灯笼,同裘氏还在房中。那桂氏还痴呵呵的站着。裘氏上前拉住他的手,道:“你不要怕,风流事妇女们谁人不做?我肯来拿你的奸么?只怪你偏我独享,且拿他去同我们大家做个喜乐会场再还你。”桂氏才放了心,虽然舍不得,也没奈何了。只得答应道:“我不敢叫他去服事夫人。夫人若爱他,我敢不让么?”那裘氏笑着,也忙忙去了。 桂氏送到门口回来。素馨道:“哎哟,我的胆子都吓碎了。”桂氏道:“他怎得知道的?”素馨道:“有一夜,我同大师傅来,黑影里影影见一个人,虽辨不出模样,那身段活像长舌妇。今晚又是他来叫门,定是这淫妇搬的舌。”桂氏道:“我先怕他来拿奸,吓了我一跳。要是这样拿了去,倒也还罢了。只怕这和尚被这些骚货要弄死了呢。”素馨道:“那个奶奶倒不用替他耽忧,他一个不抵二爷两三个么?二爷还不曾弄坏,何况于他?”桂氏道:“就算不坏,我们再要同他常常欢会,料不能了。”说罢愀然。素馨道:“去了一个,还有二个呢。奶奶不要烦恼。香儿,我同你叫盛旺去。”香儿同他去了一会,同盛旺进来。素馨向他道:“奶奶今日心里有些不受用,你用些力,同奶奶作乐。”盛旺连忙将桂氏抱到床上,替他脱了,自已也脱下,受了素馨的指教,加力服事了半夜。桂氏方有些喜色,不必多说。 众丫头将万缘抬着,如同杨贵妃用大襁褓兜着安禄山洗澡的样子,一直拾到裘氏床中放下。先那万缘也吓了个半死,听见抬到夫人的床上,知道不但无祸,而且有喜的了。不过是要赏鉴小光头之意,才定了心。将阳物攥着,暗嘱道:“徒弟,你须鼓起威风,替我争气要紧呢。”正想着,听得一群妇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少刻,又得那夫人娇声娇气的吩咐道:“赶着收拾酒果在百花楼上去,可铺一个大铺,你们都同到那里去会新人。”又听见众人道:“收拾还有一会,夫人且请先享用享用着。”听得那夫人笑嘻嘻的走到床前,上床来把被掀开,道:“不要闷坏了。你出来罢。”万缘见左右并无一人,数枝烛花火亮,照见夫人,比桂氏还娇美,一把抱住,道:“贫僧何福,蒙夫人如此大发慈悲。”遂要替他宽衣。裘氏笑道:“不脱罢,还要往百花楼上去呢。”万缘只将他裤子脱下,爬上身,捏着阳物,往阴中就顶。裘氏的此窍甚觉紧涩,万缘顶了两下,不能入去。他爱如至宝,缩下身子,用舌头将唾津把阴门乱舔。裘氏拉他,道:“你一个唪经念佛的嘴,不当家花花的,怎么舔这腌臜东西?”他笑道:“怕甚么?过后漱漱口就干净了。那个佛菩萨不从此中出来?道士吃了狗肉还不念天尊?【道士虽吃狗肉么,未必吃狗屄。】何况夫人的这香美洁净的妙物。”那里肯起来,舔得兴足了,然后上来,一顶而入,抽了十数抽,方才尽根。他要显本事,一上手千余抽不止,一下重似一下。裘氏被他弄得有无穷之乐,口内的娇声令人听得魂消。他丢了数次,说道:“人多呢,你留些精神打发众人。且起来着。”【不意此淫妇竟有大公无我之心,较只知有己之辈犹胜也。】万缘也就歇手。 裘氏坐起穿裤,想起和尚的衣裤还在桂氏处不曾拿来,【细极。】叫丫头打开箱柜,将姚华胄的衣服鞋袜取出来,叫和尚穿了。【姚华宵此时不知可耳热眼跳否?】裘氏也穿好,丫头执烛前导,他二人携手同出房来。先他二人高兴之时,众妾都在窗下觑听。看见和尚这场泼战,喜得非常,互相称贺得人。见他两个出来,一拥着同到百花楼上。一张大花梨圆桌已列着美酒佳肴,十个人团圆坐下。有四句话说这众妇,说道:只为贪淫一念,化成百计千方。 同去陪僧阁上,大暨兀该会常 和尚坐下,举目细细一看,夫人之外,那八位美人虽然不及夫人之娇丽,也都有六七分姿色,可与桂氏伯仲。喜得心窝乱痒,又见那楼上的摆设铺陈,真是富贵气象。 紫檀桌上,玻璃瓶插着珊瑚树;螺甸盘中,宣德炉焚着龙脑香。象牙床,金钩挂着锦帐;沉香几,玉砚傍着牙签。宝鼎中,香气氤氲;朱灯内,焰光璀璨。席间器皿尽是精金,座上全人皆同美玉。不想这闺阁中窃窕娇娃,尽化做绣榻上施屄菩萨。 又见楼板上铺开一个大铺,知道是要做联床大会了。正顾盼着,裘氏笑吟吟举起酒杯,向他道:“你费了力了,且吃一杯酬劳着。”不胜肉麻之至。 这才是猛和尚片刻思情,胜似那姚华胄多年恩爱。 和尚忙合掌道:“阿弥陀佛,贫僧蒙夫人同众位奶奶垂青,死亦弗辞,敢说费力?”众人都轮番交敬,这和尚是无量不济的,饮了一会,裘氏笑道:“我是偏过你们了,你姐妹们怎么个来说?”众人道:“凭在夫人吩咐。”裘氏道:“这要取个公平,才没争讲。”叫取过骰盆来,他捻起两个骰子,说道:“先用两个掷,掷到谁便是谁起。后四个用一个骰子掷,这就算公道了。除了我数。”将骰子掷下去,数到该雪姐。裘氏道:“你去。”众人中算他年幼,还有三分羞涩之态,笑嘻嘻的不动。裘氏向万缘道:“你不动手,还等人去替他脱么?”那万缘得不的一声,先自脱光,众人先去裘氏窗下,那是远观还不觉,此时觑面近看,好件粗大家伙,怎见得? 紫糨光鲜,青筋叠暴。 紧举伟长,昂然跳跃。 比姚泽民的粗大许多。各各心中暗喜。万缘将雪姐抱到铺上,替他解裤裈。见他身材小巧,不敢唐突,轻轻款款,抽不上数百,他已娇声告止。裘氏又掷,数着了丹姨,他是第一个浪骚的,连忙自己解衣,就到铺上脱光睡倒。万缘将阳物凑着牝户,已淫水滂流,只一送,便进去了。万缘见他是个敌手,用力捣了无数,他丢了数次,尚然不放。裘氏道:“夜很短,你还让让别人呢。”拿起骰子便掷。该是莲姐。他等得心中正火冒,走上去,将万缘在丹姨肚子上生拉了下来,他忙睡倒,两个就弄。丹姨一面揩着阴户,道:“莲姐姐,你就这么性急,不害碜么?”莲姨笑道:“我再不碜,你大约独占到明日天亮了。”弄了一会,裘氏又掷点到菊姐。【此处亦是顺晨序而来。初雪姐,冬也。次丹姨,春也。又次莲姐来,夏也。终于菊姐,秋也。与前遥遥一照应。】过了,一个个点到去弄。直到东方将明,八个人才完了。万缘看那裘氏不住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扭,知他兴尚未足,又上床同他弄了一阵。日映纱窗,方搂抱而睡。 众人辛苦了一夜,都睡到日午方醒,才起来梳洗吃饭。裘氏同众妾留住这和尚,那里还肯放他出去?万缘稍有余空,这十个丫头同长舌妇都攒着他,求他那一点菩萨甘露,以洗众人淫焰。万缘见这些女子都还风骚可爱,也俱点缀了点缀。 一日,裘氏同众妾拥着万缘嘻笑共饮,裘氏笑向他道:“我素常听得老爷说你是一个大和尚,经典诗词,件件都会,你把今日的事,不拘诗词偈语,作一个大家听听。”万缘道:“我是个淫僧,并不是诗僧,那里作得来?”裘氏道:“不过作几句大家顽笑,我们那一个是通的?怕笑你么?”万缘笑道:“阿弥陀佛,你们列位,打屁股底下一个眼儿,直透顶门,那一个不通?”裘氏笑着拧了他一把,道:“不要嚼蛆了,快些作罢。”万缘想了一想,道:“不要见笑,我诌了八句,实道其事了。” 懒去看经怕坐禅,但知乐处即西天。 因把裘氏一搂,道: 夫人任我随心搂, 又笑指着众妾道: 众美凭予着意牵。 又搂过裘氏亲了个嘴,指着众妾道: 闷至相携花底坐,兴来叠股象床眠。 复哈哈大笑道: 披毛戴角随他去,一听阎罗罪万千。 裘氏笑道:“你既会作诗,再村村的作几句偈语,要惹得人笑才罢。不然我们每人罚你一碗。”万缘笑道:“你们这些恶人,既要我腰间费力,又要我心里费思,这是何苦也?罢了。”道:“难不住我。”又想了一想,道:“你们大众听着。” 我到这花丛下榻,遇着你这些施屄菩萨。人人皆想兴阑,个个都思乐杀。老僧一个怎支持?除非向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孙行者处拿了分身妙法。咦,阳物变做金箍棒,把你们这些陷空山无底洞全部捣塌。 说罢,众妇人大笑了一场,一齐把贼秃灌了个酩酊大醉。他乘着酒兴,将裘氏按倒,就拉裤子。裘氏也正兴动,任他脱去,双凫双肩,弄将起来。裘氏朦胧着惺眼,颤着声儿说道:“我的这件东西,被你那小秃驴横舂竖捣,这样作践。你这大秃驴就不赞美他几句,安慰安慰他。”万缘笑道:“容易容易。”一面抽着,一面唱一个《驻云飞》道:妙窍尖圆,紧暖香千软赛棉。边似莲花瓣,心里鸡顶冠。茶万卉总鲜妍,何如斯艳?出进怡然,乐得你燕语莺声颤,说甚么瑶岛蓬莱自在仙。 唱完了,一阵乱捣,捣得裘氏哼声杂着笑声,众人看他两个好一番做作也:牙床两共寝,罗衾内,搂抱互绸缪,似戏水鸳鸯,穿花蛱蝶,并肩交股,同效鸾俦。对银烛,酥胸观嫩乳,玉杵捣红沟。芳舌吐香,粉腮微晕,细腰款摆,尖指频勾。声战笃,续逞尽风流,偏喜破唇微笑。惺眼停眸,更消魂妙态。花心轻点,两臀紧叠,眉锁如愁。情到不能言处,云雨同收。右调《风流子》【妙甚。句句是说裘氏,却句句是众人眼中看出,身历其境者反不知也。】他众人也欢乐了二十多日,万缘也有些应付不来了,想道:妇人虽然可爱,性命也是要紧。我一个人,如何缠得过这二十多个狐狸精来?我如今要辞了去,他们决定不肯,须寻个帮手来方可。因想到那道士身上,道:他每常讲得此道中津津有味。这些骚货,除非得他来,才可征服他们。况且我承二奶奶相爱之情,久疏了他,心中也过不去。若弄了这老道来伴着他们,我或可脱身,同他叙叙旧情。遂向裘氏同众人道:“我承夫人同众位相爱,但我一个人,不足以供众位之欲。我有一个道友,是量中少有,世上无双的本事。”遂将他如何采战妇人,如何受用,细述一番。众人听得欲火直冒,说道:“我们不信天下有这样奇人,这是你要想脱身,放了你去好躲不来。”万缘道;“阿弥陀佛。贫僧出家人,怎敢打诳语?我承众位的美情,可敢负心?这是我将他答报众位恩德的好意,怎倒疑心起我来?若放我回寺去,今晚不同他来,明朝必到。”裘氏向众位道:“人心是肉做的。你们想,我们的身子都舍与他受用,难道他就这样没情?他既如此说,未必是假。”叫人到桂氏处取了他的僧衣来换了。【处处细心照应,一丝不肯漏过。】裘氏叮嘱道:“那道士来不来凭他,你是必要来的。不要没良心,负了我们。”万缘道:“蒙夫人众位这样布施看顾,贫僧韦驮菩萨是证明。我贫僧若负了众位,来世变猪变狗,【来世变猪变狗,不如今生做驴。】还想得人身么?”裘氏叫长舌妇送他出去,到了窗门外,万缘道:“大嫂,你请回罢,我还看看二奶奶去。”长舌妇也就去了。 万缘到桂氏处来,桂氏见要和尚衣服帽去,知他必到,正在望他。一见,如同天上落下来一般,忙起身两手拉住,道:“你去了这些时,我怕淘碌坏了你,把我里病都想出来了。你刚和这些妖精快乐,心上可还有我么?”万缘就亲了个嘴,扭着他的香腮,道:“你那里知道我的苦心,真是身在吴廷心在越。我虽身子同他们顽耍,心里那一刻放下你来。我恐盼坏了你,故此想寻个帮手来。”遂将寻道士的话向他说了。道:“若得他来,我就可脱身,常同你取乐了。”桂氏搂着他,亲亲的道:“你有这样好心,不枉我舍身与你。”万缘知他这些时等苦了,【虽不甚甜,还不至于苦。】同他上床痛干了一番。穿衣要去,桂氏道:“你要约了道士来,先到我这里,等我看看是甚么个异人。”万缘笑道:“岂但给你看看,必定先还叫你尝尝,我才同他上去呢。”桂氏笑了笑,那万缘去了。 回到寺中,众徒弟问道:“师傅从来不曾去许久,我们又不敢去问,担心得了不得。”因附在耳朵上低声道:“把两位师娘急得每日叫我们去求签打卦,都说是有阴人缠绕住了,好灵卦,端的是师傅在那里做甚么来?”万缘道:“我承他家供养多年,无可报答。要注释一部经,【不知可是《嫖经》。】替他祈福,保佑他父子在外平安,家中人口清吉。才注起头,因记挂家里,回来看看。再要去,容易不得回来,你们好生看家。”说罢,到密室里去,同两个秃眷作别。只见两个妇人,头发蓬松着,因问道:“你们怎么头也不梳一梳,恁个样子?”二人答道:“久不见你回来了,病都急出来了,还有甚么心肠梳洗?”万缘先拉过一个,扯了裤子就弄。内中黏达达的,勉强弄了一度。再弄那一个,也是如此。万缘已明内中之故,草草了事而已。 你道这是何故?这万缘大大小小有数十个徒弟,都是那些愚人。听说他是个有德行的大和尚,真是现在的活佛,皆妄想着一子成佛,九祖升天的话,把好好的儿子都送来给他做徒弟。那知他是淫念极重,水旱齐行的恶物。徒弟中不管年长年幼,或丑或俊,个个不饶,都要尝尝他脏头的滋味。他又好弄蔬屁股,此窟如何分得荤蔬?这是他创的一番新论。若是不用唾沫干弄的便是蔬的,用唾便谓之曰开荤。这徒弟们常常被他蔬弄,内中有一个小徒弟,才得十二三岁,那日被他蔬弄得十分难禁,大哭着叫,道:“师父,熬不得了,求你开了荤罢!”众人听见,互相传为笑谈。 一日,他同众徒弟在后园中吃酒,有几分醉意,拿着众徒弟蔬弄。这个抽几抽,那个捣几捣,他酒后兴豪,阳物分外雄壮,众人见他醉了,不敢拗强,都咬牙捱着。正然弄着,万缘忽然要大解,走到竹林中,蹲了下去。他醉眼模糊,不妨一根竹笋,其利如枪,刚刚戳着他粪门,进去了数寸。那笋尖戳得生疼,大声喊叫,众徒弟含笑接耳低声道:“阿弥陀佛,肏蔬屁股的现报了。”他看见大怒,骂道:“这些小秃驴,见我被戳,不来扶我,你们笑的是甚么?”众人见他发怒,上前扶起他来,哎哟不住声,扶入净室。这些徒弟都受过他的枪,又恨他,又怕他。后来又见他拐了两个婆娘,藏在密室,众人眼中冒火。但见他往姚府去,便有几夜不归,前去调戏他这两个妇人。这妇人正恨万缘常不在家过夜,见众弟子来仰攀,他两人也便俯就。但是万缘出门,他们夜间吃醉了,几个淫秃两个淫妇便做一床,做个乱点鸳鸯谱。这次见万缘去了多日,以为他未必就回,大胆打个白仗。恰巧他撞了来家,众人虽罢战休兵,那二妇牝中如何一时得净?万缘明知是众徒弟替他代劳,他因有了这些美人,这两个陋妇也就置之度外,让众徒弟们做个替身罢了。 万缘出来,就到那道士房中相会。坐下,说了一会闲话。见无人在傍,递进一句,道:“道兄这些时可曾遇着个好鼎器么?”道士笑道:“这事不过是机缘凑巧,不是可以强求得的,良家妇女是不敢去淫污他。【有此一语,见得道士之罪可耍】至于娼妓,他内中蕴了毒,是不敢采取他的。那里有这样便宜的物件?”万缘笑道:“倒有一处有许多。贫僧要荐了道兄去,道兄可有此兴么?”道士道:“请道其详。”万缘遂挪过座儿,同他相近,附在耳上,将裘氏众人的事相告。又道:“这群妇女虽系良家,行同淫妓,奸他也不足为罪。贫僧素守戒律,一个老实和尚,生生被他骗去强奸了,【若以实情论之,桂氏、裘氏确是他二人先奸和尚。】破了我的戒行。他既可以奸得贫僧,道兄也就可以奸得他了。”道士笑道:“师兄被这些妇人强奸的话,贫僧也不敢深信。但请问贵檀越乔梓做人如何?要是盛德之人,这闺门便不可污秽他的了。”【此语乃为道士出罪者。】万缘道:“那老檀越年已古稀,弄这些少艾在眼前,也就是作孽了。小檀越那不用讲,他把庶母烝淫犹其次,连继母都偷上了,罪当何如。因他同这些妇人作乐,撇了已妻,那二奶奶才寻了贫僧去做伴。他父子都往广西去了。后来被夫人知道,又把贫僧拿了去强奸。道兄请想,这种妇人还不该淫他一淫么?”道士笑道:“据师兄这样说,这等妇女无耻贪淫,淫他也不为大过。据贫道看来,想是人众了,师兄孤立无援,要贫道做个救兵之意。”万缘大笑道:“道兄洞鉴肺腑,此时容或有之。倘不吝驾,何不此时就行。”道士首肯。万缘叫了徒弟们来,吩咐道:“我约这位道兄同去讲解经义,恐一时不得回来,你们将他行囊搬到我屋里去。”众徒弟应诺,他二人携手同行到姚家来。 管门人见了那道士,因万缘是主人供养的活佛,只说是同来的真仙,可敢盘问?到了佛堂,开门进去。时已天暮,万缘在佛前琉璃内取灼了火点上灯,不住到门口张望。恰好素馨出来探信,他道:“那道士来了。你去对奶奶说,等人静了,你来接我们进去。”素馨喜孜孜,忙跑到桂氏跟前,道:“大师傅同道士来了。说等人静,叫我去接他们。”桂氏喜得心忙意乱,说道:“那里等得人,且快收拾碟子吃酒。今日大相公身上不好,不过来的。【此句不补亦可,补则更妙。】你就去请他两个来,且吃着酒,再预备饭。”叫丫头擦抹桌椅鲜明,他自己忙把阴户洗了洗。刚收拾完,那和尚同道士已到房中。万缘向道士道:“这一位就是贫僧所说的二奶奶了,极是多情多义的。”道士向前一揖,桂氏抿嘴微笑,还了一福,不便开口。【四字极妙。他虽淫滥,到底是良家妇人,愧心未死。若再让坐寒温,便是妓女腔调矣。】倒是和尚替他让坐。道士在东,和尚在西对坐,桂氏面北打横。不一时,丫头掇上菜碟来,斟上酒,桂氏初会生人,自然装出些羞惭的样子,【装字刻毒。】举起杯来,微微笑着,看那和尚万缘拿出野老公身份,让道士饮过数杯。桂氏三杯落肚,把那羞赶到爪畦国去了,锡瞪瞪两只眼睛,【淫态。】看你道士好个相貌。虽然长髯白了,双眸炯炯,一面似幼童。又饮了几杯,桂氏缚不住心猿,望着道士只是笑。道士见他这骚致撩人,也微笑相答。和尚知机,见桂氏有些火动了,假道:“我且失陪道兄,便一便来。”起身走出,将门带上。 那道士知他放路,笑向桂氏道:“这位师兄约了贫道来奉陪,奶奶可肯俯就么?”桂氏也不答应,笑着走到床上坐下,道士也就跟到床上,替他脱裈睡下。道士宽了大衣,褪裤取出孽具,弄了进去。桂氏觉得还不如姚泽民的大,心疑道:“这个匪物怎和尚那样夸奖?”正在踌躇,不多时,渐渐胀满,热而且坚,在内中咬将起来,始信所言不谬。粗长虽然与和尚相等,但他的活泛,乐得并无二辞。连声赞道:“活宝贝,活宝贝。”顷刻间,采丢了一次。道士见他淫兴正浓,又采了一阵,他又丢了。桂氏搂住不放,还有求欢之意。道士笑道:“使不得,我这东西不同他人,与妇人交媾,阴精全吸了的,因你从未经此,故敢行二次。若是长弄一次后,必须养息六七日才可,不然定要生玻这尽够了,你不信,等我拔出来,你看阴中可有流出来的余沥么?”那桂氏也算幸遇了,依他放手,那道士拔出阳物,桂氏摸摸阴户,不像每常那样黏黏涎涎龌龊,方信其言是实。 穿衣下床,桂氏开了门叫丫头,原来他们四个同和尚正在那屋里弄。听得叫,都走了来。和尚看着桂氏嘻嘻的笑,桂氏也望着他笑,向丫头道:“拿水来洗手,快进饭来。”丫头们送上水,二人洗了手。已将肴饭摆下,又用了几杯酒,同把饭吃了。三人坐了,吃了一会茶,道士道:“师兄在此,贫道还出去罢。”和尚道:“道兄就在此下榻罢了,为何又要出去呢?”道士道;“贫道在此也没用,倒是师兄在此奉陪奶奶罢。”桂氏知他是弄不得的话,便道:“师傅不要出去,屈你在西屋安歇一夜罢,叫这几个丫头奉陪。”吩咐丫头将棉衾绣褥拿去铺上,叫点灯亲送道士到那边屋里,看他睡了,然后同和尚过来。 那素馨四个见桂氏去了,他们一齐脱光,拥到床上。那道士也就笑纳。每人采了两次,见香儿壮实,虽不及那黑姑子的精盛,也要在二等数内,多采了一回,不必烦说。 那和尚同桂氏上床,抱着问道:“他的本事何如?”桂氏道:“大小与你一般,只多了会咬咂,咬得里面,痒到心窝里去。每当你弄得我丢时,浑身一酥,他弄得丢时,个个骨缝都开,竟像瘫化了的。”万缘道:“这样说,他比我强多,你自然爱他,我竟不足取了。”【大有醋意。】桂氏搂着他道:“因你是我腹心,我才实话告诉你。你怎倒疑我?他说弄过一次,定要歇六七日才弄得,亲亲,又不若同你每日弄的强人。是古人说的,他如精金美玉,可有可无之物;你如五谷粮米,可是人家一日缺少得的?”【善为说辞。】万缘见他这等相爱,足同他盘桓了半夜,直到桂氏动不得了,才相抱而卧。 次日黎明,万缘就起来,道:“恐迟了,有人走动,趁早晨,我同道兄上去。”因向桂氏道:“你不要懒了,过两日,你也竟上去同他们滚在一处,且寻欢乐。你这里只好顽耍,日里恐有人来往,倒不如他上边清净,可以日夜行乐,叫做大树底下好遮阴。”桂氏被他提醒,满口答应,遂一齐同过去。 看道士时也起来了,桂氏叫香儿看上边开了门没有,少刻来道:“才开呢。”桂氏叫他送和尚道士,到了门口回来。 那和尚路熟,携着道士到裘氏卧房来。已被秋月看见,一脸的笑,忙去报知裘氏。裘氏昨夜见和尚不回,正在疑虑,忽听得说同道士来了,这一喜,如天上落下个异宝来一般,他此时尚在被窝中,只见和尚道士一同进来。和尚见他还未起,向道士道:“这就是夫人。道兄就请托契些罢。”拉他到床前,抽身出去,拉着春花、秋月同到窗下张看。只见那道士脱了衣服上床,将裘氏的腿推起,弄上了,伏着不动。少刻间,只见裘氏浑身乱扭,口内哼声不绝。 一个是红颜少妇,渴想异人;一个是白发黄冠,深知异术。扭香腮,唤几声妙人儿,恣情采战;搂楚腰,应几句亲师傅,着意抽添。看不尽绣衾中凤舞鸾狂,早见那玉人儿魂消骨醉。【此是万缘眼中看道士裘氏。】万缘看上兴来,将秋月后边裤子扯下,做个隔山取火,一面看,一面抽。扒了一会,那春花急道:“也该轮到我了,你尽着捣么?”秋月回顾和尚道:“好师傅,不要理他,再来来着。”那万缘那有他,只是弄。春花一把抱着和尚的腰往后扯,秋月也将屁股就了来。万缘见他骚到极处,着实捣了一阵,拔出来。掀开春花的衣服,他早已将裤子褪了,一个光屁股,阴户骚水淋漓。万缘也加劲力捣。 那道士将裘氏采了一次,才细看他的娇容。掀开被,赏鉴他的嫩体。果然好个十全的妇人,怎见得? 发如黑漆生光,面似海棠舒媚。两叶清眉吐秀,一双娇眼含春。十指纤纤,只凫窄窄。体似羊脂,遍身无一点瑕玷。阴如包蕊,牝峰有数茎矜毛。说不尽千般妖冶,形不足万种风流。 道士心爱无比,又采了一回。万缘见那裘氏四肢瘫在褥子上,眼睛闭着,口内微有哼声,他看得兴到十分,死命乱捣。春花也努力相迎,两下都泄了。他三个系好裤子,又张看了一会,那道士才下床来。裘氏也起来梳洗了,叫请了众妾都来相会。道士看这八个美姬,一个个:眉扫青山,目凝秋水,朱唇如樱桃甫绽,粉面似白壁含辉。轻盈眩目,恍若月宫仙子降瑶台;绰约飞魂,依稀洛水神姬来汉水。真是一阵天香来玉骨,千般娇媚动芳情。 那道士看了,心中又喜又叹。喜的是一旦得遇这些尤物,可谓生平第一奇逢。叹的是有美如斯,尽都是桑间濮上,未免可惜。裘氏就将百花楼上做了他僧道二人的禅房丹室。这一日,八个妾都被道士采过。 次日,十个丫头同常氏都领了他的大教。这一二十个妇人,一个个喜气洋洋,把向日不曾遇僧道时的那些凄楚,都不知何处去了。裘氏同众妾讲定了个则例,他带领春花、秋月、长舌妇当第一夜;丹姨、药姐、天桃、红杏当第二夜;第三夜是莲姨、榴姐、碧梧、翠竹;第四夜是桂姨、菊姐、红叶、鸡冠;第五夜是腊姨、雪姐、水仙、天竺,空一个第六夜。第七夜又是裘氏起。周而复始,轮着的这一夜,约了道士到各人房里去行乐。正派定了,众人无不喜遵。不想桂氏受了和尚的教,他亲上来向裘氏众妾面前讲道:“大师傅我让了夫人众位,今日这位师傅来,如何不算我?”裘氏无言可复,叫将群芳阁做了他们的行馆,着桂氏带着素馨、香儿、青梅、绿萼当第六夜。那道士一夜也不空了,他真合了一个骨牌,名叫做“临老入花丛”。有一个《西江月》说道士同众妇,道:异道寰中不少,淫娃宇内多人。借淫说法警人淫,非劝淫人也恁。万恶淫为第一,古今报应分明。看官心下要留神,淫念须除干净。 那道士前夜会桂氏时,匆匆忙忙,次早就同他别了上来,未曾细觑娇容。此时日间相对,看他好个女子:云眸杏脸,螓首蛾眉,仪容袅娜,举止风骚。神如秋水之潋清,气若幽兰之芳馥。前夜之娇媚虽佳,今日之丰类更丽。行行俱胜绝,但恨少贞操。 那万缘和尚也不是秃驴,竟成了一个蜜蜂。每日除了替道士当夜的妇人不算,其余众妇的花心任他选择,高兴就采摘一番。这道士和尚如到了西天莲花村,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又似到了众香国,要采就采,要弄就弄,真在佛国中过日子。众妇人如同活佛真仙般敬奉他二人,他二人也不想出去。这些妇人别无祷祝,每日满十焚香,惟愿姚华胄父子永不回家,便是造化。 过了些时,家人回来报丧,说华胄在任病故。众人心下一喜一忧,喜的是他死了,再不得回来取厌。忧的是姚泽民在彼无事,恐回来得快,打断了风流会常只得家中开丧披孝,裘氏同着众妇披麻戴孝,一味干嚎。到了内边,还是穿红着绿,抹粉涂脂,簇拥着和尚道士,嘻笑之声盈耳。又过了月余,姚泽民家信来,说他搬丧回无锡安葬,不久来京复命。众人这却戴上愁帽儿了,大家就效法李白宴桃李园叙上的两句,道:人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他众人以夜继日的行乐,犹恐不足,那和尚道士弄得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又过了些时,素馨的汉子吴实打前站,先回报说二爷回来了,两三日内就要到家。因恐怕家中悬望,故此先差了他回来。 这吴实来家报信,以为主母们不知如何欢喜。不知众人听了这话,如半空中一个大霹雳,痴了一回,比前次来报姚华胄的丧还苦楚些。也有叹气的,也有堕泪的,也有暗暗跌足的,也有背地捶胸的,皆面无人色。料道和尚道士留不得了,痛弄了一日一夜。知道此别,欢不可继,每人定要道士采了三度才罢。次日五鼓,送他二人出去。裘氏同众妾婢皆号陶大恸,整哭了半日。万缘仍同那道士回寺去了,桂氏依旧搬回故宅。 那素馨见他男人来家,咬牙切齿,恨道:多少人跟了去,偏是这乌龟先回来。没奈何,只得回家相伴。 过了两日,姚泽民到了家。面过圣,命他袭了侯封。他晚间同桂氏共卧,行起事来,觉得大异当日,宽而无当。极力抽送,见他毫无乐态。心中虽疑,难出于口。次夜即上去孝敬继母,觉裘氏之物亦然。过后再赏鉴那八妾十婢,其味如一。向日之极赞美他者,到今俱似有如无,并无一褒语。 他以为是数千里远来,鞍马驰驱,身体羸瘦,或者此物也瘦了之故,不及当日。那里知道是家中供养的尊师同外来的道士弄得如此。众妇人即如腥荤吃惯了,再吃那没油盐的蔬菜,还有何味?裘氏自和尚道士去后,每日闷闷不乐。姚泽民虽竭力在他胯下承欢,【数千年自有承欢二字以来,未有如此用法,不但奇文,而且奇闻。】只觉得心中似别有所思,口中不住微微长叹。渐渐的饮食俱废,终日昏睡。捱了数月,把一个未及三旬的佳人,化做南柯一梦。堪笑他:满拟快乐百年,岂意春光三九。 姚泽民讲不得野丈夫的话,少不得同姚泽民做真孝子,开丧出殡。因他无出,不送去故乡,就在本京葬了。那八妾见姚泽民回来,先也深以为恨,久而久之,知道和尚道士是万不能来了,只得大家簇拥着他,借他来消遣。姚泽民也竟忘其此辈是他乃尊之妾,公然以夫主自居,视为自里,朝夕寻欢取乐。桂氏倒还颇不寂寞,有万缘、姚步武、盛旺轮次相伴。虽不能像姚泽民不在家那样放胆,每夜更阑人静,约了进房,黎明带星而出,也就可以足兴了。 再说万缘那日同道士回寺,他热闹了半日,忽然一旦分离,难割难舍,一路垂首丧气的归来。谁知他的那两个妇人,见万缘去了许久,他在众徒弟中选了两个年壮阳强的小伙子,将万缘历来施主家哄骗来的银钱,一并席卷,相率而去。万缘刚进门,众徒弟就悄悄报知。他一心迷在桂氏身上,并不介意。倒是众徒弟见去了行乐之人,十分着急,又不敢出去访问。 万缘自从去了两个妇人,他在姚家成月不归。姚泽民去陪众妾,他便去陪桂氏。后见裘氏死了,他也暗暗伤心,行住坐卧,不禁长叹。过了几日,他失张失智,精神顿减。那裘氏死后有半载,万缘一日同姚泽民在佛堂中,他跌坐在禅椅上咬文嚼字,高谈佛法。讲那些轮回因果,善恶报应,忽然如物所中,七窍流血,跌在地下。姚泽民忙叫人扶在榻上,用姜汤灌了多时,方醒转来,两目直视。姚泽民问他缘故,他尽着摇头,模模糊糊的道:“说不得!说不得!老爷夫人长枷铁锁,带了许多鬼卒,来拿我到阴曹去对案。”再问,他只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再问,便不应。姚泽民忙叫人驾车送他到了寺中,众徒弟刚拾到房中,只见他大叫道:“不用打,不用打,我该死!我该死!”口鼻内鲜血直喷,气绝而亡。【众徒弟造化,再没人弄蔬屁股了。】家人回来说了信,桂氏知道,暗暗哭了四五日。过了几个月,心才放下了。晚间冷静,只叫盛旺来相伴。 又过了几年,陕西流寇叛乱,祟祯皇帝命姚泽民领兵去征剿,那八妾十婢因没了夫人为首,他们可敢去招揽外人?都急得抓耳挠腮,几乎要死。姚予民素常也有些风声传入耳中,知道八妾众婢同兄弟所为,怕他们又弄出丑来。况留着他们,也非常法,将这些妇人尽皆遣嫁。无一个不替他合掌念佛,鼓舞欢欣而去。 一年后,姚予民得病善终。后来姚泽民降了李自成,领兵残破了凤阳祖陵。祟祯大怒,南京刑部将姚华胄剖棺戮尸。逆妻桂氏同姚步武等亲丁男子,无论少长,皆并斩于市。家产入官,其家下男女皆分给功臣之家为奴。念姚予民愚蠢无知,妻女免死,发金齿卫充军去了。姚予民有嫁了父妾众婢的这一点好处,自己免了一刀,妻女饶得性命。可见人有些微善行,上苍决不相负,这是后话。 再说那老道自姚家出来之后,深自悔恨,道:“他家妇女虽不良,我去淫他,岂非我之罪过?”发誓痛改前非,别了万缘去云游。从此茹蔬,施药济人,以救往过。 一日游到南京,住在洞神宫。重到接引庵,看看那黑姑子也四十多岁,成了老尼了。他二人虽系旧交,此时道士已戒了色事,只留一斋,谈谈旧情而已。访问到听,黑姑子说他久矣物故,那老道不胜感叹。 回到下处,施药救了多人,四处尽闻其名。值贾文物得病,鲍信之举荐了他来看,贾文物侥幸遇了他。他见贾文物情意殷殷,故赠了他那灵丹,治了妒妇,救了他的苦难。又恐传出去,有少年膏粱子弟来胡缠,他又悄悄不知游到那里去了。【去得干净。】按下不提。 要知钟生收拾赴京会试,后来事业如何,但看下回便见。 姑妄言卷十五终 第十六回 钟丽生致仕归古城隍圆宿梦 姑妄言卷十六 钝翁曰: 钟生钱贵梦古城隍一段,虽是为钱贵赐目之故,却是点第一回题目。 写钟生梦中搀着钱贵同行,扶着钱贵由傍边角门而入,唤钱贵同跪倒俯伏,拉着钱贵膝行到滴水檐前。不留心看去,不过是泛然说话,细细一看,句句是与瞽妻同走,此等细心,真令人不能及。 写钟生之遇鄂氏,不但结去钟悛,且做将来收小狗子他母子团圆张本。 钟生为官之法,凡历仕途掌刑名者,当书一通。置于座右,细心潜玩,不但凡罪者受福无量。而自己亦获福无量,写钟生做官好处,不过是夸他人品才能,到请裁太监监军一疏,余不觉掩卷叹曰:“世人岂无忠义为心者,只为大家因循过了。”钟生未上书之先,并不曾见一个言,钟生上书之后,触了圣怒,就有二十余员大臣为他乞恩,许多同年替他分罪。关爵又上疏力救,积阁老诸人又救,关爵一人唱之,自有和之者。齐之王孙贾,汉之周勃,便是千古来的样子。但恨没这一个先出头的人耳。 程阁老子相业,虽无可传述者,其居官之廉介,世之所无,余知之甚悉,故表而出之。可为万世为官者之师范。 写宦实,虽是写他始末事迹,却实是写钟生,不是这一番苦苦力争。宦家父子朝夕感恩戴德,报以厚产,后来钟生回家,两袖清风,何以养廉,何处居祝且宦家事中,又带写刘太初之清高情义,并梅生、郝氏、竹思宽诸人,不致寂寞,连美郎也就便一提,我不知作者之心,何精细至此。阎良、创氏、傅厚之辈,举目皆是,特详写之,以供识者之笑,不但为此辈之铖砭,亦是救颓俗之菩提心。 写代目遇祖母父母,不但使钟生有东道主人,他一部书内,没要紧的人不肯漏去一个,何况戴迁有关系者,此犹在次之。因此而得遇郗氏,又是特出这一个女中丈夫。云须眉所不及也,且又后来荣公流寓土山,作易于仁结果张本。 钟氏弟兄同室操戈,推刃同气,大约世上家庭之内,往往有之。至于知县刑厅,满心要钱,满口说道理话,亦未必不个个皆是也。试听知县之劝他弟兄,刑厅之责备都氏,说得何等大方,真是老子。 童自大破吝延宾,虽写其非昔日之鄙啬,借此成就五对小夫妻,使众人打成一伙亲眷。 或谓钱贵多年瞽目,一梦便得重明,未免似荒唐。余曰:“不然,此一部书,都无中生有,极言善恶相报应,警醒世人耳。”钱贵之目不如此写,不见报应显赫,况亦不足为异。如裴度之种帝王须,丁谓之换鬼眼,鸡冠秀才之三耳,皆见于正经书内,岂尽荒唐者耶?况瞽目重明者,载之各书,比比有之。 第十六回钟丽生致仕归古城隍圆宿梦 附:戴家父女无意喜相逢钟氏弟兄有心恶倾害话说钟生在家读书,光阴荏苒,倏尔残冬。他夫妻一日拥红炉,赏瑞雪,饮佳酿,谈清话。钱贵向钟生道:“向日妾家与古城隍庙相邻,我自与君定盟之后,许下一愿,保佑君秋闱得意,早谐连理,若果如所愿,亲到庙中叩谢。今宿愿俱遂,妾意欲明岁新正元旦,要同君去酬还,君愿若何?”钟生道:“古城隍神系汉朝大将纪信,因代汉高帝诳楚焚死,忠义成神,后封王,立庙于此,极其灵感,既有此愿,应当酬还,到期预备香供,我与你同去。” 捻指间,腊尽春回,已是新年朔日。那钟生与钱贵备了猪羊酒果,香花纸烛,清晨到古城隍庙去还愿。到了庙中,焚疏化纸,上香点烛,二人跪在地下,默默祷祝了一会。叩谢已毕,散了福物然后归家。 夫妻二人摆上酒来同饮,庆贺新年,说说笑笑,欢欢喜喜。天晚共寝,方朦胧之际,忽见一尊金甲神说道:“大王升殿,命召你夫妻二人。”钟生钱贵听说,不知来历,慌忙起身,问道:“请问尊神,大王今在何处?”神道:“你但随我来。”钟生只得搀着钱贵同行【搀着同行。一。】。约有数百步之外,见一王居,金线朱户,碧瓦飞檐,高门大戟,甲士环绕。神道:“你且在此,等我禀报。”须臾出来,道:“大王命你进去。”钟生扶着铁贵,【扶着钱贵。二。】由傍边小解门循循而入,到丹墀下,遥望殿上坐着一位王者,傍侍官吏数百,庄严贵重之至。慌忙跪下,唤钱贵同跪倒俯伏。【唤钱贵同跪。三。】只听得那王者道:“着他上来。”众人传呼,钟生拉着钱贵【拉着钱贵,四。】,膝行到滴水檐前,那王道:“早间尔夫妇酬愿,鉴尔虔诚,吾神已歆其祀。”他夫妻听了,方知是古城隍,忙顿首道:“某夫妇蒙大王恩庇,得遂鄙心,但恨无可上报圣恩耳。”王道:“尔夫妻虽是今生之缘分,却是前世之往因,尔可能记忆否?”钟生道:“某下土愚士,已昧往因.求大王指示。”王道:“此一种公案,俟将来期到再为明剖,今只将你二人往事示知。尔钱贵前生姓白,生得颇有姿容,却爱富嫌贫。尔钟情前世姓黄,家资富厚,欲求白氏为婚,白氏倒也心愿,因他父母见你生得奇丑异常,不肯依允,故尔二人遂两地相思而亡。吾神因白氏爱钱,命姓钱家做女。【世上姓钱人家女儿,皆前世爱钱者耶?】为他不分好丑,故罚瞽目为娼。【此等人应当如此罚之。】尔钟情前世不过痴愚,却无过犯,怜你枉死,故使你初为贫士,复查尔颇有善行,后博一第终身,与钱贵先做烟花友,后成结发缘,了却前生相思之债。钟情本止一第,因尔多情种子,不负初盟,谦谦自下,度量宽宏,见色不迷,持身以正。吾神资尔后福,还可发甲为官。【此处着眼。】但好心常存,切勿改变。那钱氏因尔矢贞不妒,良家也是难得。何况烟花,今赐尔二子,与钟情共守白头,但尔后来还有命妇,再赉尔双眸。”因命左右道:“将他眼光还与他安上。”只见一个黄巾力士,手中拿着两个明亮亮如夜明珠一般,走到钱贵跟前,向面上一掷,回身禀道:“已还他了。”那钱贵只觉眶中一凉,透人心髓,把双眼一睁,无不备见,他夫妻二人欢喜得只是叩头。王又道:“去罢。”他二人爬起,慌忙走出。【自己重明,不复用搀扶矣。一丝不错。】倏忽鸡鸣,钟生欠伸而寐,细想前梦,宛然在目,适钱贵亦醒,忽见残灯将灭,因大喜呼钟生道:“我两目皆明了。”钟生忙起身一看,见他娇滴滴一双秋波,不胜欢喜。遂将自己的梦说了一遍,钱贵谔然道:“我与郎君所梦,一字不差。”方悟他夫妻二人初遇即两情相爱,乃系宿缘。遂道:“神灵显赫若此,真可畏也,我二人当叩谢。”就起来梳洗,焚香叩拜了神恩。钱贵与钟生多半载的恩情,今日方得观良人的相貌,欣喜非常。 一个多时旧识,今方得观檀郎的芳颜。一个半载恩情,此刻才观娇妻的俊目。一个耳畔声音无异,只目少差一个。眼前光景皆新,欢心如涌。他夫妻惟戴城隍的新恩,更笃前生的旧好。 他夫妻见是前世结下的姻缘,更加恩爱。钟生见神说资他后福,越发存好心,做好人,行好事,以答神佑。不觉过了上元,打点行李路费,择日上京会试,选了正月二十二日长行。众亲友得知,送程仪的一概璧谢,请饯行的终日不断,【钟生致仕回时不过数载,非比丁公化鹤始归。今日送程议饯行诸人,那时何不见一个接风者,古今势利。】钟生无暇,只十分推辞不却的,方才领请。先一日,他妻妾治酒,家安饯别。到晚来上床,又饯了一番,此乃心至之情,不用细说。次日起程,虽送者多人,钟生都辞回,惟梅生送到江干,方才分袂。钟生渡江到浦口,雇了一乘驮轿自坐,两个家人骑了脚骡,长行进京。 一日将午,到了清江浦地方。忽起大风。掌鞭的道:“爷,今日风大,恐过不得河?老爷不如在这里住下罢,前边河沿没店口。”钟生依允,就拣了一座干净客店住下。钟生在房内坐了一会,见天色尚早,到店门外街上闲步闲步。看那来往的人甚是热闹,正看时,忽见一个妇人衣裙褴褛,在河下洗了许多衣服,抱了上来。钟生看了,好生面熟,一时想不起。他哥哥钟悛撇他时,他已十一岁了,今虽离了十年,还隐隐有些记得,忽然想起,道:“这人好像我嫂嫂鄂氏,如何来在这里?”也只疑模样相同,又不敢问,见他同着家门口一个妇人讲话,是南京声口,越发动疑,留心看着走入一间破草房内去了。钟生走进店来,问店主人道:“你隔壁这家姓甚么,我才听得那妇人说话,好像我们南京城里的声气。”店主人道:“这妇人原是南京来的,他前夫姓钟,就是小店上业主,他家前岁为了一场官事,才把这店卖了与我。”钟生道:“你可知这姓钟的叫甚名字,这妇人姓甚么?”店主道:“听得人说这妇人姓鄂,他前夫卖房文书上的名字是竖心傍,放个俊字半边。我问人,就是荃字,又有念俊字,我到底不知叫甚么?”钟生听了,知是哥嫂无疑,忙问道:“如今这姓钟的往那里去子?”店主道:“就是那年为了官事出来,不久就死了。这妇人孤身,又没个亲人,无穿少吃,嫁与隔壁这何尚仁为妻,才得一年多光景。”钟生又问道:“你可知这姓钟的是为了甚么官事,后来是害甚么病死的,他有个儿子往那里去了,这妇人现嫁的是个甚么人?”那店主道:“说起来话长,爷请坐着,我慢慢说与爷听。”叫走堂的拿了张椅子放下,钟生坐着。 他道:“这个姓钟的先开店时还好来,这个地方是今大码头,来往的人多,倒也兴旺了些时,这肏娘的到后来刻薄不过,在客人们身上一个钱算得筋尽力出,因此到他店中来歇的就少了。那一日,有一个做小卖买的老儿,在店中住了一夜,次早开发店帐,少了一个钱,他决定不依,那老儿身边又没一文,许到街上卖了东西送来还他,他又不肯。那老儿嘴里不干不净,嚷嘟几句是有的,不提防被他夹脸一掌,不想有年纪的人,大清早空心肚里,被这一掌打昏了,一交跌倒,刚刚撞在一块石头上,把脑后磕裂,当时身死。他在这里住了七八年,只许他占人便宜,他从来一文舍不得,街邻素常都恨刻薄,到了官,就把他证住了。官府也恼他为一个钱这样刻薄,定要问他个抵偿,他急了,只得将这房子卖了与我,上下打点,房银子那里得够,这一下把这肏娘的家俬抖了个罄尽,才问了个过失伤命,便追烧埋银两给与尸亲,官事完了出来。【他也就是属太监的,净了身了。】租了两间房子住着,不多时便病死了。他的儿子我们不知道,只知这妇人丈夫死了,没得依傍,才嫁了这何家。他男人是天妃闸的闸牌于,家中穷苦得很,这妇人靠着替人浆洗衣服过日子。姓钟的这拉牢的囚,刻薄了一生,落了这样个下场头,也就是现世现报了。”钟生听了,不觉掉下泪来。店主惊问道:“这人莫非与爷上有亲么?”钟生含泪道:“这就是我先兄,我幼时只知他离了家乡,并不知他搬到这里?”店主人听得是他哥哥,惶愧不安,忙赔罪道:“我不知是爷的令兄,言语中多有得罪,爷上宽恩,莫要计较。”钟生道:“店主不知,这有何妨,不必介意,我家嫂虽嫁了人,我要去问问先兄骨榇在那里,并侄儿的下落,烦主人家同我一去为感。”店主道:“小人当得奉陪。”忙跳出柜来,同钟生走入隔壁何家,在房门外叫道:“何大嫂,有位令亲钟爷来会你说话。” 那鄂氏正在房中捶衣服,听见,忙开了门,认得是店主,问道:“大爷说甚么?”店主指着钟生,道:“这位是上京会试的钟爷,有句话来问你?”那妇人让进房,钟生同店主进去。钟生向妇人作了个揖,妇人忙把破衣袖扯了扯,回拜,道:“贵人爷折死我了,爷有甚话吩咐的?”钟生看那房中惟有一张破板床,铺着个草荐,连坐的板凳都没有,只得站着说话。 你道钟生离鄂氏时,他才十一岁的孩子,倒还认得鄂氏。至于鄂氏,那时已二十多岁的人了,如今倒不认得他,是何缘故?彼时鄂氏已是大人了,虽隔了十年,不过老苍了些,规模不得改,故此还依稀认得。钟生那时还是个小孩子,今日长大成人,模样改变,且如今又是贵人体统,鄂氏也决想不到他有今日这一日。虽听说是姓钟,就仿佛有些相似,自惭形秽,【此语令人伤心。】也不敢混认。【为穷字放声一哭。】钟生堕泪问道:“嫂嫂你不认得我了么?我就是钟情。”那鄂氏细看了一看,也就起来,道:“原来果是二叔,你哥哥当年撇了你来。”钟生止住道:“已往的话都不必提,哥哥的事,方才店主说了,我都知道,我来只问我哥哥的骨殖今葬在那里,我侄儿小狗子往那里去了?”鄂氏道:“小狗子那奴才,自幼不成器,好吃好赌,家中的东西无样不偷,你哥哥三番五次也打不下他来。后来大了,越发不成人,你哥哥为官事破了家,弃了房子,后来事完了,还剩有二三十两银子,还想做个小生意糊口,不想被那斫千刀的输急了,夜间偷了去,连他也不见了。你哥哥着了一口重气,得了病,又没钱吃药,厌缠了些日子就死了,连棺材也没有。街坊上各铺面化了一口棺材。那里还有力量买地埋葬,就烧化了,撂在河边水葬了。我无依无倚,少穿没吃,租了间房子住着,又没房钱与人。死守了半年,没奈何,才嫁了姓何的这家。小狗子到如今总没个信儿,我听见人说他投了一个做官过路的,当家丁去了。”又哭着道:“你见我这么贫苦,二叔,你如今已是贵人,人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不看我,看你过世的哥,照看我照看,只当积阴德,我替你念佛罢。” 钟生也不答应,含着泪,同店主辞了回来,到店中,忙取了些银子,烦店主买了些祭礼,香烛包皮纸钱银锭之类,又烦店主收拾了一桌供,到晚来,在河沿上摆设停当,招魂致祭,焚香化椿。哭了一场,哭得好不伤心,连店主凄惨得也掉了几点泪,上前扶住,劝道:“令兄死才不能复生,爷长途辛苦,保重要紧。”再三劝止,钟生方奠了酒,回店中来,叫将祭品收了,送了些与店主,又送了些与鄂氏,余者分散与家人骡夫。钟生晚饭也不曾吃,悲切了一夜。 次早起来,拿了四两银子,烦店主送与鄂氏。鄂氏亲身过来千恩万谢,鼻涕眼泪的哭了回去。钟生辞谢了店主,起身渡了河,到王家营住了一宿。次早上了驮轿,家人各骑了骡子,往北直发。 到了京中,觅了寓所,到了场期,考试过,放榜时,又中了进士。他的座师姓乐名为善,系北直隶顺德府人。现任礼部侍郎。见他少年老成,十分相爱,殿试之日,殿在二甲,选人庶吉,后考选衙门,在刑部观政,升了浙江司员外。钟生到任之后,差人接了家眷来京,不必烦叙。 那钟生在衙门中,惟以救人除弊为念,把本司中历来旧弊,一概清除,凡有公事,定然细心审究,恐有冤枉,一文不要,百事从公。他将本司重囚,现在监禁的旧案,悉调细看,稍有涉疑者,即提来复审,平反者甚多。他亲执到堂上面讲,堂上道:“此皆贵司未任之前所审定者,与贵司何事?”钟生道:“司官若不在衙门,不在其位,则不敢谋其政,今既待罪,本部但恨司官职微,不能将十四司案卷尽勘,使狱中无冤民,稍报圣天子洪恩之万一,若知之而模棱不言,岂不愧李目知乎?”堂上又婉说道:“贵司所言固是,若必欲正之,独不为同僚地乎?”钟生道:“刘诚意仲君刘景对成祖云,臣当让者不敢不让,不当让者则不敢让。君臣之际尚且然,更何况于同僚,同僚诸公果决狱如神,司官师之不暇,何敢多喙耶?既知有枉,则不敢顾同僚之面情,和光同尘,而使无辜至于死地也。”堂上拗他不过,只得依他,间或堂上断事微有差谬处,他再三执理面争,不肯媚人害人。 一日,堂上大怒道:“你少年新进何知,视我反不及耶?”钟生道:“司官虽幼而不能,蒙皇恩不以为不肖,谬擢今职。司官既知之而曲随老大人,是上负圣恩,下欺老大人矣。且司官所执者,不忍人有冤耳,并非一己之私,老大人请细察,司官若有徇私之情,参革议处,卑司领罪无辞。昔范纯仁谓司马温公云:公为宰相,则不许他人言耶。若谓司官以老大人为不及,则司官岂敢?圣千虑犹恐有一失。司官之力争,正是敬爱老大人处。”堂上道:“少年人不可执一己之见,当为功名惜。”钟生道:“司官幼失怙恃,无苦不备尝,甘于淡薄久矣。今虽侥幸一官,除奉禄之外,司官不敢妄取一文,其寒薄犹如昔年寒士时也。此官有也可,无也可,功名富贵四字,司官并不介意,惟之心力于朝廷,至于死生祸福,听之于上苍而已。”堂上道:“贵司每每固执,不惧有失出失入之故耳。”钟生道:“司官若不能洞悉其事,安敢妄言。若果有无罪而失入,有罪而失出,自有朝廷之法在,司官领罪,何敢辞焉。”堂上要谪他的谬处,细细详察,件件俱是,又心服他,只得依允。 这浙江司系十四司之首,凡各司有事,此司皆同审问,堂上先也有些恼他,原将几件疑难事发与他审理,他一见便能烛奸,冤者伸之,强者抑之,恶者除之,善者旌之,多年老吏还不能如他这等历练。堂上见了,反着实敬爱起来,后来见他说堂,都霁颜相待。这些同僚中,或有些私弊,料道瞒他不过,再三婉恳,他见事体无大关碍者,却不过面皮,只得依允。或欲分惠于他,他一文不受。所以这些同僚中,虽然妒恨他,又都敬惧他。他又时常传四个司狱司道:说世间人之恶,莫过于禁卒。所以置于娼优隶一流而居于末,古人有深意焉。此辈只图饱他私囊,不顾犯人死活,遇穷苦罪人,不能饱他所欲,则百般凌虐,该司要常常稽察,着实严禁,万不可猫鼠同眠,任其肆恶。本部若有所闻,恐该司不能辞其责。昔于公治狱,大兴四马之门,何处无非恶积德。本司也着人缉探,若禁座仍悛恶不改,本司自当呈堂重究,但诸公恐亦难免疏失之过,勿谓我之不早言明。又常叫众禁子,吩咐道:“本司虽非提牢官,但我既在刑部,狱中事我就管得着,本司素知尔等不法,凌虐囚犯,索诈要钱。但他犯的是朝廷的法,杀剐流徒,他自无辞,不曾犯了少你禁子钱的罪。又加一等锁杻,那是他应受者,尔等若加一非刑而索贿,岂大明律中另有此一款耶。既往不究,此后须改过,若仍前肆恶,本司查出,尔等勿以性命轻试,本司言出必行,尔等务要小心。”众人知他连堂上都不怕,倒也都惧他。收敛了许多,每月唤提牢主事,他便谆谆恳嘱,严约禁子,恩待犯人,不但是做提牢的分中当为,且暗暗积了多少阴骘,众同僚也都为他所感,在狱中留一片心思。狱中犯人闻知,无一个不感激他。 司中这些书办衙役,在外索贿,他都细心体察,若些须无碍的钱,他也放松一着,并不说破;若稍有关系,初则叱辱,再则重处,无不凛遵他的法度。又严谕家人不许向为事人需索,凡有犯事的人,都暗暗祷告,求分在他司中为幸。后来如有犯人经他一审,心悦诚服,没有称冤者。他轻易再不肯动夹棍,向同僚道:“人之一身虽有贫富贵贱,无非本于父母,血肉之躯,以此三本囊头中加之,何事不成?而内中为冤多矣,至于谋反叛逆,江洋大盗,固执不招,又有证据甚明,则不得不用此,若其次之罪,自可以细心揣得,何须借此酷刑。况我辈不幸而为刑官,若一任性,使犯人受其楚毒,诬板枉认,致人破家丧命,其利害非校不但恻隐之心四字有愧,且损了许多阴德。我见近日掌刑诸公,竟以夹棍为儿戏,勿论事之大小,先以夹棍示威,视比杖朴犹轻,是岂有人心者哉。我见《感应篇》内云唐朝师德娄公,一生盛德谨慎,尚失人人罪,以致减禄损寿,何况我辈,敢不细心体察。众人皆知其迂,【钟生向诸人说天理话,犹如孟夫子向齐梁诸公讲王道,人焉得有不谓之迂者?】他又将吕叔简先生所作《戒刑》一篇,参以己意,有关于事时者,细心添减,手录一道,帖于官厅之内,以劝同僚云:盖用刑之心,其发如火,其流如波,急宜之以止。常存此心,便有学有养以调伏之。不见我贵人贱,不知此德彼怨,即是圣贤器,岂仅仕官楷模哉。愿居官者留心悉戒,而傍观者亦宜戒人。勿自认风霆为至教,而相谀怒骂皆文章,则世道人心之厚幸矣。? 五不打 老不打,幼不打,病不打,人已打我我不打,衣食不继不打。【饥寒切身,打后无钱将养,必死。】五莫轻易打宗室莫轻打,官莫轻打,生员莫轻打,上司差人莫轻打,妇人莫轻打。【恐有冤枉,妇人羞起,多致轻生。】五勿就打人急勿就打,【适速其死。】人忿勿就打,人醉勿就打,人随行远路勿就打,【不能将息,日逐跋涉辛苦,亦恐致命。】人跑来喘急勿就打。【六脉奔腾,血逸攻心,未有不死。】五且缓打我怒且缓打,【盛怒之时,尚何所惜,万不可怒时责人。书云: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喜且不可,况于怒乎?】我醉且缓打,我病且缓打,【病中多有火性。】我见不真且缓打,【错后难更。】我不能处分且缓打。【遇难处之事,难凡之人,一时粗浮,不应所终。而遽加刑,后难结局,且费区处。】三莫又打已拶莫又打,已夹莫又打,【重刑难受,血脉奔溃,又加刑则,岂有不死。且夹棍不列五刑,小民受此,终成废疾,难以趁食,切宜念之。即审强盗,因夹成招,此心中放不下。惟多方设法,隔别细审,令其自吐真情,于心斯安。此等酷刑,终不可用也。】要枷莫又打。【屈伸不便,疮溃难调,足以致命。若罪心应责,莫如放枷时责之。】三怜不打盛寒酷暑怜不打,佳辰令节怜不打,今方伤心怜不打。【不值不幸,家中正有伤心事,如遭丧失火等类,又加刑则,鲜不轻生。】三应打不打尊长该打,为兴卑幼讼不打。【大关伦理世教。】百姓该打,为与衙门人讼不打。工役铺行该打,为修私衙或买办自用物不打。【不但纵役为恶,且大坏名声也。】三禁打禁重杖打,【轻杖即数多亦不伤生。且我见责之多,怒亦稍息。若重杖,只见少数而人已大伤矣。】禁从不打,【皂隶索贿不遂,每重打腿弯,致有筋断而死者。或打在一处,溃烂难治,因而致命。】禁非刑打。【刑中只有鞭杖二种而已。用皮靴底打嘴巴,此何刑也?独不闻“面非受之所”之语乎?古之笞刑最轻,因其笞背,恐震及于心,以致伤生,故革之。今刑皆打背花鞭杆,岂不更重于笞乎?是朝廷恐人伤生,欲轻其刑。而刑官特重之戕命,于心忍乎?】钟生但审事之时,不论大小,无不尽心思维,然后才审。细细问明了,可完之事,或打,或枷,或放,再不肯留滞。他道:“小人穷苦,淹留一日,多费一日用度,轻犯容易不肯发仓发监,恐受禁卒之害,但命招保听候,到了重犯有不招成者,他体其情,真罪。”常善言抚谕,道:“本司岂必欲置尔于死耶?但尔自作之孽如此,我何敢枉朝廷之法以宥尔,若不实承,受刑之后犹不能免,何苦多受一番苦楚。”所以有罪者尽皆自认,虽然认了,他必在内中细求,有一线可生之机,必婉转出之。若万不可以,然后惨然下笔。【世间果有此等官耶?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他不但不妄动刑审事,从不疾言厉色骂人。常向着同僚道:“他犯法,自有朝廷之法在,律中无一骂罪也。谁非父母所生,开口便伤人父母,此乃市井小人恶习,我辈既是衣冠仕夫,岂可若此。”但是他审的犯人,出来都道经钟生爷一番,我们虽死犹感恩德也,因此人将他的姓分开,放了他的外号,背地才都称他为钟重金。夸他人品才干比金子还贵重之意。权且按下,再说那宦实向日拜在魏忠贤门下做个干儿,他不过是功名念重,恐有差跌,倚他为靠山之意。不能求福,希图免祸,只算屈体的小人,却不曾如崔呈秀、阮大铖、田尔耕那些助纣为虐的干儿走狗。倚了没卵袋的老子的势,要害人利己,无恶不作。后来魏珰事败,奉旨着多官议罪,众议定了覆奏。略云:臣太子太傅尚书等官苏茂相等题,为遵旨会议事,奸恶魏忠贤,串通逆妇客氏,逼死裕妃,革夺成妃,戕害缙绅,盗匿珍宝,包藏祸心,谋为不轨。议得魏忠贤、客氏俱依谋反大逆律,皆凌迟处死。其崔呈秀并五虎李夔龙等。五彪田尔耕等,相应比照结交近侍官员律斩。其魏忠贤之子侄魏良卿、魏良栋、魏鹏翼等,暨客氏之子侯兴国,皆决不待时。其厮养干儿傅应星等,皆绞。其门下用事人杨文昌等,发配烟瘴充军,云云。 奉旨准了,他门下这数百助恶的鹰犬,尽皆拿究问罪,宦实那时也就心胆皆裂,喜得他平素未尝助人作恶,且他历仕久了,又是进士出身,他同寅同年在朝者多,虽未得敢护庇他,未免有些情分,故此无人摘发,因而遂得漏网。虽如此说,他那一日不提心吊胆,欲要告归,恐前脚一动,后面为人所算。他在朝到底爵尊位重,人还畏怯三分,虽是如此算计,也如在针毡上一般,无刻心安。崇祯皇帝恼恨逆珰诬陷东林,几危社稷,搜寻他党羽不己。有一个大胆的臣子,他也是逆珰门下,尚未犯出,想道:“与其袖手护罪,不若舍命上一本,或者侥幸得免,倒未可知。”他竟上了一本。内中有几句道:魏珰秉政,人人自危。陛下当日位处亲藩,朝廷介弟,犹上请尊崇忠贤,为人建祠诵德,以免谗忌。何况外廷小臣,生死关头,依附以求脱祸者乎?伏乞圣恩垂念,赦其旧辜,责其新效,则群下幸甚,云云。 崇祯见了这本,细想,果然不谬,遂有旨道:逆珰已伏严诛,其亲党并已获附逆用事诸人,如唐朝依附朱泚逆臣三等问罪之例施行,其未发觉者,概不株连。 后来将逆案结过了,宦实才放了心。又过了年余,他方告老回家。到了家中,富贵的人致仕荣归,谁不奉承,他家的热闹,自不必说,真是不来亲者强来亲的时候,沾亲带故,因亲及亲,算盘打不清的亲戚也都来拜望送礼,只有他一个妹夫刘太初不到,且连妹子都不来。宦实差人去请了数次,他并无多言,只有四个大字相复,道是“无暇多谢”。后来宦实亲去看妹子妹夫,觌面致请,他也决不肯至,所有赠遗,又力辞不受,没奈何,只得听之。 宦实见儿子离了数年,比当日大不相同,更改得竟成了一个好人,又见媳妇也贤慧知事了些。娇花丫头又生了一个孙子,虽是庶出,老年人见了个孙儿,也自欢喜,况且又脱了这场大难回来,心中这个快乐也不校那司富跟着宦实在京,做了大掌家婆,年岁半百,倒越发白胖了,只像未及四旬样子。 一日,侯氏、娇花都到艾夫人上边去,宦萼在房中午睡,他走了进来,一屁股就坐在床沿上。推醒了宦萼笑着道:“你这没良心的,我还是你的旧师,今日嫌我老,就不理我了,来家这些日子,你连亲热话也不望我一句,当日怎么从小带你来?”宦萼忙坐起来,搂了亲了个嘴,道:“我怎肯忘了你,这些日子忙乱,又没个空地方儿,我那一日不想着你。拉他上床,放下帐子,大白昼不好脱衣,单把他裤子褪下,看他的阴户越发比当日丰满得可爱,遂抽弄起来:司富久旱逢甘雨,宦萼床中遇故知。 宦萼一番清画乐,司富重享大雷槌。 司富觉宦萼的本事大胜昔年,欢乐无穷而散。宦萼见他年虽五十,丰韵犹佳,时常点缀一番,不必多说。 他一家上下好生欢乐热闹,是古语说的,乐极悲生。这是何故,当日宦实在朝时,有一个御史,姓陈名忠,是山东人,曾劾过宦实一本,其略云:河南道试御史臣陈忠谨奏,而愚臣蒙恩内召时,顾无能谨申忠困之诚,仰乞圣明。俯察斥逐,以肃纪纲事,古称尚书乃朝廷喉舌之司,非忠诚素著者,何以辅尊圣明。如工都尚书宦实。一味寡廉丧耻,百端婢膝奴颜。位至司空,官非贱矣,为人之鹰犬。年登六十,齿非幼矣,更做人之干儿子。以朝廷之官帑,为献媚之私恩;以朝廷之大臣,为权奸之奴隶。蒙圣主之恩,视同陌路。受假父子庇,敬若亲生。损人利己之事,无不勇跃力行。致君泽民之术,尽皆弃掷不顾。不但上负廊庙,抑且有玷班行。宜亟赐罢黜,不可片刻留于朝廷之上者也。云云。 那时正是魏监当朝,他正买人心的时候,见参了他年高位重的儿子,可还容得,况本内虽不曾明说出他来,却全说的是他,焉得不怒。本竟留中不发,过了些时,寻了个事故,将陈忠发镇抚司,廷仗四十,几乎打死,革职回籍,即刻逐出京城,这是魏珰一者做个人情与他贤郎,二者魏珰因他的本上暗暗株连着他,出他一口气忿。宦实虽然知道,却并非同谋害他,但陈忠可有不疑他父子同谋的理?每每同亲友谈及,便切齿痛恨。他有个儿子叫做陈尽孝,常把这话说与儿子。这陈忠后竟气忿而亡,不想陈尽孝这科中了进士,见魏党尽皆治罪,惟独宦实得免,他上了一本。略云:唯忠贤之擅权也,虽五彪五虎从旁而鼓之,实致仕工部尚书宦实与之表里而奸,同恶相济者也。附己者提之九天,异己者沉之九渊。桁毙良善之躯,削夺晋绅之骨。以朝廷之赏罚,供一己之爱憎。凡帑库之银钱,实一己之囊橐。东厂自有仆役,何须宦实干儿?宦实自有祖宗,何必忠贤义父?崔呈秀等十人,皆以忠贤之义子而诛之者也。杨文昌等多辈,皆以忠贤之奸党而窜之者也。宦实既奸党而干儿,干儿而心腹,以一人而诸罪皆备,尚须臾缓其死耶。更有可切齿者,既为朝廷大臣,不思为朝廷出力,反为逆党,助彼行虐,生事害人,臣父即其受害者也。且附逆诸人尽皆伏罪,而宦实首恶,反优游林下,得保首领,朝廷之法何在?乞赐严诛,方伸众怒,云云。 这本一上去,崇祯见了大怒.御批道: 朕闻成宪者祖宗之遗制,功令者国家之大经。凡尔臣工,罔敢或逾令。尔宦实而朝廷大臣,充逆党之鹰犬,背弃廉耻,变乱国法,祖宗成宪何在,国家功令安存。敕下锦衣卫,差官校火速锁拿来京,交与刑部,好生严审,从重议处具奏,钦此。 锦衣卫接了旨,刻差了校尉,星夜来南,这正是:欢处忽悲生,喜后兼愁积。 世事梦中身,人情云里月。 那宦实在家正欢欢喜喜的快乐,忽听得缇绮来拿他,又见了御批的严旨,如耳根下一个大霹雳,惊得几死。费了许多银子送了他们,虽不曾受凌虐,少不得带上刑具,方才起身。知此去必无回理,且家妻子还不知作何结局,落了几点眼泪,几个家人随了去了。 这宦家上下男妇大小,抬起房子来哭,比死了人还哭得伤惨,宦萼本要随父亲进京,一时急浑了,没了主张。他姑父刘太初得了这信,夫妇忙忙同来,把艾夫人安抚了几句,向宦萼道:“你空急也无用,可作速同人商议,星夜上京,寻门路救他要紧。”再三嘱咐而去。【阅此,刘太初非无亲情,特不肯钻热灶门耳,虽孤介太过,然在今日,世间尚有此等人乎?】这宦萼听了姑父之言,如梦方觉,思量个门路救父亲,又不知寻谁去好,要约人来商议,又不知请谁去的是。正在着急,那贾文物、童自大、邬合听见这信,都来探望。【看至此,贾、童、邬三人犹有古道存焉。何以言之?彼诸人不过酒肉朋友耳,非道义之交也。见宦家有事,尚来探视,若在今日,虽骨肉至亲,亦趋而避之矣。】问起缘故,宦萼细细说了一遍,并说起要寻门路。邬合道:“晚生倒想了一条路,不知可用得?”宦萼忙道:“你可说了看看,若然救得我家老父,我自重重谢你。”邬合道:“晚生蒙大老爷多年培植之恩,怎敢当一个谢字,此不过尽我犬马之心耳,还不知可行不可行。晚生两年闻得朋友们打京中回来,说我们城中有个钟老爷在刑部做官,十分清正,敢做敢为,不但为同官钦敬,就是堂上也十分喜爱他,言听计从。后来问起名字,原来就是钱贵之夫。晚生说他是同乡同里的人,存心厚道,定有些桑梓之情,求他说一策以救太爷,不知可行可否?”【孟尝养士三千,得于鸡鸣狗盗。宦家门第岂乏富贵亲友,今救父之计,出之于一篾。世人只知贵重衣冠而轻视贫贱相识者可为之甚。】宦萼迟疑道:“事虽好,但我们当日得罪过他,【一。】虽赔过礼,他说了那些好话,我们又不曾会过。【二。】他虽然同城,并无一丝之情相及。【三。】他不记旧恨就是万幸了,他如何还肯为。”【有此数疑,后来钟生力救宦实,实他梦想所不到者,所以感之不置,念念不忘也。】邬合道:“晚生看他是盛德君子,决乎不念旧恶,大老爷若不放心,晚生还想了一条绝妙的门路。”宦萼道:“是甚么门路。”邬合道:“钱贵的母亲嫁了竹思宽,如今还在旧宅中住,何不去寻他,与他商议,许他重谢,约他同往京中,向他儿女说说枕头上的情,更是灵验,大老爷说好么?”宦萼大喜,道:“既然如此,你就同我去。”贾文物、童自大齐道:“为老伯的大事,我们同去。”【此所谓骨肉不如亲戚,亲戚不如朋友也。】遂同到了他家。 竹思宽接着,让入坐下,宦萼道了来意,郝氏出来相见了。宦萼就将要他同往京中寻他女婿女儿,要他女儿转央钟生的话说了,许他重谢。郝氏道:“女婿如今做了官,我又另嫁了人,就是女儿肯了,他或者不依起来,我的面皮小,那时误了老爷的事,反为不美,我的福薄,也当不得老爷的谢。”宦萼听了,急得只是跌腿,道:“这怎么处,奶奶,【宦萼肯下气称一声奶奶者,为有所求耳。】你若替我想出个门路来,我定然厚谢。”郝氏听说,因贪他的谢,遂想了一会。竹美掇出茶来,童自大见了惊问,竹思宽遂说要了他回来做儿子,已配了媳妇。童自大甚喜,想起旧情,没甚么与他,将头上根关发的金簪拔了送他,那竹美叩谢,眼中也点了两滴情泪。大家正吃着茶,郝氏说道:“有倒有一个人,不知他肯去不肯?”宦萼道:“请问是谁?”郝氏道:“有一个梅相公,他自幼与钟姑爷同窗同案,两人素称莫逆,他若肯去,这事定有几分可成。”宦萼就问梅生住处,竹思宽知道,就说了居址地方,宦萼谢了他夫妇,又同他三人寻到了梅家。恰好梅生在家,坐下,宦萼把前事说了,许他成事以千金为谢。梅生一来想念钟生,要会一会,趁此同往,不用自己途费,二来倘或事成,想这千金之报,三来就是事不成,他也无人大过,遂满口应允。宦萼无限欢喜,约定后日绝早准行,别了来家。 次早,差人送了五十金与梅生为安家行装之费,又打点带往京中使费之物。银子不好多带。只携了三千两,倒带了一千两黄物,收拾齐备,又与了邬合三十两,约他同往京中相帮走动。到了第三日起身,梅生早来,主仆十余人同渡过江,雇了包程头口,星夜赶了去了。 再说这宦实是奉了严旨钦件,不敢耽延,一到京中,就送到刑部,也是奉特旨的事,不敢稽缓,遂拣选几员司官同审,钟生亦在其内。审的时候讯问口供,宦实又想,自己做了一场大臣,又老年了,况在逆珰门下是千真万实的事,既已犯出,如何辩得脱,与其受一审刑罚,依旧推不清,不如实供,免受苦楚,就是死,也算捱了几年了。主意拿定,遂供道:“犯官当日在逆珰门下,原实有其事,那时犯官已为朝廷大臣,尚何所求?依之并非求福,欲免祸耳,大人请细察。若犯官当日有同逆珰助恶的事迹,虽肆诸市朝,万死无怨。”堂上道:“昨日陈尽孝本内道他父亲陈忠向日参你,本竟留中,后寻事将他廷杖革职,这岂非你串同逆珰挟仇报复?只这一款,就是你通同党恶,死有余辜了,尚有何辩。”宦实道:“犯官身为大臣,为言官纠劾,尚有何面目上本质辩,不过听朝廷之恩处分而已。后本竟留中,那时犯官以为先帝念犯官犬为马多年,宽恩免究。后来陈忠革职,犯官并不知情。”堂上笑道:“你今日以为无人质证,故敢强词夺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就是你罪案了,还有何辞?”遂将先附逆朝臣二等例,拟他一个绞罪,众皆无辞。只见钟生起身,道:“大人尊见自是不差,司官却不敢执笔。”堂上道:“你有何说?”钟生道:“宦实依附忠贤,以朝廷之大臣,而屈膝于逆珰之门下,一死何足为惜,若在当日逆珰事败之时,同三案一体问罪,那有何说。如今已过了数年,且又奉过以后概不株连之明旨,况昔日依附逆珰之人,漏网者多。今若重罪宦实,使人人自危,更开此告诉之门,将来就不得安枕了,请大人上裁。”内中一个右堂作色道:“贵司念宦实乡里之情,莫非党护么?”钟生道:“宦实做官的时节,司官尚是贫士,虽与他同城,从无往来,后司官侥幸一第,也并不曾与宦实识面,司官所争者,为朝廷惜法,岂惜一宦实耶?”正堂道:“何为惜法?”钟生道:“王言如纶,其出如綍,既已奉过圣旨,岂可因一宦实,而使朝廷之纶音二三其说,将来何以取信于天下?” 原来这刑部尚书与宦实也是年家,虽有心为他,怎肯舍己救人,今听见钟生说到此处,连连点头道:“言故有理,只恐不能挽回圣怒。”钟生道:“大人请想,司官愚见,宦实当日在逆珰门下,奴颜婢膝之事则有之,若谓助彼为恶则未必,逆珰收败之初,助恶者数百人,一时尽皆获罪,若宦实果是党恶,岂无仇家举首,直至今日?以陈忠无据之案,拟以一死,未免太过。况逆珰革陈御史,又并无宦实之实迹,即欲治罪,不过依三等逆党株连者革职而已,以莫须有三字加人一死,司官不敢。”上堂迟疑不决,吩咐将宦实收监,明日再议,遂大家散了回家。宦实到了监中,因适间堂上要拟绞罪,料辩也无益。魂已飞去,不知何往,忽见这样二十多岁的一个司官上堂,再三替他分辩,感激不尽,后听得说是他乡里,他暗道:“我南京乡亲在京为官者,无不相识,为何遗漏此人,【此语足见钟生养身之高,不肯自做呈身御史也。】不知他姓什名谁?”心内踌躇。他但虽有罪,原是大老,司狱司少不得要来见见,坐下说话时问他,方知叫做钟情,现任员外。狱官去后,他心中暗想,如何得个门路再去求他相求便好。又无可托之人,正然低着头闭了眼纳闷,忽听见一个禁子进来说道:“大爷来了。”忙睁目抬头一看果然是宦萼,又惊又喜,惊的是他来不知家中有何事故,喜的是他来可通钟生道门路,忙立起,问道:“你来做甚么?”宦萼见父亲受了一番风霜辛苦,又着了这一场惊恐,憔悴不堪。跪倒在地,痛哭了一常宦实也落了几点泪,叫他坐下,问他来的缘故。他近前低声说:“父亲起身之后,本要同来,想了无益,在家想商量设法求救,因官校听着不好说得,后刘姑父也来说叫寻门路。”因把他同众人商量寻钟员外的话细说了。今日才赶到,想要到我二舅子家去住,恐怕不便,寻了下处,安定行李,并带来的数目说了,此时来请问父亲主意如何,好烦梅生到钟家去说。宦实听了,喜不自胜,也将今日审的话告诉他:“堂上定了绞罪,钟员外执定不肯画押,我正想无人去求他,你来得正好,不可迟了,今晚就烦梅生去,恐明日定案。”宦萼听说,也是欢喜非常,即回寓所,托梅生速去,许钟生千金。 梅生闻得宦萼说钟生这一番话,也自暗喜,这叫个因风吹火,用力不多。此是钟生力要救他,比不得是我生生的去央情,这一事完,千金岂非囊中之物?忙忙的寻到钟生私宅来拜,钟生方下了衙门,不多时,听得梅生远来,心中甚喜,真是倒屣忙迎接了进来,让到书房中,叙了些寒温,说了些彼此久阔思慕的话,钟生道:“兄何得有此高兴,三千远来赐顾?”梅生命回避了众人,遂道:“弟渴想兄久矣,因家寒不能远来。”遂将宦萼约了同来,求他转寻门路救他父亲的话说了,又说宦萼才到监中见他父亲,说蒙兄力救,感戴不已,求其始终救拔.愿以千金为报。钟生笑道:“故人何不救我?我做穷秀才时,不肯丝毫苟且,今日侥幸为朝廷臣子,岂肯受人贿赂,私幕夜之金耶?若宦公之罪应死,虽以百万为之,亦不能免;罪既不当死,一文又不应受。兄去覆他,他盛情我但心领,我若不做官,他令尊生死我不敢保,若弟在衙门中,他决无死法。”梅生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事有成局,私心窃喜,辞了要去,钟生留他下榻,梅生道:“弟去将兄这番盛情意说与他知道,使他父子好放心些,且弟未得就回,盘桓有日。”钟生只得放他去了,回到寓中,自然添些话头,说亏他尽心进言,并钟生回覆的言语说了。宦萼忙报知他父亲,父子暗暗欢喜。 次日,堂上又议宦实的罪,钟生执定前议,堂上道:“倘圣怒不测,奈何?”钟生奋然道:“触圣怒,大人以司官一人当之,勿贻众累。”堂上连道:“好铁汉,好铁汉,不意你一青年人有此胆量,我不如也,既如此,你具个揭帖来,我好做个凭据启奏。”这是正堂一来要救宦实,二来恐累了自己,若动圣怒,拿他来当灾的意思。【这正堂是小人心胸,然肯顾年谊,还是小人中之君子。】那钟生欣然具揭帖呈上,道:宦实虽是逆珰门下,但杀人害人之事毫无实据,且事在赦前,若加以重辟,恐于概不株连之明旨不合,云云。 正堂就据了他的话题上本去,崇祯看了正本上说得有理,既无实据,又果是赦后的事,批了个该部议处具奏,大家又议了一番,定了个他身为大臣,依靠权珰。本身削诰命,追出祖父封赠,革除儿子恩阴,复了上去,奉旨依议。监中提出宦实,高宣了圣旨,释放刑具出来。宦萼同梅生、侯捷、邬合都在衙门前接着,大家那欢喜那里还了得,侯捷要接到他家去住,宦实因一行有二十余人,不便搅扰,力辞了,同到寓处。 一场天大的祸,亏钟生得放,保全了身家性命,父子二人那里感激得荆次日,父子二人携了八百两黄物。二千两白金,同梅生到钟生私宅来拜谢,邬合也跟了去见见。 钟生正在家中,先不欲会,因他是前辈大老,且又是同乡,不好辞得,只得迎了出来,让到厅上。宦实一揖,先跪下去,道:“老夫这一番上致君怒,以为必死无疑,不意蒙先生恩力救拔残喘,老夫有生之年,皆先生之赐也,敬来叩谢。”钟生慌忙扶住,拜倒在地,道:“老先生请自重,晚生此一番为朝廷惜法耳,并非为青天而扫浮云,何敢当老先生屈尊言谢。”【有此大德于人,而不肯居功,诚君子人也。较今日稍有小惠及人,而满面便有骄色,视此人为何如?】彼此拜过,宦萼也过来拜谢,并道及向年开罪,多蒙原宥。钟生还礼,道:“向承厚赐,虽不曾拜领,心感久矣。”【宦萼之于钟生,与在钱贵家骂小畜生时何如?意余向年有一相识杨爱生,彼之侄孙仅十五岁,在杨公祠读书,即彼家之家庙也。余一日偶同数友同他游,过此暂歇,有一轻薄友,见彼幼而美,以言戏之,彼曰:“你同我顽,我告知爷爷呢。”孰意彼当年进学,次年中乡榜,连捷进士,入翰林。整二十个月回乡祭祖,巍巍然杨老爷矣。因想:“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二句,诚然哉!口弦补窗菁俗隆2璋眨率档溃骸跋壬蠲鳎抟晕ǎ哂胁惶笾牵木∮薷缸右坏惚芍裕渖詈裰魉剑ㄓ凶幼铀锼锒プ6选!苯屑胰颂Ч郊艽笫澈欣矗螺嘣谛渲腥〕隼裉莨V由豢矗骸敖骶呋泼装税俚!0酌锥У!!毙ψ诺溃骸跋壬喂始停俊被率档溃骸靶┪⒅矗蛔阋员ㄤ秆闹蛞唬N改桑萃家烊铡!敝由鋈坏溃骸袄舷壬鸺盍耍砩×Ψ罹日撸疚⑽匏侥睿舷壬粢源讼嗉樱峭砩俟盟搅耍雇馊宋胖砩匣褡镉诔ⅲ⒒褡镉谔蒙狭耍⑶樾牧臁!奔岢植皇堋? 宦实几堕下泪来,道:“老朽以垂白之年得保首领者,先生之赐也,先生欲为古道君子,使老朽为负德小人,鄙心何安?”钟生见他情意十分谆切,说到了这话,倒不好过于推辞,便道:“罢,老先生如此见爱,晚生再过却,反获罪于长者了,请将黄物收回。”命取过二千两银子来,将一千送与梅生,道:“弟念兄之情久矣,无以为敬,今借此转敬,聊表当年相爱之雅。”【千饭千金,何况自幼莫逆,送的当。】宦萼道:“梅兄俟回府后,小弟自厚酬,以答驱驰跋涉之劳,何须先生费心?”钟生道:“此乃弟赠故人耳,非为酬劳也。”梅生故要逊谢,钟生道:“我与兄异姓骨肉,不必做客套故谦。”又将百金送与邬合,道:“聊赠故人,以当一饭。”【钟生平生已知,梅生自幼契合,钱贵初遇即托终身,邬合一见即知其为盛德君子,只此三人耳。邬合能识,钟生不识邬合,可见知人之难。钟生不过以蔑视之,故赠之也轻,足见世上取人当与牝牡骊黄之外,不可以所处之地而视之也。】邬合推辞几句,也就拜谢受了。复将三百金付与梅生,道:“此物兄到家时转付家岳母,酬他当日不受聘金之情。”复转身向宦实道:“承老先生厚爱光临,晚生本当异日治一杯鲁酒为敬,恐老先生念尊府悬挂,归期忽迫,不敢留驾,此六百金为老先生贤乔梓途中一饭之需,以当薄敬罢。”宦实见他一文不受,过意不去,道:“先生尊谕,别的奉命了,这些微之物,老朽还领回,真要愧死了?”钟生道:“不然,盛情晚生算心领,此又算晚生转敬老先生,何须谦得?若老先生不受,晚生连那千余金也就璧谢了。”宦实见他执意如此,知不可强,起身告辞,谢之再三。临出门,钟生对梅生道:“本当留兄盘桓数月,但兄携此重资,他日孤行不便,还是伴宦老先生同回府罢。但故人远来,恝然而别,难为情耳。”梅生见他想得有理,也就辞了回寓,宦实归家心切,连夜雇了轿夫头口,次早一同回南而去。宦实恐家中挂虑,先差两个家人星夜回家报信,自己坐了一乘大轿,众人皆骑脚骡,一路无话。 十数日赶到了家,他一家欢喜是不消说,男女大小无一个不感念钟生,宦萼谢了梅生千金,谢了郝氏二百金,邬合百金【寻钟生之策出于邬合,今宦萼谢梅生重,谢邬合轻。焦头烂额为上客,曲突移新受薄赏矣。】,梅生陡发二千金,不用说欢喜感激钟情之情。就是郝氏也得了五百金,邬合得了二百金,你说他们感念不感念。 钟生又做了二年官,见流寇狷撅,朝政日非,他感慨自任,道:“国家之事已至于此,竟无一人敢言,可谓士风扫地矣,我一介寒儒,食禄数载,今拼此一官,上言得失,以报圣恩,”复叹道:“可惜乐老师告病归去,他若在朝,乃皇上得用重臣,心有讽谏,或尚不至此,今日我若不言,再无人敢言矣。”【此语愧杀那时臣宰。】他一日见堂上,说道:“太监监军,天下事坏至于此,老大人为朝廷大臣.忍坐视不一言耶。”堂上道:“我岂不知,但事出自圣心,不敢触皇上之忌耳。”钟生怫然道:“老大人不言,司官当言之,司官一介微员,又职非言路,自知言出祸随,但食君之禄,不敢尸位耳,或能以一死感悟君心,亦可含笑于地下。”堂上叹了几声,劝他道:“子之忠忱固可嘉,但举朝王公将相文武大臣皆缄默不言,岂皆无忠心爱朝廷者,皆知言之不但无益,而且有祸,所以皆掩口耳。君子知机,明哲保身,也不可不知,【尸位素餐之徒,无不借此语以为口舌。】你又何苦批逆鳞以贾祸?杀身成仁固是好事,但古人云:愿为良臣,不愿为忠臣,惧杀身以成君过耳。”钟生长太息道:“食人之食者,忠人之事。司官但知忠其事而已,以报数年之恩,此微躯不暇惜也。昔日世宗皇帝说海刚峰先生道:‘大臣不敢言而小臣言之’,此司官今日之谓,不然,何得今日便不如昔,岂不畏为先贤所笑?”堂上见劝他执意不回,暗暗赞叹自愧。钟生回到家中,连夜修了一本,次日亲自送到通政司去,烦他上呈,其大略云:太祖高皇帝辛苦百战,混一四海,定鼎以来,列圣相承,迄今将三百载矣。天下升平,万邦乐业。自我皇上御极之始,励精图治,首诛逆珰,次除附恶,朝野仰其天威,臣民蒙其圣庇。自崇祯三年,李自成创逆于陕西,张献忠流氛于西蜀,迨至今日,川湖一带数百万之生灵,尽膏锋镝,山陕二西几千里之城郭,皆做丘墟。以朝廷之金瓯,成萧条之草莽,伤心惨目,尚可言耶。此犹其次也,贼残凤阳,震惊陵寝,冠屠各省,戮及宗藩,此正臣子锥心泣血,誓不俱生之时也。而陛下屡屡命将兴师,贼势愈独獗而不能扑灭者何故?皆缘内臣监军所致耳。内臣所向,妄自尊大。有谋勇之将,动则为其掣肘;无才之技徒,借彼为之护身。人人皆知此害,无一人敢为陛下陈之,真可痛哭泪涕而长太息者也。更有可忧者,宰辅重臣,朝廷之股肱也。明知此害,保爵固位,钳默不言,此大臣疏陛下也。九卿既阖朝文武,朝廷之耳目也,借以推诿曰:“宰辅犹不言,我曷敢言之?”此近臣疏陛下也。外之经略阃师,巡抚总兵,皆朝廷之封疆大臣也,咸曰:“胜则归功于监军之内臣,败则加罪于剿贼之将师。”皆袖手旁观,逡巡畏避,所以贼势日张,寇氛逾炽。明为内臣监军之故,而亦不言,佥曰,朝廷之重臣尚具为磨兜监,我辈阃外之臣耳,又何敢言之?”此封疆大臣疏陛下也。至于各城武弁,守土文臣有忠义者,贼至则与城俱亡。无廉耻者,寇临则率土附顺。亦曷尝不知内臣之害,皆异口同声曰。我小臣也,虽欲言之,亦不能上达九重。”是天下之臣工皆疏陛下也。此犹谓异姓之臣也。诸王公将军,天潢一派,皇族分源,贵戚之卿也。亦不复一言,此亲疏陛下也。在今日,陛下可为孤立,可为寒心。为今之际,唯有急撤回内臣,责任统帅,庶几贼可扑灭奏功有日。若陛下不奋大乾断,天下事将来有不可言者。小臣不忍坐视狂瞽,冒死上言,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崇祯见了这本,大怒,御批道: 钟情何物小臣,敢越职妄言,阻挠大计。本当重处,姑念无知,着交与镇抚司,好生重打,再发往边卫充军,钦此。 旨意一下,这些在廷诸臣,谁不知内臣之害,但出自圣心,不敢进谏。今见钟生这本,内中连着他们,也有恼他的,也有些忠义之心的,怜敬他明目张胆,敢直言上谏,约了二十余人,亲求面驾,乞恩宽耍他的同年有在翰林的,有在科道的,两衙门的,在部属的,都被他这本激起忠义之气来,纠齐了到午门外俯伏,情愿替他分罪。崇祯这日驾御瀛台,见多官如此,圣怒虽稍息,犹未下宽贷之旨,向首辅周延儒道:“小臣无知,他谓朕不当用内臣监军,但今日无岳飞其人耳,若有那样大将,丑贼何足平?”周廷儒奏道:“人臣能尽忠于国家,史即多溢美之辞,岳飞亦后人之溢美耳。如今日钟情倘受廷杖而毙,后人亦曰惜杀此忠谏之臣耳。若从其言,流寇岂足平耶?概如此耳。”【讽谏的好,不救之救。】崇祯瞿然道:“如先生言,钟情当何以处之?”周延儒奏道:“天恩出自圣裁,臣何敢妄议。”崇祯复向众臣道:“你诸臣公议,当作何议处?”众臣叩首道:“钟情新进无知,不识忌讳,【语中有刺。】勒令致仕,以张陛下天下之洪仁,臣等皆戴天恩无尽矣。”崇祯方才允了,传出旨来,放了绑,圣怒正稍息,忽登闻院呈一个本来,崇祯展开看,道:翰林院编修臣关爵,诚惶诚恐,冒死上言,臣闻古云,木从绳则直,君从谏则圣,又云:君圣则臣直,今日大监中,不但文武大小臣工知其不可,即吕阎之下愚夫愚妇,亦皆知其不可也,竟无一人敢为陛下陈之,臣每每无比痛心。但恨臣位居下僚,职非言路,虽有忠君爱国之心,不能上达。今刑部员外臣钟情,敢犯颜直谏,真可谓凤鸣朝纲。廷臣皆以为皇上必采纳其言,定膺上赏,不意反上干天怒,廷杖遣戍。钟生一柔弱书生,受杖必毙,皇上上比唐虞,岂可有杀忠谏之名?万世后视陛下为何如主。仰乞天恩,赦其罪而赏其功,作在廷诸臣忠义之气,若陛下必欲死钟情,臣愿与之同死,得从龙逢比干,同游于地下,为荣多矣。臣愚昧无知,冒死击登闻上奏,无非爱君之心,虽因铁铖,亦非顾也,不胜待命之至。 崇祯大怒,道:“关爵以朕为纣桀耶,交与锦衣卫,好生打着,问是谁人指使?审明白回话。众臣又奏道:“陛下既恕钟情,关爵亦仰天恩赦宥。”崇祯仰面作色道:“他比朕为纣桀,从子孙骂祖父母父母,律其罪应死,尚可恕耶?”众臣道:“彼何敢,关爵所言,欲求皇上为尧舜之君,不宜为桀纣之事耳,焉敢以桀纣比陛下。”圣怒尚未息,大学士程国祥免冠叩首,道:“老臣犬马之齿已迈,徒受圣恩,毫无补于朝廷,愿纳上官诰,以赎关爵之罪。”崇祯见众臣谆谆乞恩,老阁臣又免冠叩求,不得已说道:“先生冠,朕为诸臣,姑恕之,关爵着革职为民,回籍当差。”众臣见饶了他性命,已出万幸,可还敢再奏复他官爵,皆谢恩而退。 你道这程阁老他却是为何这样苦救关爵?一来是他一片忠诚,二来他与关爵有些情义。程阁老自幼无父,家极贫寒,祖籍南京,上元县百姓,他十数岁时,做牛角牛骨簪子卖钱养母。他家住在庐妃巷武学后街两闷小房内,每早挑了担子到内桥顶上锉磨簪子出卖,日夜辛苦,仅能糊口。一日,上元县知县在桥上过,程阁老因低着头锉磨簪子.不曾站起,那知县看见,怒道:“少年人便如此大胆,貌视官长,当街责五板。”【程阁老亏此知县一激而发,亦如韩信之遇淮阴二少年。】他气愤起来,道:“做官也不过读书人起的,我难道就读不得书,做不得官的么?”遂将担子并家伙摔得粉碎,归家向母亲哭诉,要去从师就学。母亲道:“既有志上进,是极好的事,我家中辛苦纺织,或可得供柴米,但学钱无可奈何。”又想了想,道:“也讲不得,我再忍饥受饿,每日几文积下以做束修,成你读书之志。”【贤哉母也,非此母焉能生此子?】他次日就到一个学馆中去投师。那先生就是关爵的老父,是个年高饱学盛德名儒。学生中多有认得他的,向先生道:“他是每常在内桥顶上锉骨头簪子卖的小程,他也来念甚么书?”关先生见他十五六岁才来开蒙,问其缘故,他将无父家寒,并做簪受责,发愤读书的话,哭诉与先生,这关先生大喜,道:“古云,有志者事竟成,更有二句道得妙:朱门生饿莩,白屋出公卿。 你既有这一番奋志,焉知你异日不为朝廷卿相?”因取学名为国祥。又道:“你既家寒,但愿你肯读,那里争你一个人的束修,我不要你的。”他感激先生了不得,果然日夜用功,寒暑无间,不数年,读了满腹文章。皇天不负苦心人,后来竟连捷中了,历仕到了阁下,但他做了一生清官,古人还有一琴一鹤,他连琴弦也没一条,鹤毛也没一根。家中举动,有贫士所不堪者,屡欲报答师恩,不堪为情。今见关爵是他的世侄,常常在一处谈讲,因老师世兄皆故,只有他在,爱他如嫡亲子侄一般,他今为了事,且又是一片忠肝义胆,上为朝廷,下为年谊,触了圣怒,可有不竭力援救。 出了朝,就同关爵到了私宅,说道:“我素知老贤侄以清白自持,定宦囊羞涩,也与老夫一般,目今时事日非,我进言未纳,既不能匡君辅政,徒做这伴食中书,也无颜久驻,我辞了官,与贤侄一同回去罢?”次日,即上疏告老,崇祯不准,疏凡七上,才依了。 他收拾了行装,人口不多,关爵也不多的家眷,雇了两只民船,自己坐了一只,与关爵坐一只,一齐回南。关爵他祖上有些田在和州孝义乡。他父亲后来就迁往和州乡中去住,他同程阁老到了南京,然后辞了回去。 这程阁老到了家乡,连住房都没有,虽人口不多,当年那二间小房如何住得。他的子侄亲友们大家公凑,买了上元县内桥西武学隔壁珠宝廊对过一所宅子,送他住下。他秋冬穿的是一件紫红布绵道袍,春夏是一件单的,仍然寒士规模,他也不交接一个朋友,只有一个向年同窗读书的老友,姓白字秀生。人因他是个老童,都称他为白秀,每常请他到家闲谈,他二人常在花厅西南角一间上起坐,三文钱沽四两烧酒对酌,晚间无油点灯,黑影里看不见满浅,酒杯中放指头大一块烧炭,斟酒至炭浮起,便知是满了。间或取出几个馒头来相待,上面的白毛将有一寸长,馊不可闻,白秀不能下咽,他自己吃得香甜之极。白秀常向人以做笑谈,至于鱼肉之属,是成月不得一见。但可惜这样一个清官却无后嗣,古来邓伯道无儿,寇莱公乏嗣,天道难窥,千古同声一叹。再者如今人做了一位知县知州回来,成千成万的银子驮到家,美酒羊羔,冬裘夏葛,娇妻艳妾,呼奴使婢的受用。何况位至阁老,像这样的清官,真是国家的祥瑞,千百年仅见其一者。【我朝亦有两江总督于清端公号成龙者。】向日关先生命名,一毫不谬,反有一种无知小人笑他,道他是个真呆子,做了这样大官,还不会享福,可谓恶居下流而讪上矣。 且说那关爵,他夫人逮氏,子名关必显。他做秀才时,西邻有一家姓阎名良,字焕文,妻子创氏。他祖上原是外国人,他有两个女儿,长名贵姐,次名富姐。他夫妇二人趋炎附势,做尽丑态,那样式真令人看不得。家中也有三二千金过活,他之西邻,又有一家姓傅名厚,儿子名唤傅金,是个土财主,有数千金之产。傅厚纳了个监生,在乡中真算是头一个大乡绅了,狂妄得不知多大,竟像天底下没处放他的样子。 这关爵虽是个秀才,却家道贫寒,每常这阎良、傅厚偶然或在途中遇见,连话都不说。犹恐怕穷气过到他身上一般,远远一拱即避开。那年关爵同钟生一科中了回来,知州亲来送匾,城中乡绅举监贺客填门,关爵不得不治酒相待。他自己一人持不来,因阎良是紧邻,约他来陪客。那阎良是一个村中乡老,生平不曾会过大宾,今日托关爵的体面,竟同这些衣冠中人揖让同席起来,觉得骨头都是轻了好些,浑身上下就像有几千万虱子爬的相似,无处不是乱痒,好生快活。 他高兴起来,也送了一分厚礼贺金,又请酒道喜,就打动了他一个趋附仰攀的念头,央烦傅厚到关家去说情,愿把女儿嫁与他为媳,把两个女儿的八字都送了来,两个中任凭选择一个。傅厚向关爵说了,关爵道:“承他厚情要说做亲,他大令爱与小儿同庚,自然就定大的了,那有选择的理。但弟虽侥幸一第,仍然贫士,不能仰攀。”傅厚回了他的话,见关爵口声愿要,但不过说是穷,他又烦傅厚来说。一丝一毫不要,不拘怎么样,但听府上尊便。关爵见儿子也大了,巴不得替他娶媳妇,完了一场大事,见阎家如此赶上门来,可还有不依的,况他家女儿,关奶奶也曾见过,大女儿不及妹子标致,却生得庄重敦实,遂将家中所有的首饰衣服之类添补了些,将就行了聘。关爵也烦傅厚去说,岁内要完成了儿女的事,才往京中去会试。阎良可有个不奉命的,悉听尊裁,关家择日迎娶媳妇进门,阎良也赔了有百余金之物,还有一个丫头。关爵次年临起身,也请酒送行,又赠路费二十两。关爵倒也深感他的盛情,关爵到京,又同钟生中了进士,选了庶吉士,后来钟生放了部属,他升了编修,差人般搬取家眷,那家中的热闹还了得,不但那乡中人,就是那城中沾亲带故的,见州里出了个翰林,那趋奉的人真个其门如市。 那阎良有了这亲家,就像翰林院是他自己的一般,又快活又躁皮,不知不觉大了许多,见人说话声气也响了些,走路肚子腆着,腰也硬了些,逢人没有个舍亲关老爷不开口。创氏奉承亲母女儿,一口一个亲家太太姑奶奶,强说强笑的容悦。他夫妻二人,恨不得把亲母女婿女儿顶在头上过日子。傅厚因阎良有了这翰林亲家,想要因亲及亲的借光,求他女儿富姐娶与儿子傅金,阎良夫妻见他是财主监生,自然喜允,两家结了亲,傅厚同关家算四门亲家了,也来凑热闹,送驾礼,送路费。到关奶奶起身之日,阎良送了许多面吃食,又送盘缠四十两。极尽亲亲之谊。关家母亲也十分深感。 关爵在翰林清淡衙门做了几年冷曹,今日削籍为民,到了家,还是那寒酸气象,当日来趋奉的那些亲友半个也无。【无怪其然,人之半个如何还来得?】连阎老亲翁只互相一拜,茶也不留一钟。贵姐去看父母,相别了几年,一句亲热话也没有,连饭也不留一顿,倒是阎良心里还过不去,向创氏道:“老关一家回来了,我们或是备席酒请请,或是将就送分仪程遮遮脸,不然太觉得炎凉了,不好意思的。撒把土也迷迷后人的眼,不要太做绝了。”创氏道:“呸,我问你这不好意思有多大小,当日为他家,不知花了我们多少瞎钱,以为后来靠亲家有好处来,把个女儿也白给了他。这几年我们连半个底钱也没有见他的,今日这样个嘴巴骨子回来,还理他做甚么?【甚矣,炎凉者尚稍有人心,不似创氏之绝情绝义也。】要请要送,你拿钱去用,我是没有的,穷神的烧纸退送他,还怕去的不远,你还要招揽他呢,你敢是拾着倒运的票子了。”那阎良素常有几分惧内,不敢不遵,此后两亲家总不大上门,淡然而已,他夫妻更有可笑之处,当日叫关必显口口声声姑爷,今称女婿,叫贵姐不但不呼姑奶奶,好则称曰大姑娘,不然则叫大姐。叫傅金富姐,仍是姑爷姑奶奶。那富姐已嫁了傅家,见姐姐家寒,生怕他们借东借西,见面连话也不多说。那傅厚父子越发不消说得,偶然相遇。一拱即别开。关爵见他们这种光景,唯有腹中暗笑,且权搁起。? 再说钟生那日在午门外放了出来,他毫无愠色。到寓,连夜收拾回家。也有人爱他是个豪杰,想要送他,恐有朝廷耳目,不敢相亲,钟生做官一场,并无私蓄,唯有衙袖清风,踽踽凉凉,带领妻妾儿子。此时钱贵生了一子已四岁,代目也生了一子两周多了。雇了轿车,到张家湾来。先差家人钟用去寻店安歇,并雇船只,钟用到了那里,看见一个冲天大招牌,上写道:戴家老行,包写南京各省官座大小船只,不误主顾。 他便进去问南京的船,一个四十多岁掌柜的问道:“是那位老爷要往南京去?”钟用道:“是刑部钟老爷,原是南京人,如今要回家去。”便问道:“你们这里那里有好店口,我们老爷奶奶权住两日,好等雇船?”那掌柜的道:“这位老爷可是人称他钟重金的么?”钟用道:“正是。”那掌柜的道:“钟老爷既是我们同乡,又是素常闻名的好官,何必下店,那店中人杂,家眷住着也不便宜,我舍下房子尽宽大,腾几间将就住着,过两日等我效劳,看有回头的民座,价钱贱些的,雇一只去。”钟用见说再三道了谢,忙回旧路,迎着钟生说了,钟生甚喜,就到他家来。刚才把上房腾开,让了内眷入去,这掌柜的同他个七十多岁的老叔叔,陪着钟生客厅内坐。钟生深谢借房盛情,那老人道:“老爷大名,这几年来来往往的人传说,老汉闻知久了,今日幸得到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况在同乡,礼当接待的。”钟生道:“老丈来了多少年了?”他道:“老汉来久了,舍侄才来不上几年。”正然大家闲话忽听见里面几个妇人哭声震耳。钟生吃了一惊,正要叫人去问,只见一个仆妇走出来,道:“奶奶叫请老爷陪这位戴太爷戴大爷进去。”钟生惊疑,忙同那老儿叔侄进去。 你道是什缘故?先钱贵同代目下车时,这家一个老妇人同一个媳妇出来接着,让到上房坐下,称钱贵为大奶奶,代目为二奶奶,彼此说话。那代目看他婆媳两个很像他的祖母母亲,心中想道,他们在南京,如何到得这里,大约是形状相似。那两个妇人也不住看他,又听得都是南京语音,忍不住问那中年妇人道:“府上贵姓?”妇人答道:“寒家姓戴。”代目心下一惊,道:“也姓戴。”又问道:“奶奶,你贵姓。”答道:“我贱姓那。”代目忙指着那老妇道:“这位老奶奶尊姓可是缪?”那老妇听了,惊道:“二奶奶,你怎知我姓缪?”代目急站起,上前两只手拉着他婆媳二人,道:“有一位名戴迁的,可是一家么?”那老妇道:“就是我的儿子。”代目一把抱着那老妇,跪倒大哭道:“奶奶,你不认得我了么?就是卖与铁家,你的孙女儿了。”那老妇听说,又忙把他看了一看,叫了一声,我的亲儿罗,想死我了,本日同你在这里相会,不是做梦么?”于是一把拉起,抱着他痛哭。那氏也拉着他,儿呀肉呀的哭起来,钱贵起来,忙叫仆女请了钟生同他叔爷并他父亲进来相会,哭了一场,悲喜交集。他叔叔同他两个兄弟都来相见,那氏又带他去见了小婶,祖母萧氏,萧氏有病,故不能出来,然后大家坐下,戴迁问他道:“数年前我到铁家去赎你,说已赔与童家,及至到童家去问,又说嫁到外路去了,如何得随了钟老爷。”代目不好细呈钱贵履历,但说,铁家姑娘待我甚好,吩咐家人叫把我嫁个好人家去。那家人坏心,瞒了主母,把我又卖到奶奶跟前,蒙奶奶恩典,待我如同女儿一样,后跟着嫁了过来,叫我跟了老爷,他一家又向钟生钱贵多多拜谢。有一个清江引儿说他家此时的光景,道:娇儿自与为奴去。我到京来住,抛离十数年,喜得今团聚。谢苍天,笑容儿频堆起。 钱贵又叫代目抱他生的儿子与众人看,那孩子真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粉团般好个相貌。他们见了这样个好齐整外甥,分外欢喜,忙治酒接风。次日又备席,会亲庆喜,每日款待得十分丰厚,又替两个孩子做衣服鞋袜。钟生见他每日丰盛款待,过意不去,托他雇船要行,他一家那里肯依,定要留着多住些时,钟生见他情意殷殷,二来又因代目相离了祖母父母十多年,才得相会,只得住下。 一日无事,偶到河岸边闲行,看那往来的船只,只见数只彩画簇新的一大座船,泊在河下,吹吹打打,好不热闹。钟生贮立长久,只见船上走下一个戴缠粽帽,穿青绢直缎的管家来。问钟生的家人道:“这位老爷尊姓贵职?”家人道:“姓钟,是刑部员外。”那人又问道:“老爷贵处是那里。”钟生听见问他。便道:“我是南京人,你问我做甚么?”那人忙陪笑脸。垂手侧立,说道:“方才夫人在窗内看见,叫来问的,”钟生道:“你们老爷是谁,贵姓甚么,是那里人,夫人为何问我。”那人道:“家主姓荣,是湖广人,前任江西抚院,新任礼部侍郎,夫人是南京人,差了来问,不知是甚缘故?”钟生也不再问,那人上船去了,钟生满心疑惑,道:“他夫人是南京人,莫不是那个亲戚家女儿嫁到湖广去的,但我小时贫穷,也并不认得甚么亲戚,他如何认得我?”猜测不出。 方要转身,只见先那管家跑了来,道:“家主在船上拱候,请老爷上船相会。”钟生见他是现在大老,不便亵衣相见,叫家人去取大服,只见那荣侍郎立在船头上,说道:“途路间不必拘之,请上船来罢。”钟老爷见他在那里候着,忙往跳板上走了上去。荣侍郎满面春风迎着道:“久慕了。”钟生忙深深一恭,道:“不敢,晚生并不曾拜谒过尊颜,老先生何以见爱若此?”荣侍郎笑道:“我学生虽不曾会过,却有一个当日在南京受过先生大恩的人认得。”钟生道:“晚生那时在家尚是一介寒儒,自给不暇,焉得有恩到人?”荣侍郎道:“先生且请进舱,顷刻便知。”相让到了舱中,礼毕坐下,荣侍郎问了些南京话,并问及何故在此,钟生将上本触了圣怒,亏诸公保救,休致回家,细细说了,荣公着实赞叹不已。 只见一个丫环掀着内舱门帘,道:“夫人出来了。”钟生回避不及,鞠躬而立,见那夫人有三十年纪,满头珠翠。遍体罗绮,丫环仆妇簇拥,钟生低头不敢仰视,又见两个丫环铺下床红毡,一个仆妇说道:“夫人拜谢钟老爷。”那夫人站在毡上拜了两拜,就跪将下去,惊得钟生忙拜倒,说道:“晚生并不知是何缘故,恐夫人错认了,怎敢劳尊?夫人请自重。”那夫人拜毕,让着钟生一同起来,请钟生客位坐了,夫人与荣公并坐在主位,那夫人忽然开口道:“恩人,你可记得那年七月大雨之后,水塘中救的那个妇人,就是我,我终日感念深恩。不想在这里相遇,”钟生方知是当年教的那个郗氏。 你道这郗氏一个穷得要死的妇人,如何到了这步地位,俗话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况妇人们裙带上的衣食更定不得。他丈夫充好古那时带了小伙子到家,要将他阴物换屁股的。谁知就是游夏流的厚友杨为英。那充好百偶然在个朋友家看见了他,心爱至极,却手头没钞,杨为英如何肯白舍屁股与他弄。他情急了,暗地同他商议,将妻子之牝物换他尊臀,做个彼此交易而退之意。这小子乖滑之甚,先要看看妇人生得如何,方肯依允。充好古领他家中来,他见了郗氏果然生得好,十分情愿。充好古以为男人纳宠是件欢喜的事,他今日替妻子纳个小夫,满心以为郗氏必定乐从,他又得尝新。不想郗氏不但不笑纳,而且一番大骂,真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扫兴而出,那心中的恨,竟像有不共戴天的忿怒,到外边向杨为英商议,把他屁股预先支用了,他将郗氏卖去,得了银子,同他常做一对旱路夫妻。 杨为英先同游夏流契厚,后来游夏流娶了多银,日里在家中烧茶煮饭,夜里舔得舌根酸疼要死,那里还得来亲厚到他。后来说宦公子爱他,满心以为贱股得贵人一番赏鉴,仗着钱大的这个肉眼,一生丰衣足食,是满拟得的了。曷胜欣喜之至,不想被卜氏那一骂,宦萼呆公子性的人,一团高兴,心中着了一恼,连他都撇去脑后。他虽然在外边,今日伴张,明日陪李,寻些零碎主顾,不过只可糊口,要想个多钱用用也不能够。今日见充好古许他先且相好了,等卖了老婆偿还他,他是个甚么值钱的屁股,那粪门中也不知经过几担阳物的了,还做甚么身分不成,就一诺无辞。晚间无处可做洞房,充好古当了一件布衫,买了半斤牛肉,同他沽饮了两壶烧酒,乘着酒兴,到一座空破五道庙,在香案之上成其好事。那杨为英怕自己的粪门大松得没道理,【趣谈。】恐招揽他不住,打脱了这肥主顾,故意做出百种骚淫之态,把个充好古神魂都被他摄去,深恨相会之晚。 次日即到媒人家去,说他有个寡妇妹子不肯嫁人,如今要嫁他,只要多得些银子,情愿二分酬谢。或与人做小做婢,在京出京都不管,只要速成。又向媒人说,要相会只好暗暗地去,恐他知道要寻死觅活,就是事成了,也只好哄了他抬去,到了人家,就不怕他跳到那里去了。天地间可还有做媒人的良心,他只图二八提兰篮,厚得媒钱,那里管人家妇女死活。 那时正有一个过路上任去的荣巡抚,因无子息,要娶几个美妾,因想南京的妇人生得娇媚,叫媒人找寻,不论女儿寡妇都可,都要生得秀美。媒人听得充好古说了,同到他来,充好古远远躲着,指了门与他,那媒婆假意做进去借茶吃,见这郗氏生得果好,可惜是个穷苦日子磨灭坏了。若有些好的穿戴起来,得一位绝色佳人,也就可称是美妇了。回了荣巡抚的话,打发了家人同他暗暗地来相看,穷家小户开了门就是卧室的,一到便见了,甚是中意,覆了主人,讲定价银二百四十两,做大官的人听说人物生得好,那惜几两银子,就兑银抬人。 充好古写了文书,得了银子,同媒人八刀了。他叫了顶轿子,就同媒人到了家门口,叫他在外等着,等上了轿,远远跟随,送到荣巡抚船上说明白了,他便同轿子往家去,这正是投水的第二日。他清早见钟生回去,不多时,拖泥带水的又来送他银子衣服,已感他不荆况又体帖,怕他饿了,恐一时无人换钱,还留下百文与他买点心且充饥,虽至亲骨肉也没有这样相爱周到,感激了不得,所以欲将微躯相报。见他正言厉色推辞,又敬他,越感激他,买些点心吃了。将换下泥污湿衣在塘中洗净晒干,正思想烦甚么人去换钱,忽见充好古引了一顶轿子来,道:“你哥哥回来了,我才到他家看他,他说,不得闲来看你,叫我带来轿子来接你回去走走。”那郗氏正一腔怨恨无人可诉,听见哥哥回来了来接,可有个不去的,那里疑到是丈夫卖他,看那件布衫也干了,穿将起来,就坐上轿子,那轿夫一直抬到旱西门来。 他在轿中觉得不像每常往哥哥家去的路,问那轿夫,他都是说同了的,也不答应,只是抬着走。不多时,到了右城桥侧泊船处住下,那个媒婆赶上,叫他下了轿来,方低低告诉他说,哥哥把他卖与荣巡抚做小了,那郗氏竟吓痴了,忽掉下泪来,道:“这是那里话,我哥哥不在家,况我有丈夫的,如何卖得我?”媒人对他说了姓名形状,郗氏道:“这是我丈夫,那里是我的哥哥。”媒人道:“你丈夫既狠心卖你,你还恋他甚么,你跟着那样丈夫,几时有个出头的日子,你这样美貌青春,岂不耽误了。如今荣老爷要做小奶奶,图生子的,你若有造化,生下一男半女,一生受用不荆况你丈夫既卖了你,料道是回不去了,他卖你的时节,说是他的寡妇妹子,若老爷问你,也须这样答应,你若说是他妻子,一个活人妻,将来就生了儿女,也没光彩颜面。”那郗氏到了这个场中也没法了,那怨恨丈夫的心直入骨髓,也不下泪了,就同媒人上船来。到舱中叩见荣巡抚夫妇,荣公一见,十分欢喜,就吩咐掌家婆领他去洗沐了,浑身换了绣绢衣服,梳了头戴上许多珠翠。 那郗氏生了二十多岁,从不曾这样体面过,忽然而得,不但不恼恨了,而且欢喜起来,晚间荣公就同他共宿,那绣帐高悬,锦衾重叠,睡在上面好生受用,比那床板铺着一床灯草席,真天渊之隔。每日佳肴美食,那里吃得了,连钟生与他的那三两银子也竟没处去用。那荣巡抚见他容貌既美,又和气又温柔,虽寻了三四个女子,都不及他,竟有专房之宠。除了正夫人,就要数他了。他每每念及钟生,就感之不置。一时恨起丈夫薄情,一个结发夫妻这样刻毒,更念钟生一个陌路,又非贪色,这样恩情毕至,越感念无比。随到了江西任上,次年就生了一子。这荣巡抚诺大年纪,官居八座,才得了这个活宝,真比斗大的一颗明珠还值钱些,爱其子而及其母,先还是叫姨娘,此时竟称起奶奶来了。二年后,大夫人病故,过了周年,这样个大人家,没有个夫人在内中统属这些姬妾,可还行得?荣公不但是自来疼爱他,古语说,母以子贵,看儿子的面上,竟册了正,公然一位三品淑人。他常想,若不是钟相公救我,此时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如何得有今日,真是重生父母,何日得报他的恩德,念念不忘。 一日,夫妻闲话,他因说起家中旧事。不好说是丈夫,只说他哥哥怎样没良心,把他整日饿着,总不管闲事,因苦极了,去投水,亏得一个姓钟的书生怎样救他,如何与他盘缠衣服,不想就是那一日,我哥哥把我卖到这里来,有了今日这日,何日才得报他的恩惠。荣公是个显宦的人,见了钟生有这样好处,也着实称赞,且又是称爱新夫人的恩人,推屋及乌,也要酬他的情,好图夫人欢喜。 后来报升了侍郎,路过南京,合城的官员拜望请酒,闹闹吵吵,荣侍郎一时那里还想得到这上头。郗氏夫人虽然刻刻在心,但不知他那时在那里,名字叫甚么,一个大京城,姓钟的有无千带万哩,那里去寻找,也只得罢了,心头却撂不下。这日湾了船,正坐在舱中,隔着纱窗,见岸上一个人是个官儿气象,站在那里闲望,却与钟生一模一样。他是日夜感念,况向日心中又着实爱他,那相貌是时刻不忘的。隔了这七八年,只略有了些微髯,看得十分真切,对荣侍郎说了,差人上去一问,果然是他,才知道做了官,故请上船来拜谢。郗夫人道:“就是恩人送我衣服盘缠的那一日,我就嫁到荣府,恩人所赐的那三两银子,我至今留着带在身边,见了就感念恩私。”因叫乳媪抱了他生的两个儿子并一个女儿来与钟生看,道:“若非恩人水塘中救我一命,如何看得有此三儿。”【唐庄宗之刘后灭伦杖父不认者,因刘山人门户低微,恐玷及己也。今郗氏不惜自呈寒贱穷苦时事,感念钟生步忘,真是女中丈夫。较刘后之心胸,高出万万倍矣。】钟生看了,一个有五岁,一个约有三岁,那个女儿才一岁多些,相貌既福态,都是锦装玉裹,真好齐整孩子。心中想着,有丈夫的人,如何嫁到这里,此话可敢问他,但说道:“些须小事,何足挂齿,怎敢当夫人这样称呼。”郗氏又问道:“恩人既做了官,为何又在这里?”荣侍郎便将他上本得罪,如今同着家眷回南京的话,向他说了。郗夫人道:“既然尊夫人也在这里,定要请来会会。”正说着,传禀进来,酒席齐备了。 荣公让钟生到客船上入席对饮闲话,问及几时起来,钟生说:“原想雇了船,不过二三日就要行的。”因把他的妾别了父母多年,今日在此无心相遇,要留着多住几日的话说了,“因此船尚未雇得。”荣公道:“先生不必雇船,这一只船是巡抚衙门官座,我学生进京之后。我赏他数十两路费,吩咐送宝眷到贵处,况他也是回去的顺路。”钟生甚喜,道:“怎敢劳先生赏他,晚生自然酬他水脚之资。”荣公笑道:“这多大事,还要先生解囊。”多时席罢,钟生谢了起身,又转进谢了夫人,然后回来。 钱贵问他认得的缘故,钟生也不好说他原有丈夫。【真盛德谨言君子。夫妻间犹不肯露。】只说是个穷家妇人,因投水救了他,赠他衣银之事说了,道:“不想今日做了夫人。”大家叹息了一会,又道:“这银子就是你赠我那三十余金之内的。”又将送船与他回去,并明日郗夫人还要请他上船相会也说了,甚是欢喜。都说他知情报德,有这样不忘旧的好心,宜乎有夫人之福。 次日清晨,果然差了两个仆妇来请。因听得荣公说他有妾,并请代目同去,都应允了。钟生具柬竭诚去拜,并谢昨日之席,留茶回来。少刻,荣公来回拜,钟生忙迎进来,让了道:“亵尊劳驾。”闲话了片刻,然后回船。 将午,又遣仆妇来邀,钱贵同代目雇轿坐了,带着两个儿子,每人与他一个金麒鳞挂在项上,是在江西属官们送他公子的。临回,又送了许多江西土仪,葛布夏布磁器之类。过了两日,荣公要进京,请钟生到船上。便说:“船家学生赏过他了,先生只管坐了去,不必再又费心。”钟生忙忙道了几个不安,谢了。随接家人捧出十封五百两银子八表里,荣公道:“这是内人送先生做程仪的。”钟生还要推辞,荣公已叫人送到他寓处去了,又道:“学生前日来船中所余的酒米干菜果品之类,今全留下,够先生一路费用,绰绰有余了。”【此书写各人体段行事,无不酷肖。即此写容夫人的事,八座行事做他人不得,故妙。】吩咐家人查交与钟老爷管家,钟生谢了再三,叫钟用去查点了。钟生又叫禀谢夫人,郗夫人又请了去会,嘱了些保重的话,钟生又谢了回来。钱贵代目又到船上来送郗氏,郗夫人又送了他二人些东西做别敬。 次早,荣公起身,钟生送了数里,荣公苦辞,钟生只得遵命,又到郗夫人轿前作揖,郗夫人在轿中堕泪。【诚所谓感激泣下也。】又嘱几句,然后回来船头来叩首,请问起行日期。过了两日,也就搬了上船。戴家苦留不住,又设席送行,送了许多吃食,又送百金途费。钟生决不肯收,戴迁就付与女儿,算送两个外甥的。钟生只得领情谢了,择日长行。代目的祖母叔祖父母叔婶并两个兄弟都上船送别,大哭了一场方回。鸣锣点鼓,开船回故乡来。 不日到了东昌,同年干壹现任东昌府推官,又来拜接,送了一分厚下程,辞谢不依,也拜领了。次日,请他夫妇同代目,钟生见他情意殷殷,都去赴席,内中真氏相陪。外边干生同一个幕宾陪待,还有一个抽丰客,是山西人,钟生都问了姓氏。上席共饮。换席之后,干生指着那山西客滑稽,将当日在李家坐馆的话,细细相告,无不大笑。 你道滑稽因何在此?山西大同府被闯贼残破,李之富已老故,李太的那些桂子兰孙皆不知去向,滑稽刚刚逃出一条命来,四处飘流,到了东昌。一日,干生出门,他在路旁看见,认得是当日的先生,问人,名字又同,他方去禀见。诉说家园残破,无地可归,特来相投。干生念他向年相待颇好,故留他住下。 钟生夫妇抵暮回船,次日起行。 看官听说,如今的人在骨肉亲友之间,见那富厚有势要的,明知我虽奴颜婢膝去奉承他,他犹未必慊意,这是何故?因那奉承的人多了,他觉得总不过是如此而已。这些善于呵脬的人何尝不知,到了那个时节,竟身子不由自主,不知不觉把个忘八脑袋缩到人裤裆里去,捧着屁股混舔。还有一种背地说那体面话,真是天下无两的豪杰,从来不会奉承人,及至见了有钱的富翁,有势的大官,他就把脖子缩得如出了贼的膫子一样,那舌头分外比别人伸的长些,去舔那把沟子。【此类人极多。】到了贫穷的人,不要说陌路,就是至亲骨肉,要想他说句亲热话也不能够。或是他家有点甚么事情,不但掉臂不顾,且躲在忘八洞里,连钩都钩不出来。【更多更多。】钟生与那郗氏毫无关切,不过是道傍的冷眼热心,不但救了他的命,送银送衣送钱,且存心不苟,何尝想他有今日这一日来报他,今得此厚报也不为过。但是一件,当日古人说,我看天下无一个不好的人,难道我要反过来说,天下无一个好人不成。四海之大,何尝无好人?施恩于人反以仇报如中山狼者,十有五六,所以人皆心灰意懒,不肯去做好人了。如郗夫人受钟生之德,念念不忘,此等人在须眉中亦鲜,总而言之,堂堂男人不如一个闺阁妇人者甚多。【此书大主意,不过说世上无情男子不若有义妇人,盖有激之言也。】不必多叙。 再说宦实自到家之后,每每提及钟生,不胜感念。但是夫妇父子祖孙在一处欢乐,便长叹道:“使我一家骨肉得保全者,钟员外之恩德也。”每要想报答他的深思,又无因而前。今忽听得他上了监军这本,休致归来,又敬他的人品,又感他的恩私。因听梅生说,他向年原住的是他叔叔的房子,他叔叔也死了,房子被他两个儿子倾掉了。知钟生将归,替他买了一处大住宅,置了些田地佃房,及家中动用器皿什物,无一不备,约值万金,正是:世间唯有恩和怨,没齿难忘刻骨深。 宦实着人打听他的船只何日可到,此话权且按下。 且说那钟趋挣了一分好家俬,如何就被儿子一败至此?原来钟趋自逼干生退婚之后,不但为亲友所不齿。不想干生又连捷中了,心中懊悔无及,已暗气在心。他女儿嫁与劳正,得了个御史亲家,心内十分中还有三五分可释,不意魏珰事败,坐连逆党,亲家伏法,佳婿爱女又充发陕西去了。亲友无不笑骂,遂气成蛊胀,自钟生进京会试之后,不半年而亡。 他两个儿子,长名钟吾仁,娶妻计氏,就是计德清之妹。这计德清虽是个生员,乃卜通、游棍公同类,专一把持衙门,调唆争讼,无风生浪,以便于中取利的都头。次名钟吾义,娶妻都氏。他乃兄是个武生,南京呼为跷脚鬼。【江南旧有一笑谈:一文一武两秀才同行,值一乡下人挑一担子,误将二人一撞。一个怒道:“你这狗骨头,如何撞我这一下?”那一个骂道:“你这王八的。”乡下人忙歇下担子,赔罪道:“小人不知是文武二位相公,失错该死。”二人喜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文武相公?”乡人道:“这位狗骨头是文相公,那位王八的是武相公。”】二人皆是钟生之兄。自钟趋死后,他二人就分了家,每人连房产杂项也将五千金。钟趋的住宅钟吾仁住了,将钟生所住的那一半分与钟吾义,他兄弟各立门户,你我夺胜争强。这个穿好的,那个便吃好的,这个请亲,那个便宴友;这个朝朝除夕,那个便夜夜元宵。两个也不像过日子的人家,竟如石崇、王恺斗富一般。久之,二人都生起疑忌来,钟吾仁暗想道:“兄弟是父母的小儿子,古语说,天下爷娘疼小儿,再没有做父母的人不偏爱幼子的。在生时必定多与了他些私囊,不然为何如此奢费?”钟吾义又疑道:“哥哥是长子,我幼时他必定偏得父母的多,不然何得这样花用?”世人只知看别人的非,再不知见自己之短。他两人行事举动原是一般无二,因疑心一起,彼此窥潜。无一事不戳眼。又经不得内中两个妇人。这一个在丈夫跟前,那一个在男人面前,都一阵计较,遂将丈夫的心挑拨。这两个妇人之兄,又是寡廉丧耻的人,调唆妹夫兄弟兴讼。贪图口腹,或内中有羡余。更有那些不顾人生死,只知奉承的亲友,扛顺风旗在旁怂恿,使他弟兄就同室操戈起来。钟吾义在县中递了一状,说哥哥恃长,分家不均,多得家产,求恩公断。干证就是怂恿的那几个亲友,又恐县中不准,买了一尾大鲤鱼,肚中装了二百四十金,烦人送进。 那知县姓臧名继仲。【世间能有几个知县而赃不及重者?谚云:家家卖酸酒,而我是高手耳。】是山东人,他说是藏文仲武仲的子孙,故起此名。他见这是有钱的百姓告家产,真是点灯也寻不出的美事,何况又受了重贿,即刻发签拿钟吾仁。钟吾仁听见,慌了,忙买了一个大冬瓜,装了四百金在内。厚赂原差,就烦他暗暗送入。仍补一状,说兄弟是父母所爱幼子,偏得甚多,求恩追出断给。就烦舅子约了十来个素常走衙门的秀才做干证。知县也准了。 次日早堂,带来审问,先把两家的干证略问一问,少不得是各位袒其人。然后叫他亲戚上去问,众人道:“分家之时,虽有小人们在跟前,房产地土皆是均分,当日是他兄弟二人情愿,至于内中私弊,只他们各人自己,我们外人如何晓得?”知县点了点头,先叫钟吾义上去.问他口供,大略与状上相同。又叫钟吾仁去问,钟吾仁也照状上细诉了。那知县勃然变色,把惊堂拍了两下,指钟吾义怒骂道:“你这奴才就是个刁顽百姓,自古道,长兄为父,就有不公,只该央族中亲友去讲论,你也不该轻易就兴词动讼的告他。你就不曾听见古人推梨让枣么,况你众亲友都见均分,可见无私弊的了,你何得诬告胞兄,罪应批诬告。平人加一等,且打你几下,警戒你个不悌,然后再定你诬告的罪。”抽了四根签撂下来,道:“本当重责你这奴才,本县姑念薄责。”那钟吾义先以为他送过鱼的,定上上风,好不放心大胆,见他说话时,全是为着哥哥,心中疑道:“难道忘记我鱼腹中之物了。”听他骂了一阵,忽然撂下签采要打,众衙役上前拖翻,他急了,高叫道:“老爷天恩,念小人是个大愚民啊?”那知县听他说了这个愚字,吩咐住了,众役放他起来,知县呵呵笑道:“你说就是愚民。”因指着钟吾仁向他道:“他还是个大呆瓜呢。”因道:“看你的愚,权记打,且送你去稽候所住几日,耐耐你的刁性。”喝一声,带了去,将钟吾仁等逐出免究。 钟吾义到了所中,禁子众人知他有钞,一个作恶,一个作好的,狐假虎威,一阵吓诈。钟吾义从不曾见过这样好去处,心惊胆裂。又费了许多使用,他托起先送鱼的那人探听县官缘故,方知哥哥送了他四百金一个大瓜,始悟臧知县前说呆瓜的话有因。又叫家中取出二百六十两凑前足五百之数,拿了去送进知县,随带人去拿钟吾仁。 这钟吾仁见兄弟下了所,以为钱神有灵,正欣欣得意,在家中宴那些干证痛饮,不意又被拿来,私问原差,也不知其故,到了堂中,丹墀中跪下。知县道:“你兄弟屡屡哭诉,说你欺心,你若果然公平友于之爱,你又何若如此?定是你这奴才倚大压小,待弟刻薄,你可曾听见邓伯弃子存侄,也不过是为兄弟,许武不惜自污,以成弟名,也不过是为兄弟,你待手足无情,也就是个畜类了。今单把他收禁,他心中自然不忿,你也同他坐坐,洗一洗你的兽心。”不由分说,带了去了。 钟吾仁托人打听,知兄弟送了五百,他添了三百,钟吾义知道,也添,每人送够千金。知县心满意足了,【山海卫有一知府,在位时混名刘估家。有在衙门中打官司者,家产罄而后己。这知县只两千金便心满意足,较之刘太守,可谓清廉极矣,如何算得赃极重之至?】吩咐将前状上有名的亲友并干证都传了来。次日上堂,带他兄弟二人到公堂前,和颜悦色劝道,人生在世,除父母之外,再莫过于兄弟了,手足自相残害,还好得么?古人说: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又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本县还记得诗道得好,念与你二人听:同气连枝各自荣,些须小事莫伤情。 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兄弟。 还有几句说得好: 兄弟同居忍便安,莫因毫末起争端。 眼前生子又兄弟,留余子孙作样看。 你们记着,前日本县禁你们几日,不过要你们反悔的意思。【恐不至此,或者还是为家兄。】本县是你们的父母官,可有不疼爱你们的么?我劝你兄弟美的好。”因骂两家干证道:“他亲兄弟岂肯如此,都是你们这些无耻的奴才,见利忘义,挑唆人家兄弟阋墙。本该重处,姑念无知宽耍”内中有几个干证的秀才,臧知县道:“诸生既在黉门,也该惜些廉耻,怎跟着这些下流奴才胡行?后再如此,定然申详学宪,你们都是读书人,可将书上孝悌道义的话劝他弟兄。”又向他众亲戚道:“你们既是至亲,带他兄弟去替他们和好罢。”【真好父母官,若无那二千金赃,定当考上。然而这一篇说话,也值得两千金之数。】吩咐出去。他二人见官府如此说了,还敢说甚么?忍气吞声回来,他两人不自己责悔不该告状,反彼此深恨为何用银子陷害,此后更如寇仇。各又想道:“原图费用几个断过家俬来过,弃少而取多,不意一文不得,反费去千余金,此忿如何消得。” 一日,钟吾仁带了两个家人,要到他一个朋友家去同谋设法到别衙门告理,不但要翻透千金的本,还要出这一腔子气。走到文庙泮宫前,一眼望见兄弟带着个小子,背立在水边。原来钟吾义也是到一个亲戚家商议要告哥哥,留着吃了半日酒,有几分醉了,辞了回家,走到此处,正站着看水,心有所思。忽看见哥哥远来,只得倒背了脸。此时已暮,钟吾仁四顾无人,凶心陡起,轻轻走到兄弟背后,用力一推。【可谓我已无人,吾何法乎哉?】那钟吾义一则不防哥哥害他,二则有酒的人头重脚轻,便一个筋斗翻入水中。那小子才要跑,钟吾仁叫家人陶沃上前拿祝小子要叫喊,被陶沃将喉管捏住,已将半死,也抛入水内。那钟吾义在水里已淹得昏头昏脑,忽然冒将出来。钟吾仁忙拾起一块半截砖,对准脑门,尽力一下,得复沉下去了。看了一会,不见动静,他也不去寻朋友了,欢喜回家。 两个家人每人赏了十两银子,叫他隐密。然后告诉计氏,夫妻无限快乐,痛饮庆贺,【勿谓世间无此等人。北齐高演之杀弟,有甚于此。】以为出了恶气。那都氏晚间不见丈夫回家,叫人拿灯笼往亲戚家去接,说已回去久了,着人四处寻觅不见,着实心疑,天又夜了,只得歇息。 次早又叫人去寻,听得人纷纷传说泮池内有两个尸首浮出,那家人忙去一看,一个正是主人,一个正是小子。将尸首拖到岸上,只见主人头颅粉碎,那小子喉咙青紫,忙去报与都氏。都氏坐轿来看了,痛哭一场,叫家人去报县。 知县差四衙带仵作相验了,填写尸格回禀。知县明知是人谋杀,但不知凶手是谁,只存了案,尸首着尸亲掩埋,俟拿获凶身再行定夺。都氏只得将丈夫用棺材装殓了抬回,家人小子也用棺材盛了埋于城外。都氏也疑是大伯谋害了丈夫,但未得指实,不敢妄告,只得广延僧道念经设醮,超度亡魂,看坟茔埋葬而已。 看官听说,天地间有胞兄杀了亲弟,竟躲得过去,那就真没天理了。鬼神尚何足畏,他慢慢自然有个报应。那日钟吾仁在泮池害钟吾义之时,跟着的两个家人,一个名巩济,自来是钟吾仁的心腹。一个名陶沃,那掐死小子的就是他。他素常性极凶恶,因见家主害了兄弟,虽然得了十两银子,焉能满意。因主人有此把柄在他手中,未免就渐渐放肆,钟吾仁也忍过了半年,事已冷了。 一日,计氏生日,钟吾仁叫陶沃去买办菜疏,款待舅子,众亲到抵,他至暮方醉醺醺的回来,此时都散了。钟吾仁骂道:“你这大胆的奴才,等着买东西替你奶奶做生日,怎去到此时才回来?”他瞪目斜视,道:“我大胆,杀人的才大胆呢?”钟吾仁见他道着心病,倒不做声,他转身反啯哝道:“一个老婆的生日这样要紧,害兄弟像杀小鸡的一般,不要讨我说出来罢。”【却是天理话,但不该出于恶奴之口。】钟吾仁听了这话,忍耐不住,赶上去打了他一个嘴巴。他大喊大叫道:“我犯了甚么事,你打我,我料道没有杀了人,我不怕你,你有本事送我往衙门里去么?”支手舞脚的挺撞。钟吾仁忍不住,叫众家人拿住,结结实实打了他一顿。他怀恨在心,走到隔壁,一五一十将前事细说。 都氏留住了他,叫人请了他哥哥来商议,因恐这臧知县是个赃坯,不敢在他手中去告,要到衙门告理,怕也同县官一类,况同在一城,恐大伯先弄了手脚,遂议定往巡道处告。京府巡道即是外省的按察司,此时巡道衙门设在镇江府,都氏带着陶沃同哥哥往镇江府去了。钟吾仁先见陶沃走了,还以为他逃去,后来方知他同弟妇去告状,才着了慌,叫巩济夜随去打听。次日回来,说道:“巡道已经批准,发刑厅荀老爷审理。” 这镇江府刑厅,他世代科甲进士出身,真算得一个簪缨世胄,【真体面。】姓荀名思,是阮大铖的门生。【跌到此一句,甚觉不堪】钟吾仁急寻门路去求阮大铖,定要五千金,讲之再三,连房产并现物共凑三千两奉上。阮大铖打听他家已将罄了,才肯依。写了一封恳切的书,差的当心腹家人庞周理,星夜过江去投,说钟吾仁是他至戚,万望开脱。 荀刑厅接了书,心中暗急,道:“这张状子我原想自己吃此美嘴,不想被老师高才捷足者先得去了。”没奈何,只得钦遵来命。因筹画再四,大悟,喜道:“这边不着那边着。”都氏岂非一块肥肉么?遂算计到他身上。 过了一日,差役已将钟吾仁同巩济家人提来,钟吾仁也补了一张辩冤的诉呈。到审的时候,先叫都氏上去问了问,然后叫这出首的家人去审问。这陶沃遂将如何推落水中,如何用砖打破了头,如何叫他拿住小子,掐得将死,也撂下水去。那刑厅微微的笑了笑,叫上钟吾仁去问,钟吾仁道:“老爷天恩,当日小的虽同兄弟告过家产,那时兄弟先告小的,小的气不过才补告的,蒙本县老爷劝谕,吩咐众亲友已和过,现有江宁县案件可查。小的与他兄弟,何仇就到杀害的地位。这恶奴酗酒肆恶,无所不至,小的责处他是有的,人所共知,他就去挑唆弟妇,弟妇一个女流无知,遂听才言,以致动讼。小的若果有亏心的事被他拿着,哄还怕哄他不过来,焉敢责他,求天恩详察。”刑厅连连点头道:“理直言壮,说得是得很。”又叫那巩济去问,他极力质辩并无此事。刑厅又叫陶沃上去诘问,他抱定前辞,谋害是实。刑厅拍案大怒道:“你家主既谋害兄弟是真,你次日如何不出首?直捱至半年之后,因受责罚,方才说出。你主人说得是,他果然实有此事,他有心病,决不敢打你了。你这奴才,因主人一时之小失,就欲陷他于大辟,你心地也太恶了。就据你说是真,你主人谋害兄弟时,你是同谋杀害幼主,分首从你该斩。你掐死那小子,投下水,故杀,律又该斩,今日挟仇诬告主人死罪,反坐,又该斩。【看刑厅律条甚熟,但不知可记得枉法贪赃是何罪。】以你一人,得了三个斩,死有余辜了。”吩咐夹起来,打了二十杠子。又问他,还是前辞。刑厅大怒,又加了三十板,发去收监。 又叫都氏上去,骂道:“俗语道,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祸。当日你丈夫在日告哥哥,这定是你这不贤之妇在内中挑唆起衅。今日又听恶奴一面之辞,误告大伯,本该重处,且发媒婆家看守,俟本厅察出内中情弊,再行发落。本厅看你在我公堂上还这样妖妖娆娆的,焉知不是你有奸夫,通谋害杀了丈夫?【轻轻入一剐罪】因与大伯有宿恨,故买出恶奴来,嫁祸于他,希图脱罪。等本厅访明了,你身上的罪也不轻。”传了媒婆来,吩咐带去看守。又吩咐钟吾仁讨保在外,听候发落。 钟吾仁出来,想陶沃执定扳他,恐过后都氏再往别衙门去告,如何了得。将家中剩得余物,拼拼凑凑,弄了百余金,买嘱了司狱禁子,将陶沃掇弄死了,报称受刑后得病,医治不痊,自毙于司狱司。出结报厅,刑厅心照,也知有弊,他一心中想吃都氏,正碍这家人口硬,恐将来有事,也巴不得他死了,没有对证。见了报单,命将尸拖出存案。 都氏在媒婆家看守,听官府的话不好,正在忧疑。次日,又听得陶沃死了,越没对证,心下十分惊怕,请了哥哥来商议,不求柴开,只求斧脱,如今也不想官事赢,自己免祸顾命要紧。将家资凑了二千金,送入私衙。次日,即提出来,说道:“你误告大伯死罪,本当反坐,念你女流无知,又是听恶奴挑唆,恶奴又死了,姑免究。【都氏当云:多承盛情。】等本厅申过上台,再行释放。”也叫讨保听候,也朦胧一角文书申了上去。云:审皆是虚,都氏误信奴言,念是女流,免坐罚赎,罪当应坐家奴,因毙病故于狱,已膺天诛,余人应行释放。 做官的人能有几个肯细细访察民情。那巡道见了刑厅申文,批准下来。刑厅传齐众人,当堂释放。众人出来,各自雇船归家。 钟吾仁记挂家中,阮家来催出房子,急于要回,独雇了一只小满江红取快。是日风恬浪静,江中无浪行舟。他这船到了江心,忽然一个大旋风,船底朝天,凶人落水,旁船急来救时,只救起两个船家,钟吾仁同巩济大约到大海中去了。他谋死了兄弟,那钟吾义还得尸骸人土,就是那小子也还得个棺材埋葬,他主仆二人,竟葬于鱼鳖之腹。【他是水葬。】害人自害,岂不信然。因钟吾仁弟兄相害,岂不信然,有一调《驻云飞》感叹世人手足,道:手足天伦,同气连枝骨肉亲。贵贱皆天定,贫富何须论。势理起家庭,较人犹甚。同室操戈,血泪如注迸,叹世上兄弟相和有几人。 都氏回家,家中还有千金之产,他少年无出,嫁人去了。这计氏家业罄尽,一丝也无,在哥哥家寄住了几日,也只得抱瑟琶过别船而去。可笑钟趋苦积万金之产,被两个贤郎这样轻轻花去。不但性命不保,而且覆宗绝嗣。古人说:钱财上宽一分,与儿孙积一分之福,岂欺我哉?【鄙吝诸公,此真不入目之言,可厌至极。】此虽是钟氏弟兄分争之罪,实由钟趋爱富嫌贫,只知损人利己之报也。古云:远报儿孙近报身。毫厘不谬。不信,但看此一段事,岂不使人不寒而栗。因他兄弟二人互相谋害的这一件事,有几句打油感叹世情,又可以警戒此辈,不可说是熟话不看:世人何故丧良心,但见黄金不见人。 毒计每缘争阿堵,奸谋乘隙乱家庭。 佥壬莫怪胸如蜮,天性还因腹有荆。 休道冥中无报应,驱除险恶化和平。 不必烦言,且说宦实家人打听钟员外的船到了旱西门外石城桥下,他父子同接了出来。钟生忙迎进舱中,相揖坐下,道:“老先生尊年先辈,何敢当此厚爱,远劳尊驾,使晚生何以自安。”宦实将父子朝夕感念,并将替他了房产地土,候他归来的话说了。又道:“愚父子特来奉迎到新府耳。”钟生虽感之不已,还要推辞,先是梅生同邬合接到下关,此时在船上同来,梅生见他推辞再三,劝道:“宦老先生这一番殷殷厚意,吾兄再却,未免就觉十分固执了。”钟生此时也无可归家,又见他这般实爱,也就深谢领了。钟生赏了船头十两银子就发行李,同着家眷上轿。 来到新居,甚是宽敞富丽,家中动用之物,无一不备。宦实又备了戏酒来,一来替他接风,二者温居,钟生感之不尽,后来竟成了通家莫逆。钟生一到家,贾文物、童自大都来拜望。贺房接风,大家热闹了许多日子。钱贵之母郝氏,宦萼之妻侯氏,梅生之妻李氏,邬合之妻赢氏,都来看钱贵,送席。内边堂客也吃了数日酒宴。 过了些时,钟生事体稍暇,差人往和州打听,关爵已回到家园地。二人乡会同年,做庶吉士时,志同道合,臭味相投,十分契厚。后来虽分了衙门,常常相晤。今相见他革职是因救己波累,又素知他贫寒,将荣公夫妇所赠之物取出百金,【提此一句者,见钟生除此以外,别无他蓄耳。】雇了一只小舟,亲到和州孝义乡去相探。关爵见他远来,不忘友谊,心中甚喜,寒素家风,唯设鸡黍村醪相待。钟生将携来之物奉承,关爵初不肯受,钟生道:“年兄之清介,弟岂不知,此物若从贪污中得来,决不敢污及年兄,既是他人赠我,分赠年兄,这有何伤,况古人倾盖相逢,即有束帛之赠,未闻其辞也,何况我二人同年兄弟耶?此些须不过为年兄薪水资耳。年兄岂疑弟为世俗之夫,做报德之敬耶!”关爵见他情意殷殷,只得道谢收了,相留盘桓了数日,钟生因到家未久,辞别了回来。 却说童自大自己思道:“我自从与宦萼、贾二哥结拜之后,这几年了,扰过他两家大酒大席不计其数,我虽请过他们几次,【也就算费事了。几年请过几次,也便一年请一回,较之生平从不请客者高出多矣。】都不过家常茶饭而已,连酒也不曾醉过他们一次。从来没有设席叫戏热热闹闹这样一回,我虽改过了,这几年但只不在银钱上刻薄,并不曾大施为施为,这个臭名终在。我看钟员外人都这样敬他,宦哥白白的送他万金之产,我就破二三十两头请请他做个相与也何妨。况且我同宦哥结拜了,他父亲就是老伯,他来家这几年,我还没有与他接风,【到家数年,方才接风,也算新闻。】何不一举两得。”【还是一事两勾当,到底臭味难脱。】又想道:“我的主意虽如此,不知奶奶舍得舍不得,须同他商量了,才好行事。”遂走到铁氏跟前,把这个意思达上。 铁氏也不像奉承他嘴巴的恶态,他三十多岁了,终日饮酒食肉,一无所事,闲了就拿角先生解闷,真是心广体胖。他胖得没样,到如今越发胖得动都动不得。两腮的肉坠了下来,脖子与下颏一般粗,要回头,连身子俱转。胸前大乳凸得充高,屁后尊臀宛如巨鼓,虽无那凶暴之气,只是生性吝啬,却不能改。他因胖得很,总不能生育,即如母鸡太肥了,油蒙了心,不能下蛋的一个理。数年来,不想倒是葵花心中竟结了一个子,莲花瓣内也产了一个女。他娘母虽丑,倒生了两个好白胖孩子,铁氏拿来自己养着,都有五六岁了。 这日,他歪在一张大凉床上,正斗着两个孩子玩耍,听见这话,但道:“你通共百十万家俬,就想这样大行为,你度量你的力量去行,我不管你的闲事,只要每日不少我的酒肉就罢了。只不要说你因请人花费了银子,在我身上扣除,缺少了我的食用,那就行不得了。”童自大道:“你但请放心,我的家俬还够你受享几辈子。”【此话也难说,百万财主便能保终始乎?昔江南一百万,家俬百万犹有余。后年将七十,渐渐亏折,仅存十余万,逢人就哭道:“我要饿死了,只得十余万银子,这日子怎么过?”彼时余尚年幼,常笑之。后来方悟百十万家俬过惯了,到了只得十数万自然难过。或者连酒肉都舍不得吃,亦不可知。】遂欢喜喜的出来。 到了宦萼家中,宦萼正同邬合在那里闲话,让他坐下。他把要请客的话说了,定要请宦实到家坐坐,还要借他的家人器皿杂项。宦萼都允了,就走到上房,向父亲去说。宦实道:“你们一起少年去走走,我老了,辞了他罢。”宦萼笑着道:“儿子同他相与了这些年,他从不曾请过一次,他一辈子舍不得费钱。家中也没设过大席面请人,况他才说这是特为老父并钟兄而设,不如去扰他,鼓舞鼓舞他的兴头。”宦实听了这话,也笑笑依了。 宦萼出来与他说知,他见宦实肯去,满心欢喜,就托邬合去请钟生同贾文物。邬合道:“老爷费这样大事,还该用个请帖,才成体统。宦太老爷同大老爷贾老爷诸位算是通家罢了,钟老爷是新客,怎么好口请的。”童自大道:“你当我舍不得几个帖子么,实不瞒你,我从没摆过大酒席,不知道这些规矩,二来也没人会写,就烦你替我买几个帖子,央人写写,我改日酬你的情。”【何不像当日初拜宦萼时用没字帖,岂不省事?】宦萼道:“你不必。”叫了个家人来,吩咐道:“你去叫了书办来,叫他拿几个全帖同笔砚来。”童自大喜道:“这个省事,更妙,只是又烦费哥。”不一时,叫了他家中的一个裴书办来。【裴赔音相似,不但赔了书办替他写,还赔了许多帖子。】宦萼向童自大道:“你要请谁,写几个帖,你对他说。”童自大道:“并没别人,就是老伯同二位哥,钟员外,邬哥,五个帖就够了。”宦萼道:“我老父同我说过了,不必用,你只写别的罢。”邬合也道:“晚生理当来效劳,怎敢当老爷赐帖。”童自大不肯,道:“我先不知道这个礼数就罢了,既然该这么行,如何不用,定要写。”【这叫做不惠之费,不用钱买的帖子。谚云:火烧纸马桶,落得人情。】宦萼只得依他,他对裴书办道:“该怎么样写,我不知道?你是写惯的,烦你写写罢。”裴书办道:“几时的日子?”他道:“明日来不及,后日罢。”裴书办替他写着,宦萼道:“既然费了这些事,何不添一席,连梅兄也请请。他即是钟兄的好朋友,我们都相熟,可使得?”他笑道:“有理有理,还是哥想得到。”帖子写完,书办将小侄愚弟两个帖递了与宦萼,说:“这是请我家太老爷大老爷的”。别的都递与邬合。童自大道:“邬哥,你的帖子你就自己收了去罢,【妙极,请客自己下请帖,也是从来未闻。】别的就烦你去请请,务必要来才好,你知道我家没多人手,改日谢你罢。”邬合应允,接了过来,他约定了,然后归家。 到了那日,叫了一班好戏,一班吹手,厨役茶房酒按摩,一一齐备。宦萼又打发了十数个家人来相帮,一应杯箸毡毯之类,皆是宦家送来与他用。他又请了舅子铁化来做陪客,另在回回馆中备了一席。【细。】午间,众人陆续来到,鼓乐喧天,箫韶震耳,厅上悬灯挂采,氍毹匝地,十分齐整。让坐上席,正中一席宦实。东边首席,钟生逊让,梅生决不肯僭让,只得坐了。西边二席就是梅生,三席宦萼,四席贾文物。邬合一席略退后些,捱次坐下,他与铁化在下面相陪。酒宴果然丰盛精美,唱戏吹打又十分热闹。屏门后挂了帘子,独设一席与铁氏看戏。【外边宾主八人,内中铁氏,可谓连妇人焉九人而已。】葵心、莲瓣也打扮着,扭扭捏捏跟了来看。那铁氏嫁来久了,也就无所不吃,早忘了他的教门了。那日众人都体贴他这场盛心,直到天明方散。 铁氏嫁到童家十多年了,不但不曾见过这样热闹,也并不曾吃过这些美品,也动起高兴来,童自大回到内室。铁氏道:“大家俬,你的为得人,我也要请客。”童自大巴不得要他欢喜,便道:“奶奶,你凭着要请谁,我可有不依的么?”同他商议了一番,算计无人可请,只请宦夫人艾氏,宦奶奶侯氏,妾娇花,钟奶奶钱氏,妾戴氏,贾奶奶富氏,梅奶奶李氏,邬娘子赢氏,并他嫂子火氏。当日请不及,他出来把戏子鼓手厨子各项人都定了,明日还要请堂客。又对宦家人说了,留下他们相帮,叫打发众人酒饭,他去睡了一会。已饭时起来,叫童禄去请了邬合来,烦他买几个全帖写了请启,烦宦家认得的人分头去请,明日赴席。 次日清晨,火氏便到,饭后,先是赢氏到。【连此没要紧去处亦无不写得有理路,火氏至亲算主,自应早到。赢氏乃篾片之妻,大老夫人相招,又当先来,妙甚。】见了礼坐下,不多一会,富氏也到,接了进来,原来富氏数年来因寡欲多男,他也生了一男一女。【他当日曾小产过数次,谓系怒气所伤,此头谓寡欲,到底亏息了悍妇之气之姑。】都带了来玩耍,奶娘抱着才坐下,外面又吹打。【先火氏,赢氏,富氏来,不曾说吹打,此处云又吹打,则先亦曾吹打过,也是省笔之法。】说是钟奶奶梅奶奶戴姨娘到了。代目他姓戴,人见他生了子,都称他戴姨,代目见了铁氏,要行大礼,铁氏连忙拉住,将他细看,认得就是仙桃,好欢喜,【可见当日铁氏卖他时,虽是妒,却是爱。不然今日见面岂不忸怩,而反欢喜也。】分外亲热,让他坐下了。葵心、莲瓣见了他,也着实亲香。少顷,艾夫人领了侯氏、娇花下轿进来,众妇人都迎接到内。彼此各见了礼,钱贵又谢了艾夫人厚情,并谢侯氏前次贺房的酒席,【细。】坐着,也聊些闲话。外面吹打着催席,铁氏同火氏让着众位到前厅上席,只见芙蓉帐隐,玳瑁延开,常挂珠帘,席排金盏,坐位还照前官客座的坐次,旁边安了二桌。代目同葵心一张,娇花同着莲瓣一张,两个鸠盘荼陪着一对生菩萨。不一时,点了戏,送上酒来,肴馔汤点,一道道送上,热闹到将晚撤席。又都到上房来,众堂客有更衣者,洗手者,匀脸者,点唇者,这都是奶奶的正务,真是那:镜子照得发昏,马桶响得不绝。 铁氏拉着代目的手,悄悄问他如何到了钟家,代目将童佐弼同媒婆将他卖与钱家的事相告,铁氏恨恨不绝。那时大家坐了说话,好不亲热。宦夫人看见钟生的两个儿子,贾文物一男一女,童自大一男一女。梅生一女,他自己媳妇生了一女,娇花生的一男一女,大小十个孩子在面前,恰好是五男五女,好生欢喜。笑着对众妇人道:“你们尊夫都是好朋友,你们何不结了亲,大家更觉亲热。”众妇人道:“老太太尊意甚好,听凭主张。”艾夫人笑着道:“我就做个主媒,分派定了。你们回去商议,看可行得。”因对钱氏、李氏道:“我听得一说,你二位的尊夫自幼相与又着实亲热,梅奶奶,把他的令爱配与钟奶奶的大令郎,可好么?”李氏感激钟生当年替他做媒,得嫁与梅生,巴不得把女儿与他做媳妇,以报前情。假做谦辞,笑吟吟的道:“老太太主见甚好,只是家寒扳不起。”钱氏道:“我家拙夫与尊夫莫逆之交,怎么还说外话,我家去说了,再无不成的。”艾夫人又道:“我家承钟老爷的情,再感激不尽,把我媳妇生的这个女儿配了钟奶奶的小令郎罢。”钱氏忙谦道:“这可实实的仰扳不起了?”艾夫人道:“你若嫌弃我家就罢,若不然,这门亲我是定要做的。”钱氏指着代目道:“这个小儿是他生的,所以更不敢仰扳。”艾夫人道:“妻有大小,子无贵贱,我只算报钟老爷的情,别的我不计较。”钱贵见他这番美意,忙拜谢了。又谢了侯氏,叫代目也都拜谢,代目同娇花也相拜。艾夫人又道:“贾奶奶,你的令爱与我孙儿罢,童奶奶的令爱与你的令郎,我的小孙女与童奶奶的令郎,做了五对小夫妻,岂不妙,我也不强你们,回去商量明白,再拜门请酒。”众人都笑嘻嘻的道:“老太太吩咐,再无个不依的,等说明白了,再来叩谢谢老太太。”艾夫人笑着道:“若都是成了,我这个老媒婆是要吃喜酒的呢。”众人齐笑道:“少不得请老太太叩谢。”内中唯有铁氏听见艾夫人把小孙女与他做媳妇,把一张大嘴咧着,一脸的肥肉笑得挤成一处,眼睛只得一缝,欢喜得非常,真是梦想不到,忙叫人对童自大说去了。童自大这个喜还了得,【可见富之求贵,亦犹贫之羡富也。】忙进来,就替艾夫人叩谢,又谢了侯氏,铁氏也俱拜谢了。正在热闹,笑语喧天,听得又吹打催上席了,出来上了席,大家到三鼓方散,辞了各自归家。 次日,艾夫人把联亲的话对宦实并与儿子说知,宦公道:“大孙女与钟家甚好,只是小孙女与童家不称心。”艾夫人道:“我也想来,谁量得准?”【达者之见,反出自妇人。】丫头生的孙女,配这百万财主的儿子,也就罢了。”宦公点头无语,宦萼也自欢喜。这几位奶奶到家,都对各人丈夫说了,都欢喜愿意。择了一个好日子,烦邬合做媒,都通了信。同在这一日,互相拜门谢允,过后,又彼此请酒唱戏,男客过了,就请女客。临了这两日,才是童自大请,他夫妻二人心中快乐,这次比前越发热闹。只苦了铁氏这个肥人,每日累得这汗淌不住,别处还可,唯有两个奶头底下并那胯裆中,竟像泼了两桶水一般。俗语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也竟不觉得辛苦,把这个葵心笑得那嘴差不多比葵花心略小些,莲瓣竟把嘴笑得比莲花瓣还大了。把这一子一女竟疼爱得说不出的那个样子。 再说那童自大想道:“我总是破了戒了。【他当日不知几时受得,趣语。】我门下这些伙计,都是几十年了,从来也没有请过他们一次,我替宦哥贾哥结了亲,昨日他们都有大分资来贺喜,何不也请请他们,也是我财东的体面。”又来与铁氏商量。铁氏这些日子看戏吃酒,好生快活,两个小夫人又在旁怂恿,满口应允,便道:“你既请伙计,我也要请众伙计娘子。”童自大可敢不依他,连声答应,果然次日请众伙计们吃了一日戏酒。到散时候,这些多年的伙计每常一饭也不曾扰过,何况这样盛设的酒席,兜脬大揖作上许多,再三道谢,方才别去。 次日,铁氏请众伙计娘子并鲍家娘子含香,又热闹了一日。童自大道:“索性拼着破费破费罢。”把他的亲友,从来连水都摸不着他的,都去请了来,吃了一夜戏酒,也请了鲍信之来。你道他缘何认得他两口子去请他?前贾文物请他夫妇时,内外席上有鲍信之、含香,他看贾文物面上,故此才请。又把左右街邻请了一席,道是儿子定亲的喜酒。众人知道同宦府联姻,都公分买了羊酒来补贺。铁氏更加高兴,对童自大道:“我这些日子虽然吃酒看戏,把我也累够了,你就不该独设一席,替我酬酬劳。”【吃酒看戏也要酬劳,也是乍见。】童自大自然是要遵命的,留下戏子各项,到次午,抬过一张凉床铺了厚褥,放了几个大枕头与他靠背,独排一桌与他受用。童自大侧坐相陪。【竟行的是公主驸马礼。】闹了一夜,不但他亲友伙计以为奇事,这些街坊上的人都道,我们与百万做了几十年的邻居,从没见他家吃戏酒,竟连二连三的这些日子摆酒唱戏,真是破天荒的事。他如今当真竟不臭了,传得各处都以为奇闻。铁氏又特设了两席,单请钱贵、代目到家一叙,同代目好生亲热,同他认了姐妹。代目不敢当。铁氏道:“你的儿子同我的儿子是嫡亲挑担,你还谦甚么?”【此虽亲爱之情,然系势利起见。】他虽一口一个妹子的叫,代目仍称他奶奶,过后,两家时常往来。 闲话稍祝过了些时,钟生一日夜间睡不多时,似梦非梦,独步到街上来,忽见一个大夫第。如王者之居,心中诧异道:“这是甚么所在?”看那门首立着许多奇形异常狰狞长大的兵,率皆执着器械,又不敢近前去问。心内惊疑,左右顾盼,忽见墙隅之下,宦萼、贾文物、童自大三人在那里站着,钟生上前举手,惊问道:“此是何处,三兄何如在此?”他三人同道:“适间有一位神将传王旨,召我们到此,我们途中问他王是何人,他说是古城隍神,领我们到此。他进府启王去了,连我们也不知召来何事。”钟生吃了一惊,端的古城隍召他三人来,如何指示分剖,但看后文便知分晓姑妄言卷十六终第十七回 童自大舍贵粮救苦赈流民少林僧传异术为欢娱胖妇姑妄言卷十七钝翁曰:这古城隍示梦一段,一提明众人来路,照应首回,二明三妇改心之故,不是无因。 常平仓之弊,说尽地方官肺腑,为上司者能一力清查,上不负朝廷爱民至意,下使饥荒百姓受福不浅。 拥百万之富,以万余石米济众,直九牛一毛耳。在慷慨豪杰为之,何足为异。所可异者,出在财主耳。况于又是极鄙吝不堪铜臭之财主,竟慨然为之,出人意想之外。 写王恩负心处,正写小人之奸诈。正人君子往往为其所欺,及到结局时,何尝欺了人,自欺耳。为小人顶门一针。 少林僧传术一段,是他千算万计写来。不如此,铁氏一生终以角先生为乐具乎。不如此,童自大何以能多子。更有妙处,峨嵋山人虽已结过,此处又将他一影。 乐公初才临任,这一片忧国忧民的心肠,真有寝食不安之意,此等官那可多得。 杨大之杀水氏,写尽小人之凶恶无良,彼私人之妻则可,人私彼之妻则不可。水氏一淫妇也,固可杀。以卜通之亲夫杀之则可,以杨大奸夫而杀淫妇则不可也。故有水氏索命之报,非报杀淫妇之人,索命于杀淫妇之奸夫耳。这一杀也有妙处,不但结去奸夫淫妇一段公案,且完卜之仕结局。 李幕宾之贪,郑瞎子之恶,刘大悛之毒,写尽小人心肠。若非乐公之明察仁慈,童自大亦危矣哉。 吴老儿一生贪鄙,宜乎有杜氏为之妻,以绝其后。继而有崔命儿为之妾,以绝其命。要知非杜氏崔氏之罪,乃此老自取之耳,自作孽不可活。期人之谓欤? 厥夫多谊,又有厚道之妻,所生子女,自然昌大其后。至于夫名忘恩,其妇又薄,所生之女而为人妾,不亦宜乎? 第十七回 童自大舍贵粮救苦赈流民少林僧传异术为欢娱胖妇附:乐府尹念穷黎杨轿夫杀淫妇话说宦贾童三人向钟生说古城隍召他们,钟生暗想道:“我蒙尊神恩庇久矣,何不同进去一叩。”【此写钟生自梦到此,妙。若再说神去招来,便不成话矣。】正想间,只见一个乌幞头皂袍角判官出来,传呼道:“奉王旨召尔三人并钟情一同进去。”钟生吃惊道:“王何知我在此?”【是个梦境。】忙随了那判官进到丹墀,俯伏道:“某数年未得瞻仰圣容,今幸到此,特虔诚叩谢。”那尊神笑道:“你来得好,今该尔诸人梦醒之时,特召尔等来剖示明白。钟情,尔夫妻前世姻缘,吾神向已示知。彼宦萼等三人,前世是风流文士,却家道贫穷,也求白氏为婚,他父母本要于中选择一婿,白氏因彼家贫寒,誓死不从,皆因此抱恨而殁。后都到我案下,因他三人抱-贫穷之恨,遂至捐生,故使他今生愚丑痴顽,豪华富足,与钱氏买笑逼欢,遂彼前生之愿,而钱氏一相遇即厌恶彼等者。亦缘前世之故耳。”王又唤道:“宦萼、贾文物、童自大,尔三人倚势横行,到处作恶,本要夺尔纪算,横死以报,今因尔等悔心改过,姑从宽释。尔三人皆因绝嗣,因改过之故,皆得生子,只要尔等执定此心,自能保守家业善终,若再蹈前非,明有王法,幽有鬼神,尔当自剩”三人吓得叩首如捣蒜相似。王又道:“取那三兽过来!”众人看时,一猴一虎一狐,匍匐案下。【妇人中,奸诈者无一不猴,悍妒者无一不虎,淫媚者无一不狐,见此不足为异。】王问宦萼等道:“尔三人识此么?”三人不知何意,不敢妄称。王笑道:“着他现了今形。”又一个绿袍虬髯的判官走上前,吹了一口气,忽然变做三个妇人。他三人正惊疑间,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各人的妻子,心下大骇。王道:“此三妇,前世原来本男身,因前生孽重,堕落畜道,后罪限已满,始得转生为妇人。以为尔三人之妻室,他虽转世为人,兽心未能尽革,故尔悍恶淫妒异常。【世人悍恶淫妒之妇,大约皆系畜类托生者。】尔等遭其茶毒者,以偿前世好色轻生之戒耳。今尔等改过迁善,吾神冥冥之中已抽去了他的妒筋,换了他的恶肠,俱已化成人心。【世间妒妇的妒筋恶肠,安得尊神尽都抽去换却,使者些怕婆好汉受福无量。】与尔等同偕到老,尔等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久久必获吉庆,去罢。”两边将吏齐喝一声“出去”,如震霆一般。众人齐叩首趋出,因他三人改过获福,这一番事有四句打油道:人能行善当生福,事若违天必受殃。 此理易明何不省,宁为良懦莫横强。 钟生一惊醒来,原来是一场大梦,想了一想,一字不忘。唤醒钱贵向他细说,方知有这些往因,钟生又想道:“我虽得此奇梦,不知他三人可有梦否,改日会着一问,若果此梦皆同,就真是奇异了。” 钟生得梦之夕,那宦贾童并侯氏富氏铁氏六人,所得梦皆同。醒了,各人夫妇细说梦中之浯,深为诧异。这三妇甚惭,深悔向日之丑态。【若非抽筋换肠,决未必知惭。世间恶妇妒悍而不知惭悔者,定是未曾抽筋换肠之故。】这宦萼还不深信,恐是他自己偶有所梦,尚在疑心之间,叫人请了贾童二人来,坐下,问道:“昨夜我做了一个奇梦,梦见你二位连二位老嫂嫂都在那里,二位贤弟可有梦见甚么?”他二人大惊,各述梦中所见所闻,无不称奇。遂道:“昨夜有钟兄的,我们一同过去再问问他。”又一齐到钟生家来。钟生问道:“三位兄同来赐顾,必有所谓,想是都做了甚么梦?”三人惊道:“弟辈正是一样的梦,昨夜兄也在彼的,曾有所见闻否?”钟生亦备述了一番,因笑道:“三位尊嫂的前身真令人可畏,亏三兄的福量好,竟熬过来了。”他三人也笑道:“神灵已改了他们的心肠,从此不惧了。”笑了一场散去。他大家方知这番会合都是前生的事,虽然已是亲戚,更加亲密。那三位夫人也越发亲热起来,时常往来,此后连一丝悍妒之气全无,至于枕席上之事,又是妇人常情,不足为责。 宦、贾二人各有壮大本钱,久矣将侯富二妇征服,只是铁氏身子越胖,阴户越肥越深,童自大之物越用不得了。况且又是那角先生将他做了学馆,时常出入,揎得其宽无当。童自大间或试试,弄上了一会,只见那人同二物相合并不知觉,童自大竟弃前而取后,前门竟奉让了先生,日久坏了,又买了八九个来,凭他取用,只难为了两个丫头的手腕。 一夜,他夫妇同卧,童自大道:“我好些时没有走水路了,再试试看。”遂弄了进去,抽了两下,童自大道:“这不中用,还是后门有些边岸。”铁氏笑道:“难道你这么着着就一点乐处也没有么?”童自大道:“四边都挨不着,就像个小娃娃坐在大澡盆里面一般,有甚么乐趣?”铁氏道:“人在澡盆里洗澡,到底人也快活。”童自大道:“这样说,我弄着,你必定也快活了?”铁氏道:“好像个小耳挖放在大耳朵里,那有甚快活?”童自大笑道:“你说人在澡盆里洗澡快活,难道耳挖掏耳朵耳朵里不快活么?”两人大笑,将后庭舞弄了半夜方歇。 再说钟生一日在书房闲坐,翻阅《宋史》,看到韩侂胄建一花园,竹篱茅舍,宛如村庄气象,心中甚喜,道:“惜无鸡犬之声衬点耳。”少顷,闻鸡鸣犬叫,遣人视之,乃京兆尹赵师遣伏于篱下作鸡狗之声。侂胄大喜。又有一个谏议大夫程松,他买了一个美人进与侂胄,取名松寿。侂胄道:“奈何与大谏同名?”程松道:“正要使贱名常达尊听耳。”钟生掩卷叹道:“小人无耻,为谄媚之事,犹可言也。士大夫既登廊庙,为朝廷之臣宰,尚然为止,廉耻丧尽,是何心哉!”【笑骂由他笑骂,好官在我为之,二语尽之耳。】正叹笑间,忽梅生到来,满面笑容,问道:“兄所看何书?”钟生答道:“弟偶看宋史,到赵师遣程松之媚侂胄。正在可笑。”梅生道:“千古来,不乏人,又不独二人可笑。今日眼下就有一个可堪喷饭,弟特来为吾兄言之,以供一噱。”钟生道:“请道其详。”梅生道:“舍表弟昨日曾来奉拜么?”钟生道:“昨日承他赐顾,弟即往拜矣。”梅生道:“舍表弟当日之岳翁王朝林,兄也曾会过来。弟所说可笑之事,即此人也。”钟生道:“弟当日一见其人,即知为不端之士,故不敢亲近,每讶令母舅老年伯高明君子也。当日为何与彼结亲,虽有此心而不敢言。彼令爱已故,令表弟也另娶了,今日有何笑话。”梅生细细说他的这可笑之处。正是:君子不失为君子,小人枉自做小人。 你道是何缘故?钟生的母舅姓多,单名一个谊字。二十岁就游了庠,是个慷慨丈夫,心直口快的男子。娶亲后氏,可称聪慧贤淑,生得一女二男。女适陈宅,陈仁美中了进士,选了陕西褒城县知县,即周幽王时褒姒所产之地。长子名必达,他二人当日与钟生同窗,都是广先生的门人。多必达与钟生又是乡榜同年。次子必进在庠。这多谊少年的时候有一个窗友,名字叫做王恩。幼无父母,与兄嫂同居。兄嫂待之如奴隶,鹑衣百结,终日枵腹,以草带束腰,忍饥以度。他兄嫂只当不曾看见,他那令嫂比苏季子不为炊之嫂,汉高祖的戛羹嫂,还利害几分。那王恩苦在心头,无门可诉,他虽二十多岁,是一个书呆,只知道捏着个书本,一日苍蝇之声不绝,哼哼的念。轩辕弥明古鼎联句中有两句,正是他的行乐图,道是:常于蚯蚓窍,时作苍蝇声。 他除此以外,别无一能,拿轻不得,负重更不得。他每每要赌气出来,不但无置之地,且无糊口之方。别人穷无立锥之地,他真穷得连锥也无。当日有一个笑话,正合著他:一个人无处谋生,专与丧家做陪堂。一日,他家出殡,他抚棺痛哭,道:你的尸灵倒有处去了,我的这尸灵放在那里。 正是这王恩之谓了。一日,他嫂子生辰,他娘家送了些鱼肉酒面之类来给女儿,他烹庖了,留着夫妻同享。但碍着小叔,要给他些吃,心中又舍不得,不给他些,又觉不好意思。【还算面皮薄,要在今日,大多好意思者甚多。】遂忍不住发话道:“当日公婆又不曾留下半点家俬,今年二十多岁的后生,不想些营运,只啃哥哥嫂子,脸弹子也不害羞么?成日牙疼似的捏着个书本子,哼也哼得出饭来吃么?要等你哼出个举人进士来,哥嫂也好累死了,亏自己也过得去。”嘴里说着,将瓢儿碗儿摔得一片声响。王恩一腔忿气,走到多家来,多谊见他满面怒容,两眉如锁,心中像有万千为难的事一般。多谊问道:“我看兄像是有甚么不悦之事么?”王恩长叹了一声,忍着泪,不能答,多谊道:“我与兄自幼同窗,所谓侵颈之交,有事何妨为我言之,古押衙云,老夫一片有心人也,弟虽非押衙之比,然亦有心人也,或可为兄助一臂之力,也不可知。”王恩不得已,将他兄嫂恶薄的话说了,复堕泪道:“今日投身无地,欲住不可,是以悲耳。”多谊激出一腔义气来,道:“世情嚣薄,手足之谊何至于此,罢,兄既无处栖身,若不见弃,就在我小斋来住着,但恐家常日食不堪,兄若不责,弟还可以供给,就是几件冬夏衣服,弟也还力有可为,兄意若何?”王恩道:“承兄雅爱,弟铭刻五衷,但岁月甚长,如何敢常在府上叨扰。”多谊道:“朋友乃五伦之一,近来人情恶薄,将朋友一道几几废尽,弟每每痛恨,我与兄多年友谊,犹如手足了,何必还做客套话,【不愧名多谊。】不妨今日就来,弟扫榻以候。”王恩见他义气侠肠,感之不置,说道:“既承兄见爱,弟还有几本残书取来。”遂起身别去,少刻来了,卷了一床破被,捆了一束烂书,背负而来。到多家书房住下,他竟毫不务外,终日对著书本咿喔。多谊喜道:“他有这一番苦志,将来必有可成,安心要培植他成人。”先替他换了一身衣服,又做了被褥与他,数月之后,多谊向他道:“弟痴长吾兄三岁,大小女今已八龄,古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兄今已二十外了,婚姻一事,亦不可缓。”王恩道:“弟之此身,当日不知飘泊何所,蒙兄收留,已出望外,今在此得衣食丰足,可以读书,就是万幸了,何敢复何奢望,想及婚姻一事,托兄福庇,异日若稍有寸进,再做商议罢了。” 多谊也就不做声,却暗暗叫人打听,替他寻亲事,说成了一个老童生家的女儿,整二十岁。到了下定之日,才对王恩说知,王恩感恩不尽,道:“兄如此爱弟,虽是兄一片热肠,但使弟何以克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愿终身效衔结以报耳。”多谊笑道:“丈夫处在世间,于陌路之人施恩,犹不望报,何况你我朋友之间,些须微情,怎么讲报答的话?兄不但轻弟,亦自轻了。”王恩不敢复言,唯心中感愧而已。多谊就将书室收拾,做了他的洞房,到了吉期,娶过门来,一应供给,皆出自多谊,是不用说的了,后氏时常请薄氏到后边吃茶饭,闲谈说笑,如嫡亲妯娌一般的。那薄氏心地聪明,齿牙伶俐,【世间聪明伶俐人无有不薄,倒是老实人还有些厚道。】二人着实相投。那年王恩进了学,多谊甚喜,以为不枉收留他一常蓝衫酒礼并送学师之费,皆是多谊拿出。次年多谊生了一子,就是多必达了。王恩之妻薄氏同月产了个女儿。 时光迅速,日月如流,不觉就是五个年头。那日多谊同王恩正坐着闲话,见那两个孩子从里边出来,相携着顽笑,如亲兄妹相似,多谊欢喜得了不得,笑说道:“我同兄真算得异姓骨肉了,我看这两个孩子也如同兄妹,我同兄何不做个先朋友而后亲家,把两个孩子配成夫妇,兄意若何?”王恩受了他的无限恩德,三口在他家穿吃数年,门槛都踢豁了,毫无闲言,连妻子都是他替娶的,何况要他的女儿做媳妇,可有不肯之理?他每常就想扳这门亲,好图久远,因自己还靠着他家,自鄙寒贱,不敢启齿。【有此数语,彼后日负心,愈觉可恨也。】今听见说这话,满脸是笑,说道:“承兄不弃,小女得配令郎,真得所天了,但弟不敢仰扳耳。”多谊见他喜允,进来对后氏说知,后氏道:“我也久有此意,如此甚好!”王恩就告诉薄氏,薄氏巴不能够,连声怂恿。过了两日,多谊选了个好日期,备了两席酒,先送了几件头面,两套小衣服与媳妇,做小定。然后请王恩吃喜酒,请了女婿陈仁美,外甥梅根来相陪,做个媒人的意思。【后来始终成全,陈仁美之大力,所以名成人美也。】内里请薄氏,后氏母女二人陪他,一家甚是欢喜,自不用说。过后,他男女四个亲家愈加亲热。多谊同王恩走了几科,总不得中,到了天启甲子科,他二人同女婿陈仁美同进场去,不意放榜之日,王恩同陈仁美都中了,多谊反落孙山之外。 多谊虽然未中,见女婿中了,还在次,见王恩中了,倒欢喜得比自己中了还胜。他女儿去年嫁到陈家,女婿中的这一日又添了个外孙,真是喜事重重。次年,王恩上京会试,路费家人皆是多谊预备,托女婿与他同往。一路到京会场,又同中了进士,王恩殿在二甲,选入庶吉士。报到家中,多谊那喜真快乐不过,也不是喜亲家连捷,图他的荣耀,喜的是王恩一个无归的人,成就他妻子功名,不负当初一片热心。 次年,王恩给假回来祭祖,仍在多家住着。拜谢多谊夫妇,感恩戴德的话说了无限,口口声声念之不置。他此时是荣归了,从不上门的亲戚不知从何而来,一日来来往往拜贺不绝,连他那无情兄嫂,虽然不曾像苏秦的兄嫂侧目而视,蛇行匍匐的样子,也老着脸重新来亲热,做了许多丑态。一应贺客来往,都是多谊替他应酬,限期将满,要回京去。多谊劝他带了家眷同往,此时他女儿十三岁了,生得十分标致,多谊夫妇疼爱他无比,恐王恩路费不敷,又送了些盘缠,多谊后氏同他夫妇同居了十数载,一旦言别,心中戚戚然,恋恋难舍。那王恩薄氏毫无留恋之情,欢然而去。【忘恩薄情已见一斑。】王恩到了京中,那时正是魏珰秉政,他的头一个干儿就是大学士魏广微。王恩初进,不敢投见魏忠贤,就拜在魏广微门下走动。那魏广微有了这样个赛皇帝的太监老子,自己又做了首相,声势无双,富贵已极,是《浣纱记》夫差打围上说的,富贵已极,不图欢乐待何时,他就是这个意思了。别无他想,只要寻些美女到家中来取乐,差人四处访求。王恩听得这信,打动了他一个富贵的妄念。同薄氏商议道:“我如今名虽做官,一个翰林院庶吉士,是人说的写大字拜帖的穷鬼,巴到那一日才有升转,我想走一个捷径。这魏中堂他因做了魏上公的干儿,不过一两年间,就做到阁下。我官卑贱小,不敢望到魏上公跟前,做他的义子干孙,如今在魏中堂的门下,若得了他欢心,甚么一日三迁的事怕不得。他如今发狠,在边外寻美女,我家女儿虽算不得十分绝色,也还算个十全的容貌,虽才交十四岁,已长成大人规模,我想献了与他,不愁他不欢喜。果然中了意,我这官,眼见得腾腾的就起去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挺着胸脯,满地走道:【好形容。】“那时就是琵琶记上的曲子了,唱道:身穿着紫罗兰,腰系着黄金带,皂朝靴在脚下踹,五花头踏马前排。 请教那时岂不体而面乎?你也就是响当当的一位夫人了。珠其头而缎其体,凤其冠而霞其帔,黄其伞而四其轿,呼其奴而使其婢。”【则天朝有个四其御史,他今是个八其翰林。】摇摆着道:“何等威武。”又把脚跌了两跌道:【描写丑态甚趣。】“但可恨许过了多家,当日受他厚情,扰他多年,又替我娶你,这个恩情忘不过去,二来女儿年幼,魏中堂五十多岁了。怕不相配,恐女儿不愿,你的意思怎么说?”薄氏道:“人说黑心人才有马骑,如今世上不忘恩负义的,能有几个。古语说,大恩不报,何况于小惠。你当日在他家,我是见的,每日不过是粗茶淡饭,没有见他弄甚么三牲五鼎的供养。你娶我的时候,不过是几根簪棒,套把衣服,所费有限。我在他家多年,那一年不帮他做些针指,他女儿出嫁,我帮着做了多少生活。【没良心人大都如此。受人大德,一扫帚扫得干干净净。自己稍有小惠到人,便念念不忘。】你中举人进士,虽费了他几个钱,一来是你的命好,二来是他要做疏财仗义的好汉,也是他自己要博好名,岂单是好心为你。至于女儿许他家,也不过是一时儿戏的话,又不曾大酒大礼的行下,痴痴的守着这个名做甚么,等女儿到了魏家,你写个信带与多家去,只说女儿死了更隐密。他往那里去查帐,就算着那知道我女儿与了魏家,他可敢到魏家去哼一哼么?我们有魏府做了靠山,料道也不怕他。【心肠愈转愈恶,但人心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我说的可是否?若记怕魏阁老的年纪大,那甚么相干,他去做阁老的小,穿吃不了,不强似嫁那秀才家的少年儿子么?况且我们养他一场,拿他替娘老出些力,也不为过,就是他不愿,且瞒着他,送到了那样人家去,还怕他跳到那里?且顾了我夫妻眼下着,也顾不得他了,你不要呆,趁早去行,我做父母的且博一场富贵,也不枉生他一场,不然,着这清淡衙门,活活的熬死人呢。”王恩听了薄氏这些话,笑逐颜开,不住点头道:“说得妙,有智妇人胜似读书男子,好见识,好见识。” 次早,到了魏广微私宅门口伺候。等到将午,饿得腰酸腹痛,在管门的人跟前陪了多少小心笑面,再四相求,才得禀了。魏广微在书房中,传了进去,见了礼,魏广微叫他坐下,他做了许多谄媚的样子,说了无限奉承,才说道:“生蒙师相夫子收禄,天恩无以为报,门生有个亲生幼女,不敢称为美丽,也还可寓目。愚夫妇意欲送到老师相府中为婢妾,不识台意可肯俯纳?不敢造次,门生先来上达。”魏广微大喜道:“既是贤契闺秀,我怎么好立为小星。”王恩深深一恭道:“此不过门生仰报老师相天恩之万一,若能小女得先得充下陈,留备驱使,不但小女之万幸,亦门生愚夫妇之万幸了。”魏广微道:“你有这样好情,我亦当有厚报,既承你雅意,今晚就可过来,更妙。”王恩道:“小女在家穿戴着,不过荆布,如何送得到府中来,既蒙老师相不弃,还须俟一二日,制些须衣饰,才可送上。”魏广微笑道:“这有何难。”问了他女儿身材高矮,遂吩咐小厮,传了进去,要了一匣子金珠首饰,数套衣服。【是个宰相家行事。】一个猩红毡包装着,拿了出来。魏广微命交与王恩家人拿着。王恩辞了回家,忙叫薄氏将女儿香汤沐浴彻底,换了衣服,也不回答,收拾完了,日色将暮,一乘轿子,王恩亲自送到魏府。传禀进去,许多丫环仆妇出来,簇拥而入,王恩归去了。 魏广微见好个女子,年又甚少,十分心爱,当晚就宠幸了。那女子知他自幼许了多家,今日忽然被父母送到这里来,被这个五旬多的苍髯老汉同他比翼鹣鹣,鸾颠凤倒起来,心虽暗恨,说不出口。 那王恩以为女儿这一去,虽不能像董卓之于蔡邑,一日三迁,大约不过一二月之中,定然高转。不想过了数日,便是冬至,天启重騃愚昧,自己不去郊天。魏广微是首相,遣他代祭,他半夜就到天坛祭了回来。又朝贺礼毕,他将望六的人,连日幸王恩的乃爱,享那又小又嫩的美物丧过了些,又辛苦了半夜。一早晨神疲力倦,要到他令尊魏珰处叩贺,因身子怕动,恐这一去,留赐酒饭,未必就得回来。况且父子之间,自有怜惜儿子的,那里就肯责善,且回家歇息歇息再去。 不意魏忠贤朝贺回府,阖朝大小文武干儿门下厮养都来叩贺,惟独长子魏广微不到,他那里知道是被新得的小媳妇弄瘫了。只疑他目中无父,大怒骂道:“这狗弟子孩儿,你是个甚么黄黄子,咱抬举你这个宰相,也就算咱的大恩了。你今日竟公然连我老子都不来磕,岂不是虚设的了。”叫过小儿子锦衣卫田尔耕来,吩咐道:“魏广微这狗攮的弟子孩儿,连咱老子都不来磕,好大胆子,你去把他即刻逐出都门,不许容情迟缓迁延片刻。快快的去了,来回咱的话。” 那田尔耕奉了恩父的怒命,那里还顾得长兄的私情,亲带了许多官旗校尉到他家驱逐。魏广微吃了些人参汤,正在暂歇,听了这信,魂飞魄丧。这田尔耕素常谄事魏广微,奴颜婢膝,要一奉十,放一个屁他也是要钦此钦遵的,二人极其亲厚。魏广微此时恳他稍缓须臾,要去面见魏忠贤哀求,或可挽回。田尔耕不但不准,且放下脸来,道:“上公待你的恩典也算极厚了,你今日竟公然藐视他,冬节都不去叩贺,不加罪于你就是万幸了,趁早走路是你的造化,我怎敢徇你的私情。违了上公的严旨,况你目中无父,我又焉得有兄,亏你还读过几日书,从井救人的事也有的么?【写小人反面无情,面孔口角如见。】快快的走,不要讨我个大没趣。” 魏广微见他这样子,大非往昔,料道求他也没用,况且又恐那没卵袋的假老了,比不得有膫子的真老子,还有些天性之恩,或再触了他的怒,连性命还不能保,只得带领家小踉跄而去。及至王恩得了这信,连忙赶了去,要看看女儿,他已经去了,只得忍泪回来。父女连别也不能一别,生生的离散了,那时人人都去拜魏忠贤做老子。也有一个笑话儿道:一个拜在他门下做了个干儿,欣欣自得。有一个朋友戏他道:“你拜魏上公做老子,倒也罢了,不怕难为了令堂些。”那人沉吟了一会,道:“他是没有卵袋,家母还不曾吃甚么亏。 却说王恩见把魏中堂顷刻逐去,把一座泰山化成一泓秋水,悔恨无及。一级不曾升,半文不曾见,把个娇娇滴滴的女儿白白送去,垂首丧气,惟有咂嘴咨嗟,顿足叹恨而已。反被薄氏骂了数日,说他见事不确,如何就行。当日说得这魏阁老怎样尊贵,如何被一个太监老子就撵去了,带累了他的女儿。王恩也无言可答,只是哎哎叹气。后来写了封书带与多谊,内中说女儿不幸于某月日身故,不能得终前盟,并许多谢他的鬼话。 多谊见了书,念与后氏听,夫妻着实悲叹,他倒不惜失此亲家,倒可惜失了个好媳妇,也就放过一边。 此时他女婿陈仁美与王恩同榜进士,等了两年,补了褒城县知县,已同女儿上任去了。到了天启七年丁卯科,多必达同钟生那年中式,他已定了个荆贡生的女儿为媳,榜下成亲,两重喜事临门,又是一番热闹。 那年八月内天启驾崩,崇祯以皇弟信王嗣位,就是魏珰的贤郎杨维恒攻击他起,举朝纷纷参劾,逆珰事败,附逆诸人尽皆问罪,魏广微虽系逆珰干儿,后革职逐去,先亲后疏,姑从轻议。比傅应星等减罪一等,家俬籍没入官,阖家男妇发陕西庆阳府充军,王恩的令爱不消说是跟着去了,王恩是魏广微姻党,株连革职回籍,他夫妻一场妙算,富贵不曾到手先送掉一个女儿,后连功名误,虽是忘恩薄情之报,然而人自不如天算,奈何,奈何,他真是:王郎妙计高天下,陪了娇儿又折官。 多谊在家闻这信,向后氏道:“王亲家别无子女,他与魏中堂是甚么亲家,如何就到连累革职的地位。”后氏想一想道:“他前次寄信说他女儿死了,我常看那孩子,不像个短命的,我素常疑心,不曾出门,他做了官,恐嫌我们是秀才门弟,或者是把他女儿与了魏家了。”多谊变色道:“岂有此理,你妇道家见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这样的事,禽兽之所不为;【要知这样的事,禽兽所不为,偏是衣冠中人肯为。】他一个读书的人,可肯做这无耻坏心的事。”多必达在傍边说道:“如今的世情,这样事也是有的。母亲这一想倒也不错。”多谊道:“胡说,少年人也跟着这样乱讲,你母亲妇人之见罢了,你也曾读几行书,这话如何出之于口。” 次年,多必达上京会试,不第而归,那王恩夫妻已回来了,还是一个空囊,他做了一场官来家,女儿又送了人去,没有还来多家住的理,只得拼凑买了几间房子栖身,家中艰难之甚。多谊虽见他女儿死了,念昔日交情,还时常资助他柴米盘费。王恩见多家近来比当日更觉兴旺,女婿又中了举,娶了妻,一家和美。想起女儿来,嫁了他家岂不好。常同薄氏暗暗悔恨饮泣,见多谊还常常照顾,良心不死,又是那内愧。多谊一日偶然同他闲叙,问他同魏家是甚么关系,竟到株连至此,他无言可答。谓说:“当日承魏公垂青,时常到他府中,他有一个心爱的幼儿,认弟做义父,所以说是亲家,因此拖累了。”多谊叹:“君子不可不择交,【辱翁曰:灯台不照己。】兄也是大通明理的人,难道冰山泰山者看不出么?那时逆珰上无君父,自不能久,这些依草附木者,又岂得长,原不该同他亲近,都是自错,怨不得人。可惜十数载灯窗辛苦,功名犹在次,还落一个污辱之名,只好自恨罢了。”多谊是个真心的人,就把他的假话信了实,那里知道魏广微是他令爱沾皮贴肉的亲家,还进内向后氏、多必达说知其故,道:“你们向日还疑他是那样坏人,我就知其决不然。”那王恩夫妇要靠他家过日子,见了多必达夫妻,一口一个姑爷姑娘,假做亲热。多必达听他两口子说他女儿之死千真万真,也就信为确然。多必达幼年同他女儿亲如兄妹,又曾下过定,想念旧情,也时常来往。 过了两年,多谊接女婿来信,已经行取进京,升了山西太原府推官,舅子若上京会试,务必绕道任上一会,以慰数年久别。多谊见女婿荣升,心中甚喜。王恩知道这信,越发自恨,他两个是同年,那一个听天山命的,何等荣耀。自己趋炎附势一场,弄得冰消瓦解,隐恨在心,说不出口。 且说那陈仁美行取之时,沿路州县拜往,馈送下程,好不热闹。一日,到了庆阳店中住下,他偶然到店门口看看,见一个人来寻那店主,道:“我们夫人问你的回信怎么样了?”店主道:“今日有位老爷下着,不得去讨信,明日才得去。”那人道:“你做媒人图中用钱使,倒要我们两头跑。”咕咕哝哝的去了。陈仁美问店家是甚么事,店主道:“小人当着个官媒,隔壁这魏夫人是魏阁老的奶奶,充发到这里来的,魏老爷去年死了,家中穷了过不得,有几个小奶奶要卖给人做妾,托小人去卖,都卖完了,只剩了两个上好的,价钱大些,昨日有人要,叫小人今日去讨信,老爷驾到小店,不得闲去,才又着又来催。”陈仁美道:“你可知道这两个小是那里人,可果然生得好,他也肯与人相看么?”店主道:“小人都见过,生得真好,一个是北京人,一个是南京人。这个南京的还不到二十岁,生得又强些,说他是好人家的闺女,他父亲还是个官儿呢。他既要卖,可有个不与人相看的。”陈仁美道:“既与人相,你把那个南京的带来我看看。”遂走了进去向多氏说。多氏道:“你要娶小,要那后婚老婆做甚么?”陈仁美笑道:“我那里要他。店主说他生得好得很,不过带来看看。” 正说着,店主带了一个女子进来。多氏一见,便觉眼熟,问他道:“你是南京那一府的人,你家姓甚么?”他答道:“我姓王,就是应天府的人。”多氏忽然想起他是王恩的女儿,他兄弟所定的媳妇了,这女子在他家长了十二三岁,终日相见,还替他梳头,教他做针指,如何不认得。那女子别他时年幼,况在异乡,一时想不起,倒忘记了多氏。又问了他一句,道:“你当日在南京谁家住来?”答道:“在一个姓多的亲戚家住的。”多氏听了这话,越发是他无疑,问道:“你如何到魏家的?”那女子一腔气愤,多年郁结,遂将他父亲是官,他并不知道被他父母送到魏家,以至到此处来的话,详细说了。落了几点泪,多氏也不再问,仍叫店主领回。他夫妻商议道:“王恩这个没良心的畜生,受了我家多少恩惠,才得一步好处,便忘恩负义,献女豪门,还假说女儿死,来哄我父亲,我们如今把这女人买来,带了去,等我兄弟到京,竟与他做小,带他回家,看他父母有何脸面相见。”定了主意,叫店主讲明价钱买了,次日起身,到了京中,后来升了太原司理。故此写信回来,叫兄弟到他任上,也不说破其中缘故。 多必达中了甲戌进士,回家绕路到山西看姐夫姐姐。到他任上相会了,饮酒接风,多氏道:“我替你寻了个小,等了这三四年你才来?”多必达道:“虽是姐夫姐姐疼我,恐怕回去父亲嗔怪?”陈仁美道:“不妨,又不是你自己寻的,是我同令姐的意思。我细细写信禀知岳父,料道决无话说,但这女子原是魏中堂的小,不是女儿了。因为生得好,我同令姐在陕西买了带来的。”多必达正在少年,离家日久,见姐夫姐姐这样美情,又听说女子生得好,有何推辞,欣然领命。 多氏命收拾了间房子床帐,叫那女子洗沐,更了新衣以待。这王氏一买来,以为是陈仁美要他做如夫人的了,数日总不见他说及,每日好食好衣养膳,不知何故。今日听说是赠他舅爷,是新科少年进士,心中暗喜,到晚上见多必达进房,好一个齐整少年,越发相爱。多必达见他生得果好,也甚快乐,但是觉像在那里见过一般,十分面熟,再想不起。二人上床,春风一度之后,多必达盘问他的家世,他哀肠细告,方知是王恩的令爱。多必达大诧道:“怪得我觉面熟,原来是你。”也把自家姓氏前后的事说了。王氏羞愧无地,多必达推枕穿衣而起,叫人请了姐夫姐姐来,说道:“这女子原来是王恩的女儿?”他姐姐笑道:“我当日一见,就认得他,我故此买了来,安心叫你带回去。叫他父母看看,羞一羞这忘恩的小人,看他有甚么脸面见乡党亲友,不然我替你买个妾做甚么呢?”多必达道;“他父母如此无良,我怎肯要这女子?”陈仁美道:“一来时令姐就问过,是他父母瞒着把他送到家,他还不知,及到了那里,欲回已是不能,这也还怪他不得。你如今为妻则不可,做妾却不妨,不但羞辱他父母,正可出你之气。”多必达想了想:“甚是有理。”留做了小星,见彼聪敏知事,倒也心喜。住了几日,辞了回家。 到了家中,他拜过天地祖先,又拜过父母,然后叫王氏拜见,并见了荆氏。多谊见儿子中了进士荣归,心中甚喜,见他娶了妾回来,大有几分不悦。多必达将姐夫的书呈上,多谊看了,多必达又细说底里,多谊后氏不胜恨怒,道:“有这样没良心的人,真是人质兽行。那禽兽听得你回来,清早就在外边坐着,不要放了他去。再着众人去请他妻子来,当着众亲友,叫他父女相见,看他何以见人?”遂差人去请薄氏,薄氏听说女婿中了,归到家。【当日真女婿却弄成假女婿,如今虽似丈夫却算不得丈夫了。】叫人来请,他来得也没有那样快,到了多家上房,有许多亲戚内眷都相见了,他见多谊夫妇怒容满面,不像每常相会亲热,又不敢问。多谊见薄氏来了,叫人出动请王恩同众亲戚都进来,说道:“古人有还魂的事,我常不信,今日竟有一个女子死了数载,忽然又活转来,昨日我小儿在途中娶了他做妾,带了回来。特请列位来见一见这异事。”因对多必达道:“你叫了他女子来。”倾刻来了,一进房门,王恩薄氏正在疑心要看这还魂的女子是怎个模样,不想是他的令爱,他夫妻羞得要死,掩面就跑。被他女儿一把拉住,连哭带骂,数说了一番。此时对着许多男亲女眷,他两口子比杀一刀还难过,挣脱跑了回去。夫妻互相埋怨了一场,在城中无颜见人,躲了几日,将房子卖了,迁往远乡而去,后来竟不知下落,真是:饶伊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这一件事传得人人皆知,无不唾骂王恩为小人。【王恩固当可骂,或有王恩之类亦唾骂之,则不可也。昔有一笑谈:众人共坐,不知谁放一屁,其臭不可闻。众人指定一人笑骂之,其人大笑,众问其故。彼曰:“我笑那放屁的也在那里笑我。”】梅生那日也在表弟家,目观这事,今特来相告钟生。钟生笑道:“令表姐丈处得他好,把这些负心小人,也叫他知此警愧。”大笑而别。 且说自崇祯七八年来,山东河南连年蝗旱,又屡经流寇,生民涂炭,这些逃出命来的百姓,先还罗雀薰鼠救饥,后来连草根树皮都吃尽了,弄得易子而食,析骨而炊。那困苦之状,真个伤心。虽有几次恩旨赈济,但这些地方上的州县官,把那常平仓的米,久矣乾转入在他的囊中,仓内颗粒无存。上司通同作弊,都素常知道。奉了旨,不过行了文书,来叫赈济。州县官正愁这米没处开销,见了这文,好生欢喜,也不过空回上一角文去,已经赈济了。这叫做虚应故事,百姓耽了虚名,州县得了实利,饿得七死八活的穷民,何尝沾了一升半合的恩惠。大小官员大家鬼混而已,谁人肯尽心尽力,为国为民。 这些百姓虽知朝廷这有样大恩,他们虚沾其惠,料想到上台处告也是没用,不过如水上打了一棒。人说天高皇帝远,又谁肯到京中去告,穷的力不能去,富的又不肯去。就有几个义愤些的要为穷民去出头,又想这个阍也是难叩的,事也便中止。 这些百姓站不住了,以为南京是个大去处,都奔了下来逃命,约有数万多人。三停中沿途饿死了有一停,此时十月天气,这些穷百姓可还有甚么衣服,不过一衫,一裤而已。有一件鱼网般破棉袍穿着,就算富足得很了,又冻死了有一停。只有万余人口,厌厌待毙形状,人来得多了,又没处存身。 这一年,值南京也大旱,米价涌贵。每常的料不过七八钱一石,一两就算贵了。这年因湖广江西两省都遭流贼之害,也不甚收,地方官不许米粮出境,江南的米价就长到二两四五钱一石。本地自给不暇,那里还有得舍与别人。这万余人在街上哭喊叫化,惨不可言,日里既不得吃饱,夜间又无处栖身,就都蹲在各寺庙并人家门口过夜,身子单寒,无日不死许多。地方上多官虽未必无救济之心,但不肯尽心去画一救济之术,都推聋装哑,竟做不知。 却说那童自大有一日有事出门,在街上走过,看见这些男妇携儿牵女,鹑衣百结,鸠形鹄面,都不似人形。又听得人说他们栖身无地,乞食无门的这些苦楚。他心下愀然凄惨,自己暗想道;“我家的富也算到极处了,我连年托天福庇田上大收,各房内现堆着许多稻子,我一家也吃不了这许多,我的银子也够了,又不犯着去卖,不如做个好事,舍了,救这万把饥民,也是一场义举。况我前日梦见我家奶奶竟是一支大黑狐狸,那一位城隍爷说因我改过,神道保佑,暗化了他的凶心,不然我已死在他手里了。如今他也竟贤慧起来,可见神道爷说得一点不差。前次我虽摆了那几日戏酒,破费了些银子,不过只算得不吝啬了,还恐有人背地说我臭的。我再要做了这件大事,一来报答了神恩,二来人不但不敢说我的臭,还要夸我香呢。【自古及今,能流而博香名者,能有几人?不意此老呆有此巨识。】再者,我听得人说,人生在世,只要求妻财子禄寿五个字完全就好了。”又道:“我的妻也有,妾也有,虽然丑些,人说丑是家中宝,他如今又不打我,又不骂我,又不管我,快快活活的过日子,这就尽够了。我吃的有,穿的有,用的有,银子堆着的有,铺面佃房洲场田地样样都有,财字是不用说的了。子字我有了一男一女,我如今人说一个儿子是险子,我若再做些好事,或者龙天保佑,再养两个,也不可知?不然,只求这两个长命百岁,聪明伶俐些,人说好的不用多,一个抵十个,【他这一种知足的念头,便应享大福大寿。较那贪无厌足者,何啻天渊。】也就罢了。禄字人说官高必险,我虽是个监生,人看银子的面子,谁不叫我声老爷,敬我几分。俗语道,有钱的大十岁,无钱的小一轮,我看那没钱的穷官,还不如我体面,【穷官岂只于不如财主。唐末司空图曾为相国,破后至于无食。一日,途遇一银工,乃向在他门下者。怜而邀至家,盛设款待。司空图感而赠之以诗,末句云:悔不当初学冶银。失时宰相求为银工而不得,况于穷官乎?】也就罢了。【多少读书人求进而不知止者,较此老呆心胸何如。】这个寿字就保不定,要一死了,人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这个大家俬白白的撂下,一文也拿不去。【更达,妙。】我常听见人说,一个阴德十年寿,我若救活了万数多人的命,一百个人保我过一岁,一万个人可不保我活一百岁了,这岂不妙。”【念头虽贪,以天绠人事论之,亦雅当然。】想定了主意,欣欣自得。 他又算计道:“不要冒失,且再算算着,扯大带小,一个人一日半升米,一万多人一日要五六十担米,如今是十月起,到明年四月尽,才接得上新麦,那时就好了,方可歇得。这七个月,一个月用一千五六百担,毛毛要一万一二千担米。我家不知可有这些?不要弄得有头没尾,就没趣了。因叫了个管事的家人童可用来,道:【谚云:有了铜,救了穷。这名字甚合拍。】“你把各房堆的稻子帐查了来我看,算共有多少?”童可用把帐取来一算,道:“这几年南乡江北各庄上收的稻子吃不着,总没有动,约有三万多担。”他听了一算,三万多担做得一万五六千担米,心中大喜,道:“够了,够了。”又想道:“这事不要对奶奶说,倘或他一时舍不得,可不把我这场好心打脱了,如今且瞒着他,过后他不知道就罢了,要知道了再说不迟。舍了出去的难道还要得回来么?”自己赞道:“我这个想头真正妙极。”忽又算计道:“这万把人得多大地方才存得住,在那里煮饭与他们吃,这倒是件难事。”想了半日,总想不出个道路来。他道:“一人不如二人智,去请了钟兄同宦家二位哥来,再约了邬合,大家来商量个妙法。”叫家人备下酒饭,又叫人去请他众人。 不一时,都来了,大家坐下,看那童自大满面喜色,【喜色,妙。所谓诚心喜舍,不是屈意沽名,才是大英雄手段。】笑嘻嘻的,都疑他有甚么喜事。钟生先问道:“兄今日喜气洋洋,府上有甚喜事么?”他笑道:“没有喜事,倒有一件破财的事,故请众位来,大家商议。”众人道:“有甚么破财的事,但请见教?”他遂把看见这些难民无食,意思要独力养活他们,因没这个大地方,想不出主意来,故请众位来计较。二者我家没多人,还要借二位哥的管家相帮照看,众人听见他有这番好事,都赞扬道:“贤弟有这一番盛举,真是莫大阴功,我们共做善事。”宦萼道:“贤弟既舍饭食,我盖几百间大席蓬与他们安身。人人都是没有衣服的,我再舍万把件棉袍与他们救寒。”贾文物道:“我虽不能如长兄贤弟这样巨富,也还薄有家俬,柴是我认,腌小菜盐酱我出。”邬兄我供他家紫米盘费,托他在那里照管,只是没这地方,倒是难事,邬合道:“晚生愚见,万不得己,借各寺庙分开赈济罢。”童自大道:“我也想来,人太多了,一座寺能容多少,庙中分得七零八落,那里有这些人手照看,做着日里吃饭罢了,夜间叫他们何处存身?”钟生见他三人如此仗义,各有所任,思量了一会,便道:“弟自弃官归来,从未足至公门,于竭当道,三兄既有此美举,弟也说不得了,明早到魏国公府内去求,暂借教场中空地搭棚赈粥,以活众人,以朝廷之地救朝廷之民也,未必就为不可。他如今理管京营,不得不先去求他,他若不肯,再往各上台处去讲,虽是弟破了戒,此乃公事,非为私情。也还无妨。”众人大喜,道:“妙极,事不宜迟,明日兄就去,倘说明白了,我们明日就要动手的。”童自大吩咐拿酒肴来,众人有此高兴,都心中甚喜。说说笑笑的共饮。正饮之间,童自大道:“哎呀,几乎忘了?”叫了童可用来,道:“你到各房。叫他们连夜做米,陆续送来,不可迟误。”童可用答应去了。 却说这新任应天府府尹,姓乐名为善,系原任北京礼部侍郎。向日与辅臣杨嗣昌不合,告病回去。崇祯素常知他是个好官,因与宰相参差,只得放了他去。此时杨嗣昌以阁部督师在外,征讨流寇,他畏贼如虎,探听得贼在数百里之外,他便引兵趋避,任贼攻城屠杀,他只袖手旁观。每日在营中叫军士们搓绳子,云预备困贼,众人无不匿笑。 张献忠攻破了几座城池,杀害了几位亲王,杨嗣昌畏避,总不敢领兵去救援,又恐陷藩伏法,只得在军中自尽了。崇祯见杨嗣昌已死,又闻知南京荒歉时,起用了他,以侍郎卫管府尹事。他到任才数日,见了这些流民,伤心惨目,要想救济,因人多了,不能遍及,就自己一人捐,谅不济事。到任未几,又不知这些众官谁人可以同为善事,要劝地方上财主共助,这是强不得人的,必定要乐心行善者才可劝。他想不出个妙策来,偶然想起,道:“我的门生钟情,他是本京人,必定知道这城中可有好善者。除非请了他来商议,况他那样敢为的豪杰,胸襟自别有个主见,但我到任数日,他竟不来见我,这也古怪?或者他不在城中住,也不可知?”因叫了一个衙役来,问道:“有一个致仕回来的刑部员外姓钟,你们可知道这人在那里?”衙役道:“不知可是上本参论太监,坏官回来的钟老爷?”乐公道:“正是他。”衙役道:“这是阖城闻名的,小的知道。”乐公道:“你问礼房拿来我个侍生门帖去请他来,说我立等要会。”那衙役应诺而出。 少顷,同了礼房书办进来,禀道:“这钟老爷做人孤介得很,他终日闭门在家,从不肯到各衙门当道拜往,人去拜他,他往往推病不出。前任慕老爷也曾去拜过请过,他都辞有病不会,也竟不来会拜,只差人拿帖来谢罪,说病躯不能出门,慕老爷虽久慕他,始终竟不曾会着。如今老爷差人去请他,大约也是不来的。”【有此书办一禀,方见钟生之高。闭门静坐,绝口不言当道事也。故乐公到任数日,彼但知其姓而不问其名。若钻头见缝,访闻新府尹姓名,忙忙求见,则是钻热灶门之滥乡绅行事,大非钟丽生之本色矣。】乐公笑道:“只管叫衙役去请,你看他来不来?”那书办不敢多言,将帖子付与衙役去了。 钟生正在童家吃酒,忽见家人忙忙拿了个名帖来递上道:“新任府尹乐老爷差衙役到家中,立请老爷去会,小的领了他来的。”钟生接帖一看,见是乐为善,又惊又喜,道:“原来乐老师补了本处京兆,我竟不知。”因对他众人道:“这乐府尹是弟会场座师,为人极忠直仁慈,他告病回去久了,昨日虽闻得小介们说新府姓乐,况他是侍郎,如何改调府尹,决想不到是他。【有此一句,所以更不知其名也。】弟因从不问当道的事,所以竟不知他的名字,竟不曾去拜见,他今来请,自然要去。”又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一丝不谬,适见三兄发了这一段菩提心,今遇乐老师在此,弟去恳求他,转说借教场,他万无不肯之理,岂不强如我求别人。”众人听说,也是欢喜,钟生忙叫人去买了个大红全柬来。【妙,此物是童家所无者。】写了,别了众人,便坐轿到了府尹衙门。先烦巡捕官将门生帖投进,里面就差人出来请钟生进到后堂。 乐公见了,一把手拉住,笑道:“贤契闭门养高,连我也不来会一会?”钟生挪正了坐儿,请他坐了拜见,乐公那里肯,钟生只得作了揖,跪下,道:“门生叩迟,万望海涵。”乐公扶住,道:“贤契快些请起。”钟生道:“门生向蒙老师培植之恩,毫无仰报,礼当一叩。再者门生被放归来,惟闭户在家,所以老师荣任到此,门生竟不知道,叩迟,又当谢罪。”乐公道:“贤契高尚,我学生尽知了。”苦苦拉住,钟生只得立起作揖,师生坐了,彼此说了许多想慕的话,乐公道:“向年我学生告病回家之后,后来闻得贤契上谏监军一本,恨那时我已还乡,我若在朝,宁舍此一官一身,决不肯使贤契抱屈放归。”钟生逊谢道:“蒙老恩师过爱,门生一片愚忱,恨不能挽回圣心为愧耳?”乐公道:“贤契虽失此一官,直声动朝野,无不慕其忠义,羡其胆勇,为荣多矣。”钟生又谦逊了几句,复道:“老恩师今日宪临此地,不但门生得觐慈颜,欣喜若狂,古所谓,一路福星,这些闾阎小民皆得蒙恩庇了。”乐公惨然道:“我学生不才,本心终老林泉,不意荷蒙圣恩,改授此职,连日来见这些流来难民,竟无一策可救,赧愧之甚,真令我寝食不安,今日屈贤契到敞署来,一者久别,要想一会,以伸积愫。二来仰仗贤契高明,为我筹一良策耳。”钟生正要求他要转借地方,听了这话,满心暗喜,答道:“老恩师这一种爱民盛心,百姓闻知,定当感泣,老恩师不须过虑,门生与舍亲辈俱有成议了。”遂将童自大捐米,宦萼搭蓬舍衣,贾文物助柴助菜等详说了。道:“这三人俱是门生先好友而后亲戚,只因无地方可为,正在商议要将教场暂借数月。门生正拟破戒到魏国公府中去恳求,尚不知他允与不允,今幸老师驾临,望祈鼎言,或易于为力。”乐公大喜,道:“贤契一时之英杰,贵亲友定非凡品,他诸兄这一番为国为民的盛举,真令我辈汗颜,借教场这一件事,我力任之。”钟生深深一恭,道:“老恩师爱民盛心,门生辈亦感激不尽,但这些穷民都冻饿久了,皆将就木的时候,还要求老恩师以速为妙。”乐公道:“贤契辈倒如此热肠,我学生上蒙圣主之恩,下有地方之责,忝为民之父母,可还有稽缓之理。本欲留贤契一饭,容日奉请罢。我此刻就去拜魏国公,若说明了,明日就可举事。” 钟生大喜,就起身辞别出来,仍到童家,把上项事说了,众人道:“既如此,必定就有回信,我们大家坐坐等一等佳音?”又浅盏更酌,不多时,门上人进来说道:“府尹差了个书办来见钟老爷。”忙叫把酒肴撤开,然后叫那书办进来,钟生让他坐,他再三谦让不敢。钟生道:“你我都是乡里,况你又是我老师差来的,敬其主以及其使,坐了好说话。”他方把座儿挪在下边坐了,说道:“适才本官到魏国公处,把众位老爷的盛举说了,徐老爷也甚是欢喜。道只管盖棚赈粥,特遣在下来奉复。还说或有不周,他还约这些动爵老爷们捐俸帮助。”钟生道:“烦兄回去多多致谢老师的鼎力,等我们诸事停妥了,同来叩谢。若再会徐公,承他借地,就是盛情了。一应事务都是他三位力行,捐俸一节,不必他盛心。”那书办辞了去了。 钟生道:“事已明白,不必坐了,大家都去行事,就是明日起手,早行一刻,穷民早沾一刻之福。三位兄行此好事,弟无可为助,我今晚写数百张报帖,明日黎明遣小价四处张贴,知会众人齐到教场,尽我之穷心而已。”他三人道:“非兄借地,这一段好事还做不成,论起来,吾兄之功还在我们之上。”钟生道:“那是乐老师与徐公之美意,与我何涉。”众人道:“非兄鼎言,徐乐二公何以及此?”大家散了回去。 天地间的事,只要有了钱财,何事不可为。宦萼回去对他父亲说了,宦公也甚欢喜,他次早一面差人去买布棉花,雇了几百裁缝来做棉袄,一面雇了许多扎彩匠,买了许多毛竹杉篙庐席麻绳,运到教场,人众物齐,真是不日成之。贾文物的盐酱小菜也运到,童自大各房的米,也有人挑的,也有驴驮的,陆续送到。又运买带借数百口锅水缸并桶勺粗碗竹筷之类,无不齐备,就搭起灶来。他三家约来了有三四十人,同邬合前来照看。这些穷民闻得此信,都扶老摧幼,欢呼勇跃,蜂拥而来:他一个个形容枯槁,尽鸠形鹄面之人。衣敝履穿,俱鳏寡孤独之辈,老翁携带幼子,喘吁吁难向前行。饿夫挽着病妻,气奄奄不能趋步。妇女欢而男子喜,弱者后而强者先。言语喧哗,尽喊大恩人救苦救难救余生。颂声盈耳,齐祝众施主多福多寿多男子。 那难民中有些精壮的,就去帮着挑水烧火煮饭,邬合看着每人散了一个碗,一双筷。贾文物又买了几千束草来,铺在蓬内地上,与他们睡觉。不几日,宦萼抬了棉袄来,每人散了一件,这些人将冻饿要死的时候,忽然有吃又有穿,而且有住处,这个感恩诵德,更何用说,就是阖城的人,也无有一个不夸念他们的好处。 一日,那童自大忽然寻思道:“我的行事,可是人说的,茅山的灵官,照远不照近,外路来的难民固然该赈济,难道本乡本土鳏寡孤独那些穷人,是该饿着他的,在十三门,不论城里城外,拣了十三座宽阔寺庙,就托本寺庙当家的和尚道士,每日早晚,煮两担米的粥,与这些无依无靠的人吃。每一处一月米六十担,柴六十挑,并小菜之类,都送了去。也烦钟生写了许多报子,各处贴了。他众人这好事,直到次年四月尽,新麦上来,天气暖了,这些人也有回乡的,也有去佣工的,大家才散了。 这乐府尹着实敬爱他们四人,都亲自拜望请酒,时常往来,不必多叙。那童自大又送了钟生一百担米,钟生先不肯受,他再三不依,方领了,又分惠了梅生三十担,郝氏十担,童自大把这些穷亲戚,十担五担不等,都送了些,人人感激。 一日,他偶然在门口站着,只见一个乞丐跪倒,哀求施舍,童自大正要问他来历,忽见钟生同宦萼邬合到来,忙迎着拱手,钟生一眼看见那花子,叹说道:“这样一个精壮少年,何事不可为,为何走了这条道路?”童自大道:“正是呢,弟方才正要问他缘故,因二兄驾到,未及细问。”邬合道:“此人晚生知道,他父亲叫做卜通,做了半世先生,不但误人子弟,又且行止不端。此人叫做卜之仕,又痴又俊傻。好吃懒做,虽然是他自己不成人,也缘他亡父的遗孽。”大家叹息了几声,童自大叫家人取了几文钱打发那花子去了。 你道卜之仕他随娘嫁了杨大,如何流落做乞丐,那水氏自嫁杨大之后,夜夜不肯放空,那杨大虽然是强壮之年,当日母上司偶然降临,还可竭力奉承,如今成了夫妇,日间辛苦抬轿,夜里当了差,劳碌催科抚字一齐督并起来,如何支撑得祝起先还勉强应酬,后来渐渐不能支应,竟挂冠而逃,只说外边有事,躲在码头上公房中去睡。水氏明知其故,不胜痛恨,也曾变下脸来同他闹过几番,说道:“我是没饭吃,嫁到你家来吃饭的么?还是图你的甚么好门第,嫁你做甚么来?我整夜孤眠独宿,守了活寡,何不当日我守了死寡,还有个名节,你也自己摸摸良心,可过得去?”杨大明知道他是因此道发怒,但自己是抬轿的,别无进益,一日不抬,便没米下锅。先娶水氏来,是他收生着娃娃,生意盛行,所得之物除吃用之处,还有余积,故此那时可抬可不抬。靠着老婆吃饭,少不得在被窝中要打勤劳。近来水氏因向日人都称他卜奶奶,而今知他嫁了个轿夫,都改称他姥姥或称杨大嫂,他不服气,也不出去做生意了。 他既赌气不出门,只靠杨大抬轿度日。日间费力,夜里又要费力,如何支持得来。要去勉强应酬,自己性命要紧,况当初水氏色量尚未大开,自己尽力,也还可以供他个饱足。自从经过又粗又长之后,杨大已考在三等,把满身精力使尽,要想拔置前列,亦不能够,如何有这些力量去对付他,只得装呆做痴而已。把唐代宗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两句金言,做了护身符。且当日未娶他时,偶然一偷,如同获了尤物;既娶了来,终日如此,其味不过如此而已。未娶他时,同他偷偷,以为他是多情不过的妇人;及到了此时,又以他是个淫滥不堪的贱妇。【说尽人情。】索性躲在码头上不回。水氏虽气恨胀满胸膛,却也无法可处。 忽然一日,有一个姓竹的来请他收生,水氏自己出去道:“我久不做这事了,你另请别人罢?”那人道:“我知道奶奶不出门,但我家同奶奶还有些瓜葛,我家女人胎死在肚里,不知别人的手段好歹,不敢去请。奶奶是久闻名的,故此我母亲打发来请。”水氏道:“我同你家有甚么瓜葛,你姓甚么?”那人道:“我姓竹,叫做竹美。我母亲姓郝,当日原在钱家,我家大姑娘如今嫁在钟老爷家的,就是我母亲亲生的女儿。是当日过世卜先生的学生,我母亲是后嫁我父亲的。”水氏猛然想起,当年卜通在日,曾做笑话,常说他有个女学生钱贵,他娘相与了个姓竹的,混名叫做赛敖曹,阳物其大无比,后来没有妇人禁得他的,惟独这郝氏受得,大约就是他了。又一句道:“你父亲可是混名叫赛敖曹的么?”竹美笑道:“这是人混说的顽话。奶奶怎得知道?”水氏沉吟了一会,想道:“我家这没良心的忘八,绝情绝义,他既不顾我,我也另走走道路。这赛敖曹的名虽说得怕人,我自己量着我的也还不小,我去看做缘法。或者得尝尝是个甚么味儿,也不可知。”遂笑吟吟的道:“我本是不出门的,既说起来是亲,【此时还算不得亲,今夜同竹思宽如此,过明日才是亲呢。】只得去走走。”竹美见他肯去,十分欢喜,他进去把头抿了抿,又把下身洗了洗,【替人家收生,先自己洗了下身,趣。】腰里拽了块旧袖帕出来。【真老在行。】同竹美走着,问道:“请我替谁收生?”竹美道:“就是我的女人,他怀着胎有七八个月了,这几日总也不动,肚子只往下堕着疼,我母亲遂想起奶奶来,故此着我来请。” 不多时,到了竹家,进去同郝氏厮见了,水氏看那财香面如蜡纸,愁眉苦脸,水氏摸了摸,急忙下手舞弄了半日,直到更阑,方才取下。扶财香上了床,水氏洗了手,穿了衣服,郝氏要照看财香,对竹思宽道:“杨奶奶是好亲戚,劳动了半日半夜,乏倦了,夜深回不去,你就陪在东屋里坐坐,快看酒饭。”竹思宽在堂屋里答应着,就请水氏到东屋里去。 到了房中,桌椅摆设停当,竹美点上大烛,竹思宽让他坐下,竹美就送酒菜来。竹思宽忙斟了一杯,奉与水氏,道:“着实有劳奶奶,请用一杯,解解辛苦。”水氏接过,彼此对饮,竹思宽道:“多蒙奶奶蒙情肯来,我一家感激不尽,容后报答罢。”水氏道:“我久不出门了,因方才你家大官儿说起钟府上大姑娘来,他原是我前夫的学生,都是瓜葛,我才来了。”竹思宽道:“我也知道奶奶不出门,是我老伴儿说你只说得明白,杨奶奶是极有情的人,再没有个不来的,果然奶奶肯下降,没有好东西款待,奶奶用一杯薄酒。”水氏吃了几杯,合了《杨妃醉酒》曲子上的两句,道:“酒兴儿高,色兴儿渐渐起。”想起他那大物来,人虽观面,不得相亲,领教领教。 淫心一动,两只眼饧瞪瞪的不转眼看着竹思宽。竹思宽是油里的泥鳅,滑极了的老惯家,心中就猜了几分,遂笑说道:“奶奶当日在卜府上,卜先生是有名的人。配了奶奶,也还不错。近来嫁到杨家,未免屈了奶奶些,奶奶这样个人儿,夫人还做不过么,杨老大有福,怎么就得了奶奶?”水氏绯红了脸,含愧笑道:“也因孩子小,没人支当门户,误听人言,到了他家。”水氏触动了心事,恨了一声,道:“谁知是恁个没良心的人。”竹思宽接口道:“难道他这不遂心么,真是得福不觉,要是个好人,得了奶奶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不知怎样疼爱呢?”说着话,又让水氏吃了几杯,水氏这几杯浇肚,有些忍耐不住了,先勾一句道:“我当日听见先夫说,人称竹大爷的大名叫做赛敖曹,是怎么说?”竹思宽已明白他来相就了,又见他有了几杯,眉目间骚态毕露,也就大胆笑说道:“奶奶不要见笑,我的这根贱具,实在要算个放样的,故此人起我这个混名,可惜他没福,空有这样出奇的物件,没有遇过妙人,要得遇着奶奶这样佳人儿,也不枉生他一场,当日长在杨老大身上,他可不就造化了。”那水氏靠着椅子背,捂着嘴嘻嘻的笑。竹思宽再让酒,水氏不吃了,叫竹美拿饭来,竹思宽道:“请你母亲来陪杨奶奶吃饭。”竹美道:“母亲辛苦了几日,,刚才打发媳妇上床,他老人家在火厢里睡着了。” 竹思宽陪水氏吃了饭,茶嗽了口,又坐了一会,说道:“不堪的床铺,奶奶请歇息歇息罢,我老伴儿又乏困睡着了。”笑道:“我要来奉陪,又恐奶奶不稀罕。”水氏也笑道:“主人陪客,也是理当。”竹思宽道:“先道了谢罢。”笑嘻嘻带上门出去,在堂屋中支了个铺睡,水氏吹了灯上床。乘着酒兴,脱了个精光睡下,想道:“他方才的口气,夜里定然进来。”心中胡思乱想,翻来覆去。-点困意俱无。听见竹思宽问道:“竹美。你睡了么?”竹美答道:“睡了。”就不见做声,又听得轻轻推得门响,心中喜道:“来了,来了,我假装睡着,等他上床,省多少客气。”倒仰面假睡,两腿大开。 只见竹思宽爬上床来,轻轻揭开被,摸着他赤身仰卧,爬上身,摸着门,拿他那如驴之物,就想要往里顶,水氏此时文章已做到后股,少不得要收尾。故做惊醒,假意去捂阴门,却是要去摸摸他有多大一个。攥着他的龟头,一把握不过来,心下也吃一惊,道:“果然不谬”。问道:“你做甚么?”竹思宽低声道:“我来陪奶奶了。”水氏道:“我好意来替你家救人,你倒这样,快些下去。”竹思宽笑着将阳物乱顶,道:“我倒也罢了,奶奶可怜他那样急,赏他尝尝吧。”水氏再要做作,被他戳得心口手三样都软了,做作不来,说道:“你这样大东西,是弄得进去的么?”竹思宽道:“奶奶你放手,包你不妨。”水氏将手一松,竹思宽搽了许多唾沫,然后再弄,顶了几下,头进得去,龟棱不得入。水氏淫心火炽,也顾不得了,用手摸了摸自己,吐些唾,将龟棱四周搽了,两手把阴门捩得开开的,道:“你用力顶一下看。”竹思宽狠狠一顶,水氏哎哟一声,莫时已入。虽然狠了一下,尚不至十分痛苦,水氏阴中先已水出,此时越多,滑溜无碍,渐渐送入。水氏觉得顶到心口之下深处,甚疼,拿手在腹外按时,像条硬棍在里边挺着,再摸他的阳物时,只剩二卵在外,心中固喜,但有些痛,说道:“我深处痛得很,你拔出些来,看捣通了心口。”竹思宽笑道:“不妨事,难道穿胸国的人不过日子么?”竹思宽也就拔出寸余,抽了一会,兴发如狂,顾不得他了,一送到根,尽力捣起来。水氏虽然内中甚痛,见他高兴,不好拦阻。只得任他冲突,往外一拔,扯得快活,便哼了一声;向里一顶,到了疼处,便哎哟一声。竹思宽得紧箍箍,又下下顶着软肉,心中甚乐,更觉兴豪。弄了多时,外面已时三鼓,方才完了。 水氏虽丢了数次,却也疼了几千疼,只算得苦乐相伴,不能全美如意。二人只歇息了一会,水氏捏弄着他的阳物,说道:“可恨太大,再短个寸把略细些,就是个宝贝了。”竹思宽笑着将指头探到他的牝中,道:“何不说你的再略深些宽些呢。”二人笑了一会,水氏道:“你生平除了你家奶奶,可还遇过对子么?”思宽道:“当日还有一个姓昌的禁得,第三个就是算你了。”水氏道:“我算不得十分对手,只好算七分罢了。”竹思宽笑道:“怎么说你的水穴不如昌穴了。”水氏笑着拧了他两下,说道:“你出去罢,恐一时睡着了,有人看见,不好意思。”竹思宽道:“主人陪客,也怕人么?”说着,也就笑着摸出去了。 水氏也乏倦了,睡到日出起来,摸摸阴门,肿虽消了些,内中反抽着小肚子疼。少刻,郝氏过来,道了许多劳动简慢,称谢不已。水氏刚梳洗完,就看上饭来,郝氏陪着劝了几杯酒,吃毕了饭,水氏要回去。郝氏要盘子捧出二两一封谢资,两顶绉纱包头,两条大花布手巾,一块草纸,水氏只收了草纸。【这是江南收生婆的规矩。】余者再三不收,郝氏只管尽让,水氏只得又收了二条手巾,郝氏甚不过意。 水氏回家,养息了一日,下身才好些。次早饭后,竹思宽押着一架食盒,送了十二色水礼,一坛酒,亲自送来道谢。水氏笑道:“一个至亲家,【至亲二字,此时用得当了。】又多个这个心做甚么?”竹思宽见左右没人,笑道:“前日劳动,我家没甚管待你,倒反扰你的美物,今日送这几色不堪的礼,将就遮遮羞罢。”水氏瞅了他一眼,笑着收了,拿了几十文钱打发抬盒人去了,说道:“你请坐,我去烧茶来你吃。”竹思宽一把搂住,道:“不敢劳动?”捧过脸来亲了个嘴,道:“吃点甜唾沫当了茶罢。”水氏笑着伸过舌头,咂了一会,水氏道:“我借花献佛,烫壶酒来请你。”竹思宽搂他在怀,就伸手到裤中摸着牝户,道:“上嘴当茶,下嘴当了酒罢。”水氏道:“还当酒呢,昨日疼了一日,今日才得好些,这个主人做不得。”竹思宽道:“前夜是初弄,今日既好了,便没事,不要辜负了我的来意?”水氏也觉好些,便有些高兴,说道:“等我关了门来,你到屋里床上去。” 他家是两间小房,外边一半做客位,一半做厨房,给卜之仕睡,里间做卧房,房后堆破烂东西。 水氏关了门进来。竹思宽已上床脱光,水氏一眼看见他阳物竖在那里,上前一把攥住,吐舌道:“好像个小人国的和尚一般,前日夜里弄着还罢了,怎这样怕人子难看,亏我这里头怎竟容下了?”竹思宽拉他上床,也脱光睡倒,用手将他两腿推得开开的,低头一看,好个肥物件,牝户大张,也笑着说着,前日夜里弄着还不觉,怎这样大张着个胡子嘴难看。”水氏笑着说着打了他一下,道:“都是你撑的,还说呢。”竹思宽对上了,往里送了两送。水氏连声道:“疼呢,使不得,使不得,还着些唾沫润润。”竹思宽道:“就是弄女孩子,也只头一回用些,那里有只管用的。”又往里头送。水氏道:“你不用,让我用。你千万不要狠深了,留些在外头,里头疼得受不得。”把唾沫用上许多,掼在阴门内。竹思宽笑着把两腿揸开坐下,将水氏两足放在两傍,把他屁股抱起来挨着肚子,然后才顶了入去,送进了一个头,往外一拔,瓜答一声响,又一进,又一出,又响一声,不住的如此。水氏见他屁股一进,忙将屁股往上一迎,他又拔出,总不深入。水氏急得说道:“你这叫做甚么顽法?”竹思宽道:“又说弄进去疼。”水氏道:“不过叫你留些在外头,难道只叫你弄进这一点子去么?”竹思宽也不理他,抽着,且听那响声,看那一出一进之势,龟头大了,将他阴门塞紧,并无一隙,往里一顶,连那两一长心子都带了进去,向外一拔,那长心子吐了出来,如两个蝙蝠翅一般翻覆有趣。水氏淫兴大动,忍耐不得了,哀求:“好亲亲,不要弄急我了,快些弄弄罢。”竹思宽道:“我也巴不得要弄,怕你疼呢。”水氏骂道:“刻薄鬼,我知道你是要全弄进去,说不得我忍着些,凭你弄罢。”竹思宽道:“你既知道,就好讲了。”几送至根,竹思宽也兴浓了,这一上手就抽了有千数,把个水氏弄得张嘴瞪目,只呼得鼻孔哼哼的响,弄了多时,水氏将他的腰一把搂紧。道:“罢了我了,我的哥哥,让我逼逼气。”竹思宽也就慢了些,过了一会,重新哼起来道:“哎哟,我被你弄死了,抽得气不出来还罢了,里头像枪戳一般难受,你拔出些来,我歇歇着。”竹思宽也依他拔出了些,浅浅慢送,抽了一会,兴又复起,一下尽根,大抽起来。水氏道:“哎哟,受不得了,你浅着些。”竹思宽一阵乱捣,捣得那水氏口里祖宗亲爹乱叫。竹思宽见那样子,心中乐极,也就泄了,又往内顶了几下。水氏哎了几声,然后他抽出来,水氏揉着肚子,哼哼道:“肠子断了,肠子断了。”竹思宽一面穿着衣裳,笑道:“你当真还疼么,我当是你哄我的。”水氏笑道:“活强盗,哄你呢,再要一会,实在要断了。”竹思宽道:“好时候,怕有人来,我去罢,你不必起来,多谢你,改日再来望你。”水氏道:“你空去了,回去多谢奶奶。”竹思宽笑道:“我倒没有空,此时你那里头倒空了。”说着笑出去,开了门,反带上去了。水氏疼得起不来,拉过被来盖着,哼声不绝。 这晚,杨大恰好回来走走,见了这些食物,问水氏是那里的。水氏沉着脸,也不答他,他自觉没趣,到厨下同卜之仕煮肉煎鱼蒸馒头热酒,收拾停当,拿进来让水氏吃。水氏也不答应,让之再三。水氏道:“我不吃,你们吃去。”杨大同卜之仕拿到外边来享用,杨大悄悄问卜之仕是甚么人送的?卜之仕道:“我没在家,不知道。前日有个人来请妈收生,昨日才回来,想是那家送来的谢礼。”杨大听得水氏又出门做生意,又有好日子过了,心中暗喜,那知他是出去寻野食吃。 杨大吃了半酣,思量道:“他既肯出去,这日子不愁过了,趁今日同他温温,后来好回来受用。”晚间捱着不去,要同水氏睡。水氏要是每常,也就笑纳了,此时被竹思宽弄得疼得要死,同他睡,可阻得他不弄,说道:“我不要你,你到大房里去睡。”杨大陪着笑脸,要挨上床,水氏推推搡搡,决意不依,杨大以为嫌恨他,故不肯同卧,也气狠狠的去了。水氏过了三四日才好些。 一日,暗想道:“老竹的那东西真算是一件奇物,可惜我不济,不是对手,要像这样弄一会痛一会,不是取乐,竟是寻苦吃了,已尝过这个辣味,再也不敢招惹他了。我家这忘八心已死透,他不恋我,我还恋他怎么?还是去寻那张三李四来,一来他们是同类,就时常往来,街上人看着不叉眼,他都是穷汉,我给他弄了,再破着我的私恩养着他,他再没有不尽力报答我的。岂不强似填坏了这没良心的忘八。但不知他两个可有老婆没有。”又想道:“他就有老婆,也未必强似我,岂有不爱我的。”主意拿定。 一日,杨大抬应考的秀才往句容去了。水氏叫卜之仕去码头上约他二人来,支了卜之仕出去。水氏已预备了酒肴,搬出来相待他两个。他二人见水氏约来共饮,知他是要续前情,说道:“向日承奶奶美情,我两个睡梦中都是感激的,又蒙奶奶赏戒指,我们时刻带在身边,见了就感念不荆杨大哥是有福的人,奶奶就嫁了他,我们虽然知道奶奶嫁到这里,不敢走来亲近,今日蒙奶奶叫了来,这是我兄弟两个的造化到了。”李四道:“杨大哥有福不会享,怎么奶奶在家,他倒躲了出去睡,要是我得了奶奶,拿棍撵我,一夜也舍不得离的,可怜我弟兄两个,巴一个丑老婆做伴儿也不能够,何况像奶奶这样的容貌,【谬奖。】忍心离开?”水氏听他说尚没妻子,心中暗喜。张三接口道:“你我那里有这样的福,想得奶奶这等标致老婆,若是奶奶不忘旧情,容我们时常来亲近服事,就是造化了。”水氏三杯落肚,淫兴方浓,笑说道:“我当日原爱你两个,只因同他相与久了,遂嫁了他。谁知这忘八没良心,早知,嫁了你两个,何等不好?如今悔也迟了。”他两人道:“也不妨事,此后但是杨大哥不在家,得空就来服事奶奶,也不迟。”张三向着李四道:“我们不要贪嘴,耽误了奶奶的正经事。”水氏笑道:“你两个在这里怎么样的?”李四道:“三哥,我们还是论年纪,你大似我,你先服事奶奶。我去关门。” 李四关了门进来,见他二人脱得精光,就在椅子上干呢。李四也忙脱了,就看他们弄了一会。张三道:“老四,让你罢。”李四等得冒火,阳物胀得如铁杵一般,忙上前插了进去,尽平生之力一阵乱捣,水氏不住叫道:“好心肝,好弄,不要轻了,就是这样的。”李四一口气捣了有数百。水氏口中先还声唤,张三看上兴来,说道:“该让让我了。”李四也力乏,拔了出来,张三连忙着就弄,因见水氏先夸李四,他便腰中趱劲,往内直攘,那管撞肿了阴门,捣通了底子。这水氏快活非常,说道:“好哥哥,不枉人自叫做铁棒槌。”二人轮流弄了多时,水氏兴也足了,二人也泄了,方才穿衣别去。 他二人时常来看水氏。会无不吃,吃无不弄,也来往了多半年,这两个精壮汉子弄得水氏虽南面为王乐也不过如此。他年虽半百,骚淫比少年更甚,交媾一次,他那淫液真合了他的姓。 一日,水氏正同张三弄着,李四在傍候缺。看了一会,阳物胀硬得受不得,向水氏道:“奶奶,蒙你这样大恩,我们是感激不尽的了,但是一个弄一个等,实在有些忍不得,你请看看我胀得这样青筋暴湛,眼子里涎长淌,急得要死,若奶奶再抬举,我们一个在前面服事,赏我在后面服事,尝尝奶奶的宝贝,真要我死也肯,要我的心肝煮汤吃,我要打个瞪儿,忘八也不如。”水氏正弄得快活,闭着眼哼,听他说得苦恼,眼睁一看,果然阳物胀得多粗,又怜又爱,向张三道:“你下来侧楞着弄,让他从头来。”张三就下来侧卧弄上了,李四欣喜非常,就往里顶,水氏忙道:“你慢慢的来。”一句话还没说完,被他冒冒失失狠命的一下,已将送到了根。水氏哎哟了几声,道:“这也比得前头么?叫你慢些,还这样冒失,不怕捣断我肠子么?”李四笑道:“我一时急了,粗卤了些,奶奶不要见怪。才慢慢抽了一会,见水氏不啧声,知己相安,又奋力冲突。水氏被他前后夹攻,弄得哼成一块。弄了一会,又二人转换,弄了多时,方才兴止。 水氏自有了这二男妾,竟把杨大似有如无,相待甚是情淡。【宠妾弃妻,原太薄情。】杨大间或回来走走,水氏面上像刮得下霜来一般,恶言恶语相侵,并无一句好活,杨大赌气也不归家,心中也疑他有了外遇,又常见张三李四不在码头上,心里就猜了几分,暗喑留心打听,世上事可有瞒得人的,这些原委他都知道了。他一个卤夫,不想当日自己如何淫人妻子,今见水氏偷汉,他便怒道:“这淫妇当日瞒着汉子偷我,今日又瞒我偷人,若撞到我手中,叫他白刀进去,红刀子出来,定然双双杀了,方泄我恨。”他便留心伺察。 一日,冷眼见张三李四往他家里去,他便随后尾了来。他三人正在房中取乐,不防杨大回来,见门关着,轻轻掇下,走了进去。向窗洞内张时,【此窗初次卜之仕张他,二次李四张他,这一次是他自己张,便张出祸来了。】三个都精光,张三坐在椅子上,将水氏抱在怀中,阳物自后插入后庭之内坐住,李四将水氏两腿夹在肋下,对面抽弄,前一推后一攮的乐。听那水氏颤声道:“好哥哥,我要快活死了,我恨当初瞎了眼,嫁了这懒忘八,要早知他是这样,我嫁了你两个,岂不是下半世快乐。”那杨大不由得怒气腾腾,恶向胆生,推门进来,跑到厨下去寻切菜刀。 那李四正弄着,猛听得脚步声,忙拔出,往外一看,见杨大一脸凶气,顾不得穿衣,往外飞跑。杨大见他跑了,奔进来杀这两个。张三见他来得势凶,自己性命要紧,那里还顾得水氏,将水氏挣着光屁股往杨大身上一掀,杨大劈面一刀斫着,张三就这空里,将杨大夹脸一掌,一个眼花,他也趁空跑了。杨大拿刀赶出时,二人已不知去向,进来看那水氏,头颅脸鼻劈做两半,【这真是快活死了。】已死了。 杨大正收拾水氏的细软私囊,要想逃走,不想卜之仕回来,见娘精光的杀在血泊里,吓得之仕跑到街上大叫道:“不好了,我爹把我妈杀了。”众邻居听见杀人的事,都攒将拢来到他屋内。杨大知走不成,只得将三人衣裤并行凶刀拿着,同到县中自首,将详细禀了官。 知县差典史带仵作相验,虽然衣裤有据,不曾杀得奸夫,难以开释,责十板收了监,拟了一个监候绞,把张三李四拿来,和奸只杖,以二男朋奸一妇,行同兽类,且因奸而毙二命,凡奸加一等,杖八十,徒三年。申详上司,听候发落。水氏尸骸发前夫之子领埋,定了案。那杨大在监中,但合眼就见水氏赤条条赤淋淋的向他索命。如狂如痴,混喊乱叫,不多几日,申文未下来,早已呜呼。仵作拖出牢洞。 一个背夫偷汉,一个淫人凶杀,皆不得其死,足见这淫之一字,可不深戒哉。卜之仕将他娘买棺埋葬了,水氏当日私蓄原不多,后来又不出门做生意,每日用度只有去无来,半年多买酒买肉供给两个奸夫,也就没了。杨大一个轿夫,有何积蓄,房子是租的,所剩不过几件衣服家伙而已。卜之仕百无一能,卖一件吃一件,坐食山崩,不久而流为乞丐。 再说钟生、宦萼、邬合在童自大家闲谈了一会,备酒饭款待了,抵暮方散,别了各自归家。钟生到了上房坐下,恰值两个儿子钟文、钟武放了学,上来作揖。钟生偶有所触,向钱贵道:“人家儿子不可不叫他各习一技,读书不成,急寻别路,庶可将来糊口,若因因循循,岂不误了后辈,我今日见一壮年乞丐,说起来,他父亲名叫卜通,做了半世先生,不能训子,一旦至此,岂不可叹。”钱贵听了,颜色愀然,钟生道:“贤妻此是何故?”钱贵叹道:“此人乃我先生之子也,我当日蒙先生训诂,今彼子流离至此,于心何安,故不觉戚戚然耳。”钟生见他不忘旧师,着人寻了卜之仕来,不友不仆,养活了他数年。-日,病绞肠沙而死。此是卜通夫妇子女的结果,不复再叙。 再说童自大那日无事,在大门口站着闲望,只见一个和尚走到跟前。打一了个问讯,道:“借问一声,这里有一位大善人童财主,可是此处。”童自大仔细打一看时,好一个和尚,只见他:双眉剑扫,两眼波横,腰跨戒刀,足穿芒履,身披七幅布偏衫。手拄九环锡禅杖,虽非圆寂光中客,定是空门异样僧。 他龙眉大目,隆准丰颐,就像个泥塑的罗汉,挑着一个衣包,袖衣僧帽麻履腿绷,像是个远路来的行脚僧。童自大道:“我就是童财主,却不是甚大善人。”【人行大善,而自不以为善,方是真善。未有些须之善,而洋洋以善人自居者,则小人哉,何善之有?】那僧人笑道:“救了成万人之性命,不是大善人是甚么?”童自大道:“那也算不得甚么善人,师傅,你寻我有甚么话说?”那僧人道:“贫僧是河南少林寺来的,敝处连年饥荒,又遭流寇之难。今岁五月间,有千余流贼想来掳掠敝寺,被我合寺僧行一阵连枷棍,尽行打死,只剩得数十人逃去。余贼知道了,虽不敢到敝寺来,把左近一带人口屠戮,粮食作践一空。我敝寺中僧人甚多,日食皆无,因前听见有乡亲们回去说道这里有一位姓童的大善人。拾几万担米,现救这万余人性命。贫僧是一位大知识大施主,故不远千里,特来募化,结一个善缘。”童自大道:“既然如此,且请进去。” 此时正是腊月初间,天气甚寒,让他到书房内围炉坐下,问他道:“师傅,你要化我些甚么?”那僧人道:“敝有五百余众僧行,斋粮不断,日只一食,要求老施主施一二百担粮与众僧度命,过此残冬。”童自大道:“粮倒有,斋僧布施也是好事,只是你怎么拿了去?”那僧人道:“施主若肯大发慈辈,贫僧再往别处募化水脚银两,雇船运去,到了敝省,那就好处了。”童自大道:“众人饿着肚子等饭吃,还要等你东化西化,知道等到那一日才化到手?”那僧人道:“贫僧巴不得此刻就回,如何得能够。”童自大道:“一客不烦两主,我既要做好事,一个人情就做到底,是人说的,头都磕了,又舍不得一个揖,我如今送你五百担米,一百两银,全美了你罢。省得又到别处去化,你如今拿这银子雇船装了去,可好么?”那僧人快立起问讯谢道:“怎敢望施主布施这许多,贫僧来意指望化百十担就是大缘了。”童自大道:“人的俗话说,斋僧不饱,不如活埋,你寺里人多,那一点子够做这甚么,你可有来的伙伴么?你一个人怎么照料去,你这个水路打那里去?”那僧人道:“雇船从长江入下河直到下梁。”那到寺便不远了,再雇车运了去。”童自大道:“这好。”因问道:“师傅,你吃了饭没有?要没吃,吃了饭去。”僧人道:“若蒙施主见赐,贫僧就拜领。但蒙厚赐多了,何敢叨扰。”童自大道:“一餐便饭,何必作谦。”因笑道:“我素常听见传说,你少林寺的师傅都吃荤酒,你可用么?”那僧人也笑道:“贫僧荤蔬不拘,也不戒酒,但随施主之便。”童自大吩咐家人拿饭来,他如今不像当日待邬合的一块冷豆腐几片臭碱鱼的那个局面,虽不十分丰盛,也就拿了四碗菜来,牵荤搭蔬,鱼肉,瓢儿菜,豆腐之类。【先待邬合时写臭腌鱼冷豆腐者,笑其吝鄙也。今写此四品者,谓彼虽不吝,不肯过于奢侈者,正所谓惜福之故,非笑其仍臭也。】又叫取了一大壶酒来,他陪着和尚吃。那僧人也不作谦,拿起一口一钟。 不一时,壶酒一罄,四碗菜也都吃了个八分。童自大见他不足兴,又叫取了一壶酒来,吩咐家人道:“我看这师傅的食量好,这几碗菜不济事。你快去街上买两只板鸭,一只金漆鹅,他河南人爱吃面食,把大馒头买几十个来。”家人如飞而去,顷刻即来,童自大叫快拿了切去,那僧人笑道:“既蒙施主盛心,就是这样放着贫僧领罢。”童自大道:“好,这样倒也托契。”叫拿盘子装了,放在和尚跟前。他道了一声多扰,腰间拔出戒刀,一面割做大肉,酒肉点心一齐大嚼,不多时,如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童自大都看痴呆了,暗道:“这和尚不知饿了多少日子,就吃上这些东西。”只见那和尚吃罢,把刀擦了插上,揩了手。笑着道:“多谢施主,贫僧今日却得了一饱。”童自大道:“师傅,你不要怪我说,你就吃上这些,不怕穿坏了肚子么?”他笑道:“贫僧食量颇这才算得一个半饱,如何得穿着。”童自大吃惊道:“这才算半饱,若要大饱,得多少吃?”家人收拾器皿。 童自大命他叫了童可用来,道:“你到当铺里要一百两银子来,替掌柜的朝奉说,有当死了的绵直裰,查一件来送这师傅穿,我看他有些冷。”那僧人道:“敢蒙施主如此错爱,小僧无可答报,唯有在诸佛菩萨座前,保佑施主发财发福,多子多孙罢。”童自大道:“我也不求财了,【他人虽呆,但开口便是知足语,宜有大福。】我只得一个儿子,再求生得一个,也就罢了,我不但要图多活几年,就是造化了。”【人皆有些奢望,不独他为然。】那僧人道:“施主这样积德,况且又是便家,多娶几个姬妾,自然子嗣就多了。”童自大道:“不瞒师傅说,我的力量也有限,就有妇女,也没本事去打发他。”【亦是知足语。】是人说的笑话,不要为了一个子,先送掉了八父子呢。”【多少明人未悟,而此呆翁悟之。】那僧人道:“贫僧当日到处云游,曾在陕西遇见一个异人,是个羽士,传了我一种异术。他再三嘱咐,不可轻传匪人,罪过不校贫僧出家人用不着,我见过多少人,没一个至诚君子,不敢妄传。今遇施主这样盛德,我奉传了,不但多子,且可延寿。”童自大听了,喜笑道:“好师傅,是甚么方法,你可告诉我?”那僧人道:“施主可知道从来有采战种子的两个法子么?”童自大摇着头道:“我活了三十多岁,从没有听见这里新闻。采战两个字,不知是甚么话。至于儿子,是两口子误打误撞遇巧弄出来的,拿个甚么种去种,这话荒唐。”因大笑道:“我倒听见人说膫子是人种,难道切碎了塞在妇人那里头去种么?”【好悟性。】和尚道:“施主不知,等贫僧一件件分解与你听。古人这两个方法是分做两途的,采战就不能种子,种子就不能采战,我的这个法则是可相并行的,所以说是异术,方为至宝。”童自大道:“你一样样说与我听听,怎么叫做采战?”僧人道:“男女交媾,男人的阳精就是身上的脑髓,人的头颅谓之髓海,临泄时,精由髓海而下走,夹脊至尾闾至肾而出。所以通身快畅。若作丧得多了,脑枯髓竭,所以人就身弱至病,久而久之,如油干灯灭,命便丧了。若会了采战,不但自己的阳精不泄出去,反把妇人的阴精采了,吸在自己的身中来补养髓血,坎离既济,那身子自然一日一日的强壮起来。身强髓满,自然就延寿了,所以叫做采战。” 童自大道:“这个法儿果然好,我倒听见人说,和尚偷老婆,不说不歇不泄,想就是会采战了?”那和尚笑道:“这是人贬骂僧家的话,那里个个都会采战。”童自大道:“我不知道,得罪得罪,你再说怎么叫做种子。”僧人道:“妇人不怀孕,或是子宫冷,或是男子的精冷,我有一种药方,男女皆服,经行之次一交合,便可得子,男人的精脉壮而暖,就是种子。”童自大听得津津有味,笑吟吟的道:“你先说采战不能种子,种子不能采战,是怎么说?我到底不明白这话。”僧人道:“种子是要自己的阳精泄了出去,采战是要把阴精吸了过来。当日人有采战的法,过来只能采过来,不能吐出去。若是把持不住,忽然一走,不但前功尽弃,还要丧命。所以说采战不能种子,生子不能采战,我这个法是要采就采,要种就种,既可保养身子,却病延年,又可多得子嗣。所以不肯轻授匪人。”童自大道:“这样说起来,这个法儿果然奇妙。但你先说这事有大罪过,这是人说你们的,做和尚的人偷老婆,自然有大罪过。像我们在家人是家家干,个个干,有甚么罪,要入穴有罪,连人种都要绝了。”那僧人笑道:“罪过不是说男女交媾的话,种子不妨,施主不知这采战利害多着哩。男人的阳物十分大了,死夯也没用,十分小了,又不济事,要酌乎中,方才伶范。这一采起来,那妇人快活到心窝里去,吸出来的阴精也是他的脑髓。男人的快活,周身通泰,比泄出时更乐。采战的妇人,二十岁以外,三十四五岁以内的方可,那老的小的都用不得。小的精血未足,老的精血已衰,多致成疾,大捐阴功。就是中年妇人,瘦怯的还行不得,要胖胖壮壮无病的方可。若采过-次,要好好的将养七日,才得复原。过了七日,又才采得,若次数多了,要身子虚弱,成痨病死的,就不死,也再不能生子,因他的精血枯了。我说不敢妄传匪人者,恐他混逞淫毒,纵意乱弄起来,伤了妇人性命,这岂不是我传法的大罪过么?说罪过,就是这个缘故,但这个法,除非像府上这样富足,才行得来,若是穷汉守着一个妻子,可干得这事么?须得有十数个婢妾,才可供得过来,这里头还有一个不损阴德的妙法。妇女们二十来岁寻了来,十年之内若生了子,就不用说了,那无子的,到三十岁上,就与他一夫一妻嫁了去,再换少年的,这个更没罪过。”童自大道:“师傅说了这半日,我只好听听罢了,是做不来的。”僧人道:“这是为何?”童自大道:“一来我的奶奶未必肯容我娶小,【惧内者世不乏人,然而无不自悔。童自大逢人便自陈,人则谓之愚呆,我却取其诚实。】二来我的这件匪物不堪之甚,你方才说要酌乎中,我的这东西虽算不得六等考下下,是要算五等考下中的,如何做得?”和尚笑道:“若恐夫人不容,这就没法,若说阳具太小,只算得五等,我自然会叫他大起来,超拔到二等上。不然何以叫做术?”童自大听了,欢喜非常,道:“既然有这妙法,师傅传了我,我重谢你,我若学会了,再慢慢的去求奶奶,师傅,这也要学多少日子?”那和尚道:“也得三七工夫,才可完成。”童自大道:“二十一日也不为多,只是你怎么等得。”和尚道:“若施主果要传此,贫僧同来了五众,着师兄们先去,我在此传授了,以报施主盛情,然后再回。”童自大喜极,此时银子衣服都拿来好一会了,童自大交付与他,便道:“我也不留师傅了,你同我这家人去到房内,兑五百担米的票子与你,你随早随晚打发他们起了身,到我家来住着罢。”那僧人打问讯谢,童自大送他出门,和尚又谢,童自大也叮嘱他快来,僧人同着童可用去了。 过了两日,童自大正眼巴巴盼那和尚,忽家人来说,前日那和尚来了。童自大欢喜的忙出来接着,吩咐家人快备酒饭,知道他食量好,都是膀蹄肥肉,大鹅壮鸡,点心米饭,又是几大壶玉兰陈酒,尽他受用了一饱。然后问他道:“师傅要用甚么东西,你只管说。”那和尚要笔砚。童自大忙叫人在门口当铺里取了来,【文人拿着一支笔胡写乱画,不知作了多少孽。他这样地主家连笔砚都没有,宜乎应享大福。】开了一个药单,童自大道:“这件事我家人不在行,索性烦师傅买罢。”叫人取了五十两银子来,和尚笑道:“何须用许多,十分之一足矣。”拿了两锭有五六两,起身出去了一会,买了许多药来。 晚间,童自大也出来同他在书房中睡,到临卧的时候,和尚取出一丸药来,叫童自大用无灰陈酒服下,然后睡觉,过了一会,童自大觉得浑身骨缝中都滚热得受用,下边的阳物也热胀得快活。睡了一夜,次早,和尚叫煎了药草水,叫他薰洗阳物,搓扯个不歇,有一个时辰才止,又叫他用盐滚汤服了一丸药,每日早晚如此者七日,看那阳物具时,浑身青筋暴绽,色若羊肝,一个头些紫威威亮铮铮,形如染的鸡子,约有七寸来长,一虎零一指粗细。童自大拿手捏着,左看右看,越看越得意,笑个不祝和尚又到街上将前次打的一把小银刀取了来,到第八日早起,就不吃药了,替他用麻药把头搽上,过了一会,掐着都不知疼,用手心揉着,揉了多时,散了血脉。然后用银刀将马口大大的割开,赶忙用灵药敷上,用绢帕包好。 先童自大还有些胆怯,到后来,见割得不但不痛,连血都没有,他才放了心。僧人见他阳具已成,然后将采战的法传他。如何采吸,如何运功,如何吐泄,童自大生平极蠢,此时竟聪明起来,就能领略。 和尚无事之时,修合种子丸药。又过了七日,叫童自大将阳物打开看时,那刀疮盖儿也掉了,那马口就像一张小嘴一般。【这才是樱桃小口。】叫他运气试试,竟会一张一闭,把个童自大喜得倒在一张凉床上打着滚大笑,和尚道:“施主的大功已成八九了,还要学熟方妥,第一是吸来的阴精要会运动行到周身才妙,不然有一阻滞,恐生病毒,为害非校”又尽心教了七日,童自大也虚心领教,全然尽得其妙。又把修合的种子丸药付与他,道:“可依方服之,自有效验,倘若妇人种了子,怀了孕,万不可再采,不但坠了胎,还恐伤了孕妇,定要等生产百日之后,然后才可采得的,紧记紧记。”又叫取了半斤烧酒来,和尚叫他吸了看,倒在一个碗内,童自大取出阳物,一吸一吸,顷刻而荆和尚道:“施主法已学成,你虽是盛德人,不用我多嘱,切记着万不可伤损妇人,你寻小的,若要女儿,定是二十岁上下的,方若是少年寡妇,十七八岁也还不妨,七日之限万不可少。倘若有十分肥壮妇人,年少身强,那样好鼎器,五日也还可,你原是要图益寿生子。若纵欲伤人起来,反要损寿了,万万留心。”【和尚可谓叮咛告诫。】他满口应允。 那和尚要作辞回去,童自大忙道:“好师傅,【师傅加上一个好字,感之至也。】离年不几日,你也赶不到家,何苦在路上过年,你过了元旦去罢?”和尚道:“贫僧足力颇健,一日可行三百余里,此处到敝寺不过千余里,不用到除夕便到了家了。前日众师兄去,我也要赶了去看看,多扰施主了。”童自大见留不住,叫人捧出替他做的一身新棉衣服,一百两盘缠。和尚道:“蒙施主厚赐多了,棉衣贫僧拜领,银子决不敢受。”【而今世上那里去寻这不爱银子的和尚。】童自大再三强着他,道:“师傅,承你这样好情,应该谢你的,况且是我的恩人,越发该谢,定要求求你收。”那和尚见他话虽说得可知,却倒是一片实心。便道:“施主既然这般谆谆下爱,贫僧够盘缠回去就罢了。”遂伸手取过一封打开,拿了数两,别的定不肯要。【前贾文物送道士百金而不受。今童自大送和尚百金,先不受而后稍受,虽是遥遥一对,却是两样,仍系对而不对。妙。】童自大甚不过意,忙叫备酒饭,家人掇了上来,和尚吃罢,起身作别,将送他的衣服装入囊中,收拾完了,挑上肩头,道了数声多谢而去。 童自大满脸笑容,走进卧房,铁氏正在那里向火吃酒,见了,问道:“你这些日子,每晚在外边过夜,做些甚事?我听见有一个会吃酒肉的和尚,【此奇话,那一个和尚不吃酒肉?】在这里住着,你要与他做徒弟么,你如今为何这样欢喜?”童自大也不答应,只有嘻嘻的笑,铁氏也好笑起来,道:“你不像疯了,问着话不说,只管笑甚么,你想是吃了笑菌子了?”童自大笑着道:“我一些也不疯,奶奶,晚上怕你要疯呢。”铁氏道:“我看你有些古怪,不要是当真疯了罢?”那葵心、莲瓣看见主人公的光景有些可疑,钉钉的望着他。只见童自大笑着把衣服搂起,裤子扯开,把阳具取出来,像八蛮献宝似的一手托着,向铁氏道:“奶奶,你看看这个宝贝,你可要喜欢疯了么?”铁氏定睛一看,失惊道:“怎么肿成这么个样子了?”他道:“你道是肿么,到晚上试试看。”铁氏又见那马口不同往日,用手捩开一见大张着,笑道:“这是怎的了,好黄研子。”童自大道:“说不尽这好处,等晚上试验了,再慢慢的告诉你。”铁氏也欢喜得了不得,不忍释手,捏着细赏玩了一会。若不因天气冷,大约也等不到晚上了。也就不再问,同着他吃酒。那葵心、莲瓣看了这个稀奇物件,要近前细细的赏鉴一番,又碍着主母在跟前,料道今夜轮不到他尝这新物,恨不得一口咬了下来,拿去取乐,心中又喜又急。 看看天晚,吃了晚饭,铁氏等不得了,就上床脱衣去睡。童自大也要试新,忙也上来,将铁氏两腿分开,弄将进去,铁氏也还不觉其妙,童自大运用起来,那马口张开,在内中东咬一下,西啃一下,咬得他阴中痒痒酥酥,快活难当,只是格格的笑。咬了多时,那铁氏搂得他紧紧的。笑道:“我的里头要痒死了。”鼻子内哼声不绝,牙齿咬得格支支的响,童自大见了他这个样子,更觉高兴,然后一下咬住内中花心,如小孩咂乳一般,一阵咂,把那铁氏乐得要死,浑身肥肉乱抖,就像发虐疾寒战的样势,连喉中声气也颤笃酥的,牙齿斗得乱响,不多时,只见他打了两个寒禁,喉咙格格响了两声,就身子动也不动,声也不啧,竟像瘫化了。童自大觉得一股热气自尾闾穴直冒天庭,乐不可言,方知这个妙法果然奇妙。 这铁氏嫁了丈夫多年,何尝经过这一番乐境,虽有他粗而且长的角先生,那是个死物,不过只塞满了,挨皮擦肉,出进多番,也觉快活。今日同着这大而且活的东西,怎不叫他受用得要死。铁氏酥软了好一会,醒过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受用过,里头的那个乐处,说不出来的那种妙法,浑身竟像打骨缝里头去了些东西一样,遍身都松散了,这是谁教你的这个好方儿?”童自大把和尚传的方法,并妇人要七日一轮,多则生病,这法还可以种子。若多买些婢妾,可以延寿,都对他说了。【只有胖壮妇人五日也可以行得这一句,瞒了不曾说。】铁氏笑道:“既如此说,你买小老婆就讨一百个我也不管,只要你有本事去做,只做定了例子,但是七日你就来同我弄一回,你若再有本事,在我肚里种出个儿子来,就是十日我也等得。”【世间妇人未有不巴儿子者。看此忆起一事,也可谓之笑谈。余友胡致还娶妻曾氏,将二十年,总不生育。曾氏常向人道:“我也不望长命百岁的儿子,只求养下一个会叫一声妈妈,死了我也甘心,不枉我做妇人一生。】童自大听了他这话,喜不可言。次夜,又同他二位如夫人去试了一试。把一朵葵花心几乎咬碎,把两片莲花瓣险些咂开。乐得他两人次日还咧着大嘴,笑个不祝童自大虽学会了这件妙术,几乎弄出一场大祸,若不亏乐府尹是个正人君子,纵不至于破产亡身,也要损一股大财。 这是甚么缘故?童自大赈济流民的时候,内中有一个难民姓刘名弘,为人奸狡百出,负义忘恩。【这八个字是病症,世人犯者甚多。】却生得汉仗魁梧,口舌便利。因他到处无情,以怨报德,受了人的恩惠眨眼便忘,还是小事。有下石处,就想害那恩人。因此人人切齿,为乡党所不容,人见他害人不曾害得,到处害了自己,众人起了他一个混名,叫做刘大傻。他在席篷中吃了几日饱饭,穿上了宦公子舍的棉衣,饱暖了又想高飞,他心中自商道:“我的坏名,乡人皆知,将来就是回去,也无安身之地,这童百万是南京第一个富翁了,我何不投在他家看风使舵,或者还有个出产。”定了主意,到来求见了童自大,再四哀求道:“小人已是将冻饿死的人了,蒙老爷活命之恩,无以为报,如今不愿还乡,情愿投在老爷府上,做个家奴,稍效犬马之劳,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报天恩万一。”童自大是个诚实的人,见他说得如此恳切,也就留下,替他彻底做了一身衣服帽履之类。他终日小心殷勤,真是一个滚盘珠,活动至极。童自大家中的人,全是些算盘珠,拨拨动动的,从不曾见过这等活说人,心中着实相爱。 一日,向他说道:“我看你身材也好,又小心又勤谨,你在我家有甚么出路?我改日看巧有好地方,举荐了你去想一个出身。”刘弘忙叩头道:“这是老爷天恩,若蒙老爷提拔,小人得有寸进,粉骨碎身也不能报大恩了。”童自大记在心里。 一日,乐府君子请钟生同宦贾童四人小叙,刘弘也跟了去,说话之间,童自大见乐公相待殷殷,甚是情笃,见刘弘在旁边,忽然想起他的事来,童自大向乐公道:“晚生有一事奉禀?”乐公和颜悦色的道:“有甚么话,但请见教了。”童自大因叫过刘弘来与乐公叩头,说道:“此人名叫刘弘,也是山东难民,他情愿到晚生舍下来服役,晚生见他小心殷勤,做事又能干,晚生一个庶民人家,恐误了他。意思要送到老爷府中,求大老爷收留使用,若果然殷勤妥当,求大老爷提拔他,就是老爷的天恩了,不但他感恩,就是晚生也感恩不荆”乐公道:“兄既如此说,我岂不领命,明日叫他来,我留用就是了。”童自大作揖道谢,抵暮回家,童自大取了五两银子与刘弘,道:“你在我家这些时,也没有甚么给你的,你一到乐老爷府中,那里就有钱使,这个你带去盘缠,你到衙门里,凡事要小心,不要说他府里的幕宾事事要周到,就是到府中的管家也要圆活,禁不得众人一欢喜,向主人一说你,就是造化了。”刘弘叩首道:“老爷恩典,教导小人,小人敢不遵依?小人若稍有好处,必图后报。”童自大道:“我也不图你的报,但你投奔我一场,举荐你的个好处,我就完了一番心事。”次日,又亲送到乐公署中,乐公收下,刘弘果然活泛至极,无处不周到。 乐公有一个幕宾,是江西人,姓李名舞,乐公与他宾主甚是相投,真是言听计从,这李相公也善伺乐公之意,他见乐公常夸童自大的好处,说他一个货殖中人,竟有此大英雄手段,救济若许流民,况宦贾二位,还是他鼓舞起来的豪举。李相公也极力称扬,赞不绝口,这刘弘见李相公是乐公心腹,要图得他的欢心,强拿强做小献勤是不消说得,他身边有童自大给他的几两银子,时常买些新鲜果品,上样细点来孝敬,谁知这李相公腹虽甚通,性极爱小,受他些小惠,喜爱他了不得。 他府中还有一个大管家,姓郑,幼眇一目,人顺口都叫他郑瞎子,他做事伶透,也是乐公得用的人。刘弘见他在乐公跟前说得话,诸事要仰仗他,遂买了一口猪,一缸酒,拜认他做娘舅。刘弘诌说他母亲也是姓郑,那郑管家也是甚喜,时常叫他到家中吃酒吃饭。李郑二人屡次在乐公面前说他的好处,乐公虽是个他两个的话,多因童自大面上,也格外抬举他,他站在高枝上了。 过了些时,就拿出那中山狼的心肠来了,想道:“童百万算南京有名的财主了,放着这样的肥主儿,何不在他身上想他一个道路。我如今下一个毒计,同李相公郑舅舅商议,怂恿老爷拿他一个轮头,弄他一主大大的钱出来,奉承他众位,不但他们欢喜我,我至少也得一个小富,可以快乐下半世,不然替人家蹋门槛到那一日。”他想定了主意,欣欣自得,向郑瞎子说道:“我蒙老爷抬举,舅舅照看,无恩可报,如今有一个主财是乐得吃的,手到就可擒来。若弄到了手,老爷何止得一二十万,就是舅舅,三五万也是容易的。”郑瞎子大惊大喜,道:“是那里有这样的好事,若果然老爷得了这大财,难道是好白了你么?你且说是甚么事,是谁家?”刘弘道:“就是童百万家,他近日养着个妖僧在家里,说是河南来的,藏在书房中传法,每日不知做些甚么?近来流贼四处抢劫,他的党羽散在各处。做奸细的甚多,舅发禀了老爷,只用把这妖僧拿来,做他是流贼差来的,约童百万里应外合,要想攻陷南京,就是他养活些流民,也是要图谋不轨,这一个罪名他的性命还保不住,何况家财。他要想保得无事,三头几十万银子,怕他不拿出来么?这事须开通了李相公同做方可,如今只算得三十万,老爷得二十万,那十万舅舅同李相公分用。谅李相公再没有不在老爷面前尽力帮衬的,他不强似做几百年的主文相公么?至于我,听凭老爷舅舅尊意,多寡给我些就罢,便不给我也罢,我原不报银子,【真谦,是满心想坑人害人弄钱,却违心满口说清廉话。何世上此辈之多也?】不过是我报老爷,【真义。】同舅舅【真贤甥。】李相公的恩,叫做个借花献佛。” 郑瞎子被他说得心热如火,忙同他去向李相公计较,李舞听得可分数万金,心中那喜里那还说得出来,暗想道:“《牡丹亭》传奇中陈最良道:要腰缠十万,除非是教学千年,方才贯满。我辛苦做幕,背井离乡,抛妻撇子,在此不但终日忙忙碌碌,还要伺东君颜色,只得二百四十金一年,此一举得五万,做二十多年的幕才挣得来,何乐不为。得此回家,也就算荣归了,做一个大富翁,何等受用。 他的这计策虽毒,就明知是假,何妨弄假成真,况他百万财翁,便拿出三十万来,只损了三分之一,在他不至于重伤,在我们便获了大济。”遂满口应承,道:“这在我说,等老爷下来,你们大家在这里帮衬说说,自然可成。”他甥舅二人也心中暗喜。 次日午间,公事毕了,乐公到书房中来,同李舞谈了些公务,李舞就将童自大藏妖僧的话上达,乐公惊道:“他果有此事,必定紧密的了,先生何以知之?”郑管家在旁禀道:“是刘弘向小的说的,小的因是地方上的大事,关系非小,不得不向李相公说,禀知老爷。”乐公又问刘弘,道:“要是个好和尚,何妨明公正气的,他两个成日关著书房门,在内中商议,不与人知道,不是想谋反是做甚么?小的虽在他家一场,受过些须恩惠,今日蒙老爷天恩抬举,事情重大,关系着老爷,老爷有地方的责任,小的穿青衣抱黑柱,故不敢不说,恐负了老爷大恩。”乐公大怒。不便呵叱李舞,骂郑瞎子道:“童财主做了赈救难民这番好事,我几次要题请求个旌表,恐倒反玷了他的德行,【乐公此心,诚可谓君子爱人以德。】我敬爱他了不得。他那种盛德人,可肯做这样坏事,你这奴才,敢来无故陷害好人,到我跟前献谗。”喝叫家人打了一二十嘴巴,又道:“我只说人用得,故此抬举你,谁知也是见利忘义的坏人。”【见利忘义的人何止恒河沙数,焉得人人而痛挞之。】吩咐:“撵下去马房中养马,再不许到我跟前。”又骂刘弘道:“你这没良心,人面兽心的恶奴,【骂得当,但恐世上不止刘弘一个。】你也是个流民,他好意留养你,救了你饥寒性命,就是他的大恩了。还恐怕误了你,特送到我衙门里来,托我抬举你,也可谓恩情毕至了,你当子子孙孙感他的恩德才是。你今日无中生有,倒反想害他的身家性命。你这恶奴心肠,不过想于中取利,【真青天,洞鉴小人肺腑。】你良心丧尽,禽兽不若了。我且问你,他有百万之产,何求而尚欲为逆。人家养外来的僧道也甚多,难道都是想通流寇的不成,你道他养流民是想谋反,你难道不是流民么?但恐他不养流民,你也早矣冻饿而死,未必活到今日了。【说得痛快,令他死而无怨。】人说利令智昏,就是你了。一处无恩,百处无恩,今日幸亏你自犯,不然焉知后来你不算计害我?【刘弘何辞以辩?】你诬陷良善,罪当反坐,本当立刻处死,姑念小人无知,从宽发放。”传了一个书办进来,命行文上元县,将刘弘重责三十板,即刻解回原籍,不许时刻停留,登时去了。 刘弘到县中受了重刑,即时起解,寒冬冷月,又无盘费,走了几日,便病故了。解差同地方报官验过,抛于荒郊,喂了猪狗,可为负心之报。 押了刘弘后,乐公怒犹未息,正言厉色将李相公说了几句,道:“先生是读书君子,如何听小人无稽之言,便欲害人谋利。我请先生来做西宾,原欲匡我之不逮,恐我诸事有差谬处,还要先生救正。今反欲陷我于不义,大非我延请先生之意了。”李舞面红耳赤,无言可答,此时恨无地洞可入。乐公气忿忿的上去了,李舞自觉无颜。次日,欲辞乐公,试探其意,乐公也不留,将修金送出,只得回去了。五万银子不见一分,扫了一鼻子灰,反讨一场大没趣,真是。 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膻。 那郑瞎子贪了些猪酒小惠,认了这一个好外甥,被他一阵说话得利欲熏心,卖了一篇谗,一文不得。弄做了一名马头,悔之无及,把那一只眼也气成了青盲,越没用了。乐公此事并不曾向童自大题起,后来童自大屡次到乐公署中,总不见刘弘,暗暗询问他家人,那人将前事详细说与,童自大心下大骇,感激乐公不尽,乐公病终之后,童自大因此厚赠赆仪,就是报他这件恩德。后来便见。 再说童自大同妻妾都试过了些时,已是岁底,忙过了年,到上元节后,他着人把七老八少的媒婆叫了十数个来到书房中,拿果碟与他们吃酒,他陪着吃,众媒婆道:“老爷叫了我们来,有何吩咐?”童自大道:“我们请你们来替我寻校”众媒人道:“这是容易的事,凭老爷要多少都有。”他道:“我有个难题目呢,我有个三不要。”众媒婆道:“怎么叫做三不要。”童自大道:“我寻小,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我不要,只要好小寡妇,这叫做一不要。就是小寡妇,或是瘦弱,或是暗疾的,我也不要,要那生得厚厚实实,胖胖壮壮,干干净净的,这叫做二不要。我只要二十二三以里,十八九岁以外,十分老少我又不要,这叫做三不要。”众媒婆不解其意,都笑起来,道:“别的也罢了,人巴不得要真女儿,老爷为何倒说不要。”童自大笑嘻嘻的道:“不瞒你众位说,我的这东西虽不叫做十分大,却是个活的,那小女孩子禁不得,所以要小寡妇,那是破了的倒好。”众人听了,都不好做声,内中一个老媒婆,他倚老卖老,笑着道:“谁人的膫子不是活的,难道这东西也会死么?况且活人身上的物件,怎么得死,我就不懂得这话。”童自大道:“你们不知道,我这东西比不得别人的,连酒都会吃,要酒量小些的人,还吃他不过呢,所以说是活的。”众人听说,只道是打趣他们吃酒,都笑起来,道:“蒙老爷赏酒,我们领了几钟,就把我们比做老爷的那东西了,我们当是好话要的,还侧着耳朵听呢?”童自大道:“我说的是正经话,你们当说谎么?”叫了个家人来,道:“你拿个碗去取半斤烧酒来,我试与你们看。” 不多时,取了一碗酒来,童自大叫他出去,众媒婆不知其意,看他做甚么事,他笑着道:“你们不要见笑,我献丑了。”搂起衣服,扯开裤子,把阳物取出来,放在酒碗中。有几个少年的媒婆羞得脸绯红,背过身子去。几个年老些的正要看这稀奇故事,看他怎个吃法,见见世面,都眼睛睁得多大,看着那金漆桌子腿一般的物件大张着马口,果然一吸一吸,顷刻吃了半碗。都拍手打掌,哈哈大笑,道:“这个作怪的东西,都实实不曾见过,怪不得老爷说是活的,会吃酒,真乃好大量大根,小菜也不用,一气就吃了半碗。”那几个少年的听见这话,也顾不得了,都挤到跟前来,目不转睛的看,见他张着嘴,一开一闭,不一时,把那碗酒全吃完了,有一调《驻云飞》赞他的厥物,道:此物跷蹊,盖民寰中少见之。口大非为异,妙在能张闭。还有更稀奇,酒吞满斛,被底绸缪,自有别滋味。怎不教少妇魂消魄也飞。 童自大笑道:“你们看见了,有这个缘故,所以我不要你小女孩子。”他把裤子拽上,这些妇人眼睛里的火都看得爆了出来,那两个老媒婆道:“实不相瞒,我们少年时走走邪路,那长的短的粗的细的也见过些,像老爷这个活的,会吃酒,不要说没见过,连听也没有听过,我倒听见人说慈悲庵有个大姑子,原是个乡绅的小奶奶出家的,他会吸男人的精髓,凭你甚么精壮小伙子到他身上,几吸便完帐,便请下马。我想那还罢了,妇人下身的那张口原是会吃男人的,大约不过他的利害些。老爷这东西这样个小嘴也会这样吃酒,明日不知便宜那些有造化的小媳妇享用呢?”几个年纪小的媒婆见了这大又活的罕物,好生动得火,嘴中说不出,心里骚极了。这个把那个拧一下,道:“你去试试看是个甚么味道。”那个把这个往童自大跟前一推,道:“你急了就去试试罢了,又拧我怎的。”嘻嘻哈哈笑做一团,滚做一堆。众人心中都巴不得同他试验试验,尝尝这个异味,因彼此人多相碍,不好意思,脸上火喷喷一般,心中好不发急,他们一个个:上面口中咽了好些唾沫入去,下边嘴内流出许多清水出来。 众媒婆大家起身,道:“多谢老爷赏酒,我们打听着了,再来回老爷的信。”辞谢而去。众媒婆替他传扬,人人皆知童百万是个绝大的活物,会吃酒。这些小寡妇,就是他公婆父母不肯把他与人做妾,他听见了这话,一心情愿去做他的小,尝尝这活物件是甚味道?俗话道初嫁凭爷娘,再嫁由自己,他自己愿意,父母也没奈他何。童自大跟着这些媒婆各处相看了许多,只拣了十个,他暗算道:“我听见人说金钗十二,我家中有一双。”带这十个,岂不是十二了,奶奶独当一夜,他们两人当二夜,恰恰是七日一轮。遂将六间厢房收拾得甚是华丽,制了十分首饰衣裳,并房中床帐,箱柜桌椅,摆设的香炉花瓶,镜台粉盒之类,件件簇新。【虽是财主气象,总离不得一个俗字。故妙。】娶了这十个妇人来家,每人又买了一个丫头与他。【葵心、莲瓣有了丫头,真是楼上楼了。】一边六人住着,派定两个一班,也将西屋做了一个官铺,这些妾接着日子轮流上来伴宿,该铁氏的这一日,他自己过去当值。 铁氏此后把那先生砸得稀烂,撂在净桶中,弃之于粪坑之内,虽是铁氏得新忘故,实在那先生空自长大壮观,腹内空物。抛入粪中,在臭气内潜身,也不为过。童自大他采战则战,种子则种,四五年间,生得十多个儿女,他那个乐那里还说得出来。铁氏虽不曾生育,这些娃娃谁敢不叫他做娘。他看见大大小小一群在面前,好不热闹,也喜欢得不得。铁氏今虽改变,毫无凶暴之气,但童自大素常畏威慑服惯了,每常敬他到十分的地位。今见他这样宽恩,先畏威而后感德,竟尊他到二十分上。这些妾见主人公犹然如此,可敢有一毫胆大怠忽之习,都恨不得把他顶在头上奉承。铁氏见他众人小心侍奉,也着实疼爱,妻妾过得甚是和美。 话分两头,后再归一。先那媒婆说慈悲庵的姑子,会吸男人精髓,他姓甚么,是何来历,听我慢慢说来。 且说那万历未年,城中有个显官,姓吴名友,别号归翁,生平贪鄙不堪,家资富厚无比。古人说,贪乃无后之相,一丝不爽。他家金银绣缎,房产地土,无一不有,真可富赛王侯。但只缺了一件,不要说没有儿子,连想个女儿看看也不能够。他夫人姓杜,那生性也就奇妒不过,【姓不好,怪不得他。】自己既无所出,又不容丈夫娶校【不姓杜的夫人不容丈夫娶小者甚多,何况他姓杜,如何容得?】吴友想儿心切,暗地同丫头们做那偷摸勾当。起先那些丫头见主人要来同他做这样风流乐事,可有不欢喜乐从,也还巴不得生出个儿子来,将来就是副主母,岂不荣耀。知道有一个身孕,杜氏若知道了,鬓发熏目,截指剜耳,百般的惨刑无不做出,定至于死而后已。或有竟生下子女来的,杜氏明知是丈夫的骨血,冤说丫头不长进,何处偷来的私孩,不但将孩子弄死了,连生孩子的娘也不想活。那归翁在傍看着,连那护庇也不敢说一句,听他施为。【辱翁曰:此等人岂真无有,汉成帝就是前辈先生。】后来这些丫头们看见这个光景,大约这儿子难生,副主母也做不成,且留着命多活几年。吴友要去高兴,像强奸一般,死也不依,若使威凌逼反喊得主母知道,不但有赏,且护庇着他。那归翁惟有暗气暗恨而已,亦无可奈何。 这杜氏少年的时候还想生育,捐资建了一座慈悲庵。内中供着送子张仙神像,着了家中七八个寡妇在内侍奉香火。世间但是贵人家,你叫他周济贫穷亲戚,照看困苦朋友,他半个破钱也决乎舍不得。到了奶奶们拿去布施和尚道士,或是修盖庵观庙宇,成千成百,毫不吝惜,他都肯出手。 这个慈悲庵是杜氏为求子而建,越发不惜工价,费了数千金,果然盖造好。内中回廊曲槛。楼阁亭台,异卉奇花,苍松怪石,虽地方不甚大,却也无一不备。他老夫妇也时常来瞻仰礼拜,游玩盘恒。不想供了二十多年,毫无灵感,仍旧是他夫妻两个,并不曾添得一叮正经杜氏建庵求子的,不曾生育,倒是看守香火的寡妇,有三四个年少些的,倒生了好几个儿子,也不知从何而来,【张仙送来的,又何用说。】却又弃之。吴友五十多岁,有人劝他侄儿中选一个立嗣,他一来舍不得家资付与犹子,二来还痴想自己生儿。到了六十多岁,他夫人杜氏才呜呼哀哉。大吉利市。他吃了正夫人一生的亏苦,不敢续弦,忙忙娶了一个美妾,你道这个美妾姓甚名谁,后来曾生子曾生女否?下回便知分晓。 姑妄言卷十七终 第十八回 崔命儿害人反害己童自大得寿又得儿姑妄言卷十八钝翁曰:吴老儿好寻好做儿子,不曾寻得做得,被他们的元牝妙眼马命一催,反寻到别人家去做儿子去了,世间此等不自量老儿,正复不少。写崔命儿之淫,非这贪鄙老儿的尖夫人,淫不至此,此尖夫人若不做尼姑,或亦淫不至此也。一为贪人劝戒,一为尼姑说法。再者,他们的元牝妙眼送掉了吴友犹其次,又断送了无限少年;生我之门死我户,世上看得破者有几。 佞佛之人往往受淫尼奸僧之害,而不醒悟,即或知之,孽由己作,只得隐忍,蔺馥岂非榜样欤?此一段并非谤佛,正是劝人好真佛,虔心信佛,信心行善,不可被说假佛者哄诱。天堂不知何处,地狱先在眼前,所谓自贻伊戚,夫复谁怨。 司进朝一妻有妾,祁辛亦一妻有妾,司进朝请富新坐馆,祁辛亦请何幸坐馆,两段事极相似,却举劝行事以至结果又毫不相似,故为妙也。宁可为何幸之书呆,不可效富新之狡狯。 童自大之死命儿,一写他得寿之由,二则将命儿诸人收拾,更把慈悲庵之陷坑填满,又接狐精一段,何意?童自大施恩赈济一场,活了万余人,内中岂无一蒙恩受德者而报之耶?故写蒙德报信,使童自大采得丹头为延寿之基,又留在二十四回中出首艾鲍艾复,庶不是生扭出此人也。 写定计出于闵慧姑甘老姐者,总是作书者不肯漏去一个,即甘寿夫妻极无要紧的人,尚要与他一个结局。若单提一老姐,便觉显然,故陪出一个说法慧姑,以瞒看者之目,便不觉得,粗心浮气之人看之,乌足知此。 写富新才遇崔命儿,受了多少情爱。及得了雨棠雪梅,便负了命儿;受了司进朝多少厚德,便偷娶空氏,以负进朝;才偷空氏,就托故去偷庞氏,以负空氏;到后来偷娶庞氏三人时,巩氏三个竟不一问,又负此三人。处处负心,才写他名字满足。 富新负了司进朝,便接庞氏三妇负富新。富新因负心于司进朝而死。三妇亦因负心于富新而死,借这几个男女,骂尽负心人,尚不足为妙,又借富新之负心,骂尽明末降贼诸文武之负心者,妙极。倘有负心之人见此,当极为改悔,不身罹横祸而贻后人之笑骂也。 写黑姑子授术与崔命儿,虽是因事叙事,却完结了第一回开首之人。 第十八回崔命儿害人反害己童自大得寿又得儿附:司公子渔色失便宜傅典史负心遭横祸话说那吴老儿见妒妻死了,娶了一个美妾。他父亲姓崔,曾做过一任北京刑部司狱司司狱,同禁卒通同作弊,四六分赃。【是官长之赃,官多而吏少,惟独刑狱禁子得六而官得四。】苦难狱中的犯人,刻毒难言。【有此恶父,方生此淫女。掌刑狱者当着眼。】虽挣了些家俬,后被上司知道,革职回来。 他这女儿生得十分标致,崔司狱夫妇爱之如命,故起他个小名叫做命儿。舍不得把他嫁与寻常人家,要选一个做官有钱的佳婿,谁知姻缘不凑,总无其人。到了二十多岁,吴老儿素闻其美,烦人去说,崔司狱虽知道他是要做小,因上边没有夫人,一心情愿,【婿虽官而有钱,未必甚佳。】才嫁了这个富贵全备的老汉,做了一位尖夫人。【尖字新奇】你道何为尖夫人?他要说是小,上边又无正室,公然与大无异,要说是大,却又是娶来做小,在又小又大之间,所以有此美称。【第十回内,童自大说贾文物云:“你是半大不小的个老爷,此处又有这又小又大之夫人,俱是奇称。辱翁曰:然则杨贵妃亦尖夫人也。】吴老儿那夜同他交合之时,见他:樱唇微绽,星眼生波。腰肢纤弱傍人倾,做尽千般婀娜。玉手揉荑挽绣襦,装成万种妖娆。听他莺声巧啭,不觉魂教呼去。经他阴中微锁,早已精泄难收。口内声声喝采,好个娇娃。心中暗暗踌蹰,这回断送。 还有一个《江西月》说他两人。道: 白发苍髯老叟,红颜绿鬓娇娃。枯藤缠绕嫩柔花,也算凤鸾同跨。吴友心中自喜,命儿口内频嗟。元红可惜付之他,断送老奴方罢。 吴友又叫媒人觅了两个美婢。他道名花不可无美叶以衬之,即有佳人,岂可无艳婢为侍儿。得了两婢,一个才十六岁,小名做姐,一个只十四岁,叫做寻姐。这是他一个厚朋友见他纳婢,替他取此二名。吴老问其大义,那朋友道:“兄要他们,名曰相伴新嫂嫂,无非也要图生子之故。寻姐者,要在他身上寻出儿子来;做姐者,要向他腹中做出儿子来。”吴老见此两字新鲜,从古来侍儿小名录上并无此二字,就依他命了此名。那朋友向别人道:“此老这样年纪,纳此少艾,做孽寻死耳!”【这老儿有了一个崔命儿,也就危乎危乎了,又添上两个粉骷髅,不死何待。】这吴老儿望子心切,二来守着那奇妒的老媪过了-生,今日得了这三个少年娇艳,正合了两句:杖藜扶入销金帐,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老儿不知死活,【不止此老,世上不知死活少年亦不少。】终日在他们身上做工夫,你想一个古稀将至的老翁,还济得甚事。初时还勉强支撑,到后来,弄得腰也弯了,背也驼了,眼也花了,耳也聋了,黏痰鼻涕,咳咳嗽嗽的,有些动不得了。【他的油也将尽了,命也将完了。】思量要递个病呈宽限。那崔命儿二十多岁的嫩妇,才尝此道,正是欲火发动之始,不额外加征就是他的恩惠了,可还容得躲避,不住啯哝道:“你要我们,原图生儿育女,难道娶我来看样儿的么,还挣着命来是呢。”吴老儿道:“我也巴不得呢,他不替我争气,叫我也没奈何。我身子虽动不得,我有南乡的田,北庄的地,家俬尽够你受用一辈子。”崔命儿冷笑道:“这才是笑话,女人嫁丈夫,只图穿吃两件罢,你说有多少庄田。你这样大年纪,就不曾听见人说的两句话,古语道是: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肏进些须呢。”【命儿这两句成语套得甚通。】每夜替他百般搓弄,间或也还有略硬的时候,拿他将就应差,不想又过了些时,那阳物竟犯八法中的一条,道是罢软两个大字。 起先用两个指头做篾片帮扶着,还填得进去,入销金帐既用藜杖,此道自然离不得指头篾片。后来竟像一条大蚰蜒虫,鼻涕般缩做一团。此时不但崔命儿着急,连吴老儿也急了,原是要他们生子,取乐还在次之,如今把一个生子之具都没有了,不能下种,如何望得收成。只得去弄些春药来助力,虽不能坚举,又微有些硬意。崔命儿见颇有应验,日里不劝他强饭加餐,到晚来便劝他春药多用些下肚,或多搽些在阳物上,那老儿也只得惟命是从。他一个血枯精败的时候,可禁得这大热助火的东西常常不离,不上年余,儿子还不见一些影响,早把个老子弄做别人家的儿子去了。吴老儿素常守着这些财物,只知道自己受用,并不知骨肉亲友是个甚么东西,待族间极其刻薄寡情,曾有个朋友说个笑话给他听,道:“一个财主死后,尚未入殓,忽然醒转,伸了一只手向儿子道,我偌大家俬,死了不带一文,我舍不得,你把元宝给我一个拿了去。”那儿子将他卵子一刀割下,放在他手中,道:“你死了,银子还拿得去么,只好攥着个卵子走罢。” 吴老儿听了,并不悔悟。他在日亲友都不上门,今日死了,他没儿女,是个绝户,众族人都要来分他的家产。【这一无子儿更吝的人,天下极多。岂皆无心肝者也,冥冥中自然有个定数。昔一富翁,家资巨万而无子,又鄙吝至极,连衣食皆不舍。一日,忽悟:我既无子,积了与谁,何不自己受用?夜梦一神怒谓曰:“尔何敢想擅用官银?”一惊醒来,吝心复萌,又复不舍。死后,无一族人,家资入官充饷,可见有定数焉。此辈人之产,焉知非族间人之福,他代为聚积耳。】对崔命儿道:“你不曾生育儿女,若要嫁人家,东西丝毫拿不去,只好带你随身衣饰之类,你若是愿守,少不得分一股与你为养赡之资,房子是我们要的,你只好到慈悲庵去守,却要剃了头出了家才行得。不然,一个少女嫩妇住在那里不便,这两条路凭你的主意,”那崔命儿如何拗得过众人,明知道众人要撵他罄身出嫁,拿出家二字唬吓他,量他小小年纪,决不肯做那削发披缁的苦事。他暗想道:我青春年少的,本要去嫁人家,他们定然一丝东西不肯与我,我这两年受用惯了,知道嫁个甚么人家,不如且出家守着,后来再做计较。便道:“我虽是与老爷做小,老爷也不曾把我薄待,也是夫妻一场,他骨肉未寒,我怎忍就去改嫁他姓,我如今情愿出家,到庵中去守。但这两个丫头的原是老爷买给我的,我要带了去,”众人见他愿出家,倒没法了,只得依允。拨了些佃房与他讨租用度,又拨些田地与他,以供口粮,也有一二千金之产,分与他两房老人家在外替他照管,余者尽瓜分而去。 崔命儿自己私房也将及有千金之蓄,众人把吴老儿开丧殡葬之后,崔命儿同两个美婢,并他的箱柜器皿之类,也就搬到慈悲庵。众人托请一个老尼替披剃了,按宗门法派起了个法名,叫做信悟。那个大丫头做姐也剃了,做了他的徒弟,法名元品,【好做儿子不曾做出,做了尼姑。】小丫头寻姐做了徒孙,法名妙炎。此时庵中先那些仆妇,三四个老的死了,那几个年小些的,也都老迈了,仍留他们在内服侍。崔命儿在庵中,虽夜间在被窝中没得事干,觉冷清难过,日里却穿吃不愁,庵中景致甚是爽心,倒也自在。 一日,天色将晚,见一个老仆妇进来,道:“外面有一个道姑要进来借宿,我们不敢做主,请问师太许不许,”崔命儿道:“既是女流,又都是出家人,这有何妨,可请了来。”不一时,进来了。向命儿打了个稽首,命儿也回了个问讯,让了坐下。 仔细把他一看,好个道姑,生得端端正正,白白胖胖,头戴妙常巾,身穿水田服,明眸皓齿,净袜凉鞋,洁净可爱。命儿问他道:“师傅法号,仙乡何处?”那道姑道:“贫道贱名本阳,别号守雌,扬州人氏,云游到此,无处栖止,敢借宝庵,暂宿一宵。”命儿道:“但恐敝庵无甚管待,简亵师傅。”那道姑道:“岂敢。若蒙师太见容,就是大慈悲了。”说着,妙炎拿了上茶来吃了。须臾天黑,点上了灯,送上夜饭。吃罢,元品也来陪着说了一会话,那道姑谈论风生,着实投机。崔命儿道:“师傅不弃,我们同榻一宵,说说清话罢。”那道姑喜动颜色道:“但恐贱躯有污尊榻,即承见爱,敢不奉陪?”谯楼鼓动,夜漏将沉,二人上床,各被而寝。 那道姑逗他一句道:“师太法腊几何,年少青春,为何就入了空门?”崔命儿叹了一口气,道:“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因夫主仙游,故在此出家守节。”因道:“师傅,你今年贵庚多少,为甚做了道姑,又出来云游?”那道姑道:“贫道与师太同庚的,也为先夫没了,无子,族中将产业占去,贫道发恨出家,无处归着,所以四处遨游。”复长叹了一声。道:“别人多少夫妻团圆相守过日子,我贫道年又不老,半路孀居,身子都无处着落,言之令人伤心。”崔命儿笑道:“既然如此,你既无所恋,何不嫁了人去,夫妻热闹不好么?”他也笑道:“实不瞒师太说,贫道生来命苦,别人嫁的丈夫,恩恩爱爱的几年,就不幸中途抛闪,守寡也自甘心。我当日父母被人误了,把我嫁了一个老汉,师太不要笑话,我虽不叫做标致,也不为很丑。嫁了几年丈夫,被窝中连一次遂心畅意的风流事也没有受过,我这样小年纪苦守的是些甚么?料道贞节牌坊也轮不到我的身上,我何尝不想嫁,又恐为人所误,不如不嫁,还得自由。”崔命儿听了他这话,真是同病相怜。也叹了一口气,笑着道:“我住在这庵中内,总不见一男人的面,倒也罢了。你终日在外边云游,男女混杂,也动心么?”他道:“师太,你看蚂蚁虫子这样微物,也知个阴阳交媾之道,何况人为万物之灵,那有不动心的。间或见了风流少年,心中爱得要死,春心一动,彻夜无眠,日间连饭食都咽不下。这是我以心腹相告,师太不要见笑。”命儿道:“你我都是同病,况且这都是人之常情,有何笑处。据你这样说,必定有外遇了,可实告,不须隐讳。”他道:“不瞒师太说,我当日嫁了那个老儿一个饧如鼻涕软如绵的物件,弄得不疼不痒的。我出家这几年,虽不曾遇着男子,常同妇人们在一处闲话。俗语说,三个男人没好话,三个女人讲诨话。他们这个说男人的物件有多粗多大,那个说有多长多久,我想若遇了这样东西,也不枉失节一场,若还是同老儿差不多,又不如不做这事了。或一时兴动起来,可是陈妙常那一首《西江月》道得好。 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转盛。 那心只一动,那里还按纳得住,到了万分忍不得的时候,寻女伴中两阴相合,扇打一会,人叫做磨镜子,将就解解罢了。”命儿道:“男女干事,全要那物件放在内中才有乐趣,女人对女人,光挞挞对着挞挞光,有甚妙趣?”道姑道:“师太,你没有做过不知道,怎么没有趣,我觉得做起来,比那没用的老头弄的还受用些。你这么一想,便知道了,妇人对妇人,虽少了那件东西,都精壮有力,乱摸乱揉,还有些乐趣。同那老儿弄时,那物件软叮当,已是不堪,再动不得几下,不是腰疼,便是腿疼,更觉难过。你不信,我同你试试看,你尝着了这乐趣,才知道妙处呢。” 那崔命儿一个少年寡妇,他是没奈何出了家,那一日一夜不想此道。今听了道姑这些话,火已动到十分,却不好应他。只笑着道:“我到底不信这事有趣。”那道姑见他虽不应承,却是也想试试的口气。先自己脱光,钻了到他的被窝,就替他褪裤。那命儿也不推辞,笑着任他脱下。他一翻身上来,两件光挞挞的东西对着扇打一会,那道姑乱拱乱耸的,引得命儿阴中淫水长流。叫道:“不好了,里头难过得很,你下来罢。”他道:“不妨等一等就有好处。”他不扇打了,对着阴门一阵揉,揉得那命儿春心荡漾,意乱神迷,正在难过的时候,忽觉得牝户中有个极粗极大,又硬又热的东西塞得胀满,且顶在一个乐处,妙不容言。心中动疑,忙用手一摸,却是那道姑胯中一条,才要问他时,被他出出进进,横舂竖捣。命儿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美事,连哼还哼不过来,那里还顾得说话,被这道姑足足弄了有半个更次。命儿也丢了有四五回,方歇住了。 命儿喘息了一会,问他道:“你既是个男人,怎么装做道姑来骗我,该问你个甚么罪?”他笑道:“任你怎么用肉夹棍夹,皮脑箍箍就是了。”命儿笑道:“说正经话,你端的是从何处来,如何知道来寻我?”他亲了一个嘴。笑道:“我敢骗你,我自幼得异人传授,学会了个缩阳的法子,若缩了进去,同女人的阴户一样,用着时,就伸了出来,因为有这本事,不忍埋没他,故此装做道姑,大发慈悲,专救这些少年寡妇的苦难。我闻得你月貌花容,青年孤守,心中甚是怜爱,又是那不忍,特来与你应急,你可感激。况你是应以尼姑身得度者,我即现道姑身而为说法。”那崔命儿听了,笑吟吟伸手将他阳物一摸,沉甸吟吟,甚是粗大。他道:“你缩缩我看。”他定了一定,不多时,果然缩得一些也没有,只剩紧紧一条缝儿,把个命儿欢喜得了不得。说道:“像倒像个妇人的,只是少了个心子。”摸了一会,又道:“你再伸出来看。”一霎时,又伸出来,硬帮帮的,比先分外的雄壮。他又跨上身来,命儿见他伸缩了这一番,正有些兴动,欣然笑纳,又被他弄了有许多工夫,又丢了两度。命儿道:“你且歇歇着,我有话问你。”他也就歇住,却不拽出来。 命儿道:“当日我夫主在日,他高兴的时候,至多工夫不过四五十抽就完了,动不得,后来只放进去就了帐。他急了,弄了些春药来助兴,还略坚久些,歇歇动动,也还熬得一盏茶时。你弄了这半夜,怎还不见你泄。”他道:“你一个休说,就是十个妇人,我轮流一夜弄到天亮,也是不得泄的。”命儿道:“我就不信怎有这样坚久的东西。当日我夫主的求其硬而不能硬,今日你的又不得软,天公生物太不均匀,何不两分着些。也罢,我被你弄了这两次,也来不得了,我一个,料道也敌不过你,你既然在这里,我那两个徒子徒孙也瞒不得他,大家弄弄,一者免得口声,二来试试你的本事。”那本阳先见那两个妙尼,虽不能及命儿,但命儿如一朵牡丹,他两个也还是两枝芍药,不到十分不及,此时正在想慕他们,思量寻了来做这事。但不便出口,恐获得陇望蜀之诮,听了命儿这话,满心欢喜。忙答道:“你的尊见极是。”命儿叫道:“元品妙炎都过来。” 原来命儿同道姑先在高兴的时节,因夜静了,命儿被他上边抽出的哼声,下边捣出的淫声,远聆数室。那妙炎起来溺尿,忽然听得,觉此异声出自他师太床上,近前一听,掀天揭地的大干,他忙去推醒了元品,同来窃听。听了许久,那元牝妙眼之中那种难过,是不消说,连两只腿都酥麻的动不得了,站都站不住了,只得蹲在地下,那阴中之水顺着直流,听得命儿叫他们,口中都答不出,只鼻孔中哼着应,却不见走来。 原来他两个竟酥瘫了,动不得。本阳听得是在床后面答应的声气,将阳物拔出,忙跳下床。走去一看,见他二人披着件小衫子,光着屁股,蹲在地下哼。他一手抱着一个,上得床来。先将元品放倒,摸他的嫩牝时,淫水泛溢,连两股都湿了。就弄将起来。弄了一会,看那妙炎时,急得爬起睡倒,有个要死要活的样子,忙同他又弄了一阵。命儿看得骚兴大发,伸手去他牝中,将阳物生拉出来,填入自己户内,大弄了一常三人轮流,果然弄到天亮,他还不曾泄出。 大家歇了起身,命儿问仆妇们借了梳子,【细极,他是光头,无此物者。】与道姑梳头。大家净面洗漱已毕,坐下来吃茶点。命儿道:“我师徒三个身子都付了与你,你却要情长,不要日久厌了。没良心,撇了我们,又去别恋新人。”他忙答道:“我承你这番厚情,岂敢变心。”遂设誓道:“我若后来负了你师徒三位,另厚别人,粉身碎骨,死于官刑之下。”命儿把这本阳留住,也就如他的性命活宝一般,如何肯放了他去。 每日叫仆妇们上街买上品佳肴美酒供养他,每夜三人挨次同他大弄,两三夜并不见他走泄。命儿问他道:“你的话倒也不假,本事委实高强,你从来可不曾遇着狠妇人把你弄丢了的么。”他道:“我要泄就泄,要不泄再不得泄的,所遇的都是些少年寡妇,或是未嫁的处子,如何弄得我丢。只有接引庵有一个姑子,黑黑胖胖,有四十来岁,是个辣手。我听得人说他会采战,我去同他试了一试,我却敌他不过,一夜定有两三次走泄。”命儿道:“他怎么个采法。”本阳道:“我这东西弄了进去,被他一口咬住,内中紧紧的裹住了龟头,一阵狠咂,咂得骨软筋酥,由不得就泄了。”命儿道:“他这个法儿也肯传人么。”那本阳道:“这是他的养身秘法,如何肯轻易传授与人,人若学会了这个妙法,同少年精壮男子弄耸,采了阳精,补益精血,可以返老还童,发白转黑,延年益寿。你想想,这样仙诀可肯传与人么?”命儿道:“这甚么相干,他独自会也不过如此,就传与人也还是如此,难道别人会了就占了他甚么去了不成。他的若肯传我,我重重的谢他。你既同他相厚,你去和他说说看,”本阳道:“倒还有个机缘,我明日看看去。我数日前在他那里,他对我说他有自幼相与的一个厚朋友。【《玉簪记》那船家说陈妙常云:“我老儿活了六十九,不曾见师姑与秀才做朋友。”此老可谓愚甚,天下姑子能有几个不同男子做朋友者?】叫做到听,数年前烦他替人转借了三十两银子做本钱,不想这姓到的前年就死了,数年来本利丝毫未曾还人。这债主前日到庵中打闹,问保人要这银子,年分多了,本利滚算,该-百几十两。债家死了,保人代还一半,还该八九十两。那债主势力又大,他一个出家人,如何拗得过他,他正急得没法,等我对他说,他若肯传你,你替他还这宗帐目,看他可肯,你可有这项银子么?”命儿道:“他若果然肯尽心传我,我竭力凑了与他。”本阳道:“先说过,你若学会了方法,先命我采起来,就行不得了。”命儿笑道:“你是引进的恩人,怎肯采你。”大家得高兴,又轮流大战了一场,然后睡下。 次日,本阳到接引庵对黑姑子说了,那黑姑子正在着急的时候,满口应允,遂同本阳到慈悲庵来见了命儿。命儿见他形容丑黑,心中动疑,让他坐下,茶罢,姑子先开口道:“方才这位道兄说师太要学贫尼的秘术,可是真的么?”命儿道:“正是呢,【此三字,疑而未决之辞。】我听得这位道兄说师傅的妙法可以返老还童,有许多妙处,故此想要拜求你,我看师傅的尊貌怎么这样老苍。”那姑子见他迟疑。笑着道:“哦,师太疑心是假的么。这有个道理的,采战虽有补益,也要有那么益的东西,方才见效。即如人参,名为补药,必定要吃下肚去,才得见功,没有只拿着看看就能补人的道理。贫尼一来生得貌甚不扬,不能招揽少年清俊,二来庵浅促,又人眼众多,做不得这事,纵有奇方,做不来也没用。要像师太这深房秘室,自己既做得主意,况且这样青年美貌。”指着元品、妙炎道:“又有二位师兄这样好帮手做了招牌,何愁甚么主顾不来下顾,只要你学熟了,善于运用,一日虽十次,也不为多,越多越妙,然后才见功效。”命儿道:“也要传多少日子。”那黑姑子道:“像师太这样聪明的人,不过三五日,尽得其妙,即不然,到七日,再无不透彻的了。”命儿满心欢喜,叫备斋,命元品陪着。 他到房中将私蓄取出百金,然后出来。同他们吃饭毕,携了那姑子到内,将银子递与他,道:“师傅,这是一百两足纹,你拿去使用,我晚间候你来,你传了我,若实在有好处,我还谢你。”那姑子见了这两大包银子,欢喜异常,答道:“蒙师太救了我的急,我若不尽心相传,真是畜类了。我回去还了人,今夜必来。”拜谢而去。 到了将晚,那姑子果然来了,吃了夜饭,命儿叫本阳过那边屋内,同元品、妙炎去睡,他同姑子共寝,教导心法。古语道: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 那姑子也尽心相传,命儿更尽心领教,三四夜就全得其奥妙。命儿问他道:“师傅,你这个妙法,当日是甚么人传授你的。”姑子道:“这是我十八九岁时,遇着个陕西云游道士,蒙他传我的。【此一回将第一卷开首三人重复一提总结,去后不复见矣。】师太学会了这个法子,只有一件要紧,却要留心,当日这道士再三嘱咐我道,倘遇著有会采战的男子,看他手段要利害,就忙回避,若被他采丢了,不但将前功尽弃,还要伤了性命,这叫做崩鼎。若保固得住,吸得过会采战阳精,来得这一次,却也抵得每常千次的功效,补益却也不校【鱼因贪,死于饵。人因贪,死于财。命儿实死在此一句上。】那男子浑身精脉丧尽,也不能保全性命。他又曾说道,但是男子再采不过妇人,他是动,我是静,以逸待劳,他是刚,我是柔。他外有形,而我内无形,不但柔能克刚,以无形而制有形,自然得胜的多。【这几句是崔命儿的催命符。】然不可不防。”命儿也听了在心。 那姑子辞了要回,命儿又送了他些礼物别去。命儿心中想道:今夜且拿这假道姑试试法看。到了晚间,对本阳道:“这几夜一箭双雕,【倒是一刺双蚌。】也算你乐够了,今夜过来同我睡。”本阳道:“你学会了么?”命儿道:“他虽传授了,不知法灵不灵,我同你试试看。”他道:“只许这一次,下回使不得的。”命儿笑道:“还不知验与不验,你就这样害怕。”说着,两人上床脱尽,命儿叫他上身,弄将入去,几下送了个尽根。命儿运用起来,一下咬住,本阳觉得与那姑子无异,分外还裹得紧些,不多时,被他采去了。那命儿觉得丹田内一股热气,行遍周身,真如醍醐灌顶,甘露融心,其乐无比。暗思道:这个妙诀果是精奇,且不要饶他,再采他一次,也不为过。两手将他搂得紧紧不放,下面仍然咬祝本阳道:“我泄了,你放了我罢。”命儿也不答应,闭目运气,更加力锁采,约够一盏茶时,只听得本阳道:“哎呀,不好。”说了一声,下边又冒了。本阳着急道:“你好没良心,我举荐了人教了你,你倒不顾我死活,这是恩将仇报了。”命儿搂住他,亲了个嘴,笑道:“我怎肯伤你,这算替我前日那几夜报仇。”笑嘻嘻的放了一口气,本阳见内中阳物松活了,连忙拔了出来,道:“下次决不可如此,男人被锁丢一次,比每常自己泄的三次还利害呢。”命儿笑着同他相搂而睡。 这本阳恋他三个骚而淫的美妇,到晚滚做一床,周而复始,轮次搏弄。命儿一夜定要采他一次,过了数夜,有些胆怯,既同元品、妙炎弄,又不得不同他弄,弄了又怕,心中一馁,但将阳物送到命儿牝中,就不能十分强壮,也不用狠采,只略锁几下,他就大泄如注。不到半月,渐渐支撑不住,心中还舍不得,又过了几日,虽恋着那元品、妙炎的嫩物,却甚怕崔命儿利害,性命要紧,顾不得了。 那日,推往外边走走,竟逃之夭夭,高飞远走去了。【本阳此走,罪有可原。昔有一笑谈。有一国王,一日向宠臣道:“宫中女子尽皆黄瘦憔悴,有何法以治之?”那宠臣道:“大王但任臣医治,不过百日,自然痊愈。”王喜允。此臣选壮健男子数百入宫中,未及三月,死者过半,而女子个个面上红光飞舞。此臣请王游宫,王见诸女大异向日,心中大喜。正赞奖时,忽见一处堆积死尸,惊问此臣。他对道:“药皆医治了众女,这都是药楂儿。”本阳他若不走,岂定待做药楂而后已耶?】命儿当晚不见他来,还只说他别处有事,等了数日,不见踪影,方知他是鸟飞兔脱了。 命儿既学会了这种妙技,可肯安静持守,一心想弄些少年来做补药,遂与元品、妙炎商量了一个妙策,叫他二人做牵头。他二人知道这件事是有乐无苦,自然喜诺效劳。命儿叫了几个老仆妇来,吩咐道:“我们如今在此,人口众多,靠谁养赡,庵门成日关着,也不是事,今后开了,听人随喜,倘或有缘,遇着个贵宦长者,做了护法,也有个指靠。”这些老妇都是手下人,又听他说得辞严义正,可敢不遵,竟把庵门大开。 慈悲庵中的华丽,左近居人皆知,谁不要到庵中赏玩游览,因先是门常关着,又知是姑子庵,谁好敲门打户进来走走,今见开了,就有闲人走到内边看看。元品、妙炎轮替在厢房中坐守,在窗洞中往外张,有那老年诚实的,便凭他去了,见有生得清秀少年,穿得略干净些,就出来招揽,殷勤扳答。但那些轻薄少年见了这样姑子,又在青年,可有不想他脐下的那件妙物。或说句风流话儿勾引,他便开门笑纳,再不推辞。上样的进与命儿,其次者他二人留为自用,渐渐也就人来随喜的多了。命儿大发慈悲,一概布施,人经了他这妙牝,有老成些的知道利害,就得趣抽身,有那不知死活的少年,上面爱他的娇容,下边喜他的干法,死死恋祝十人之中,四个成痨,倒有六个丧命,被他把药汁吸尽,都成了药渣儿了。【这一种药楂,世上甚多。】行了数载,被他这一点美穴中,葬了多少少年。那元品、妙炎虽不曾害了大人,他二人腹中的小娃娃,数年来后园中竟做了一个子孙窖子,暗暗埋在内中无数。【吴老儿阴间可有了儿子了。】起先那些老妇见他三人如此行事,较淫娼尤胜,虽不敢当面谈论,背地也不知耻笑了多少。到后来看熟了,甚觉眼热,【不知是上眼热下眼热。】不但不说他们的不是,反恨自己年老了,不得像他们这样风流快乐。真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命儿这一日正在闲坐,要等个人来取乐,忽然一个仆妇进来,道:“外边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僧要来挂搭,我回他是女僧庵,他说是净过身的老公,没有阳道,不妨得,叫我进来回师太。”命儿想道:就是有阳道的也不怕他,何况没有,我只听见人说老公是割了阳物的,却从未见过,何不留他,看看是怎个样子。遂道:“你引了他进来。”那老仆妇出去,同他来到房中,那和尚连忙施礼。命儿回了,让坐,看他好条精壮健汉,暗道:这个人要是有阳物,倒是精壮,采他些,大有益处,可惜是个老公。遂道:“师傅是几岁净身的?”他答道:“贫僧十二岁净身,今年二十四岁,净过十二年了。”命儿道:“这割过也还长么。”他道:“年年要修的,不修,一年也还长出一寸来。”命儿道:“师傅,你有几年不修了。”他道:“贫僧有七八年来不曾得修。”那老仆妇伸着舌头,道:“七八年没修,就长出七八寸。阿弥陀佛,够了够了。”众人望着他大笑,那老妇自觉失言,红了脸,忙忙走出。命儿笑着问道:“师傅,你这重长出来的,可与先的一样么。”那和尚道:“自然是一样。”命儿道:“可借出来看一看。”那和尚见了这三个齐整姑子,腰中那小和尚久矣直竖,听了这话,知有俯就之意,忙取将出来。命儿一看,果然约有八寸长。原来这和尚是个赌钱吃酒养婆娘三者咸备的一位高僧,素闻命儿之美,又知他延搅英雄,故诌出这话头,以为进身之阶。命儿见了,知他是个假话,心中喜道:“从不曾遇这长大之物,且试试新看。”遂走到床上坐下,那元品、妙炎知局,即抽身出去,随手将门带上。 那和尚忙到床前,替命儿脱了衣服,他也脱了,上床就干起来。那和尚原想来卖弄他的大家伙好本事,并不知命儿的利害,兴兴头头,鼓勇尽入,欲施展他的威风。不想弄了进去,那命儿觉顶到至深处,甚有妙趣,又将阴中揎得隙缝皆无,领教过无限的阳物,从未经此。被他一下咬住不放,一阵吞锁,那和尚把持不住,就泄了。命儿喜他精脉壮盛,那里肯放他,连夜饭都不吃,一夜之间,采了他七次。那和尚头脑轰轰,一阵阵发迷,他腰眼酸痛异常,苦告求饶,命儿才放松了他。那和尚见了天色明,忙穿了衣服,脸也顾不得洗,垂首丧气,抱头鼠窜而去。权且按下。 再说那假道姑自慈悲庵躲了出去,在那些尼庵道姑处借宿,偶听得说有一个姓兰的人家酷喜僧道两门,他便想去投托栖身。 你道这是个甚么人家?这人姓蔺名馥,妻于氏,家中甚是殷实的。他夫妻二人都有六旬年纪,他儿子名叫蔺通,是县衙中一个能吏,也还是胸中明白的人。媳妇强氏,女儿名唤佛姑。他夫妻二人一生好的斋僧敬道,礼佛诵经,断酒除荤,持斋念佛。他儿子再三苦劝,决不依从,后来劝得次数多了,那蔺馥反责备儿子毁僧谤道,不敬三宝,不能体贴父母的虔心,大是不孝。你在衙门中,岂不知法律,忤视父母尚然有罪,何况逆父母向善之心,其罪更当何如。那于氏更为可笑,但见儿子劝他,便咬牙切齿道:“孽障,你的欺道灭僧,后来定有恶报,天打雷劈。你看我老两口子定有好处,就是你妹子跟着我们这样持斋念佛,将来定然有福。夫荣妻贵,比你强百倍呢。”那蔺通是个衙门中人,怎敢当父母责以不孝二字,知父母是劝不醒的了,只得由他尊意。 他那女儿佛姑已二十九岁了,被父母生拿活捉,叫他吃斋念佛,每日跟着烧香拜礼,他违拗不得,没奈何,只得依从,心中老大不愿,巴不得早嫁了人家,脱离了这苦难。因蔺馥、于氏要选个吃斋信佛的女婿,才肯与他。【此等佳婿,虽于僧道中觅之,恐亦难得。】你想这愚而佞佛的人家,一时如何遇得着,所以只管耽误了他的青春姻缘。他那愁恨之心,虽不敢向着父母使出,那女子愿为之有家的心,虽然如此,每日在风清月朗之夜,或锦衾绣榻之中,捶床捣枕,短叹长嗟,两泪偷垂,咬牙切齿的暗恨。那本阳听说蔺家好道信佛,连女儿也叫佛姑,三十岁了,生得甚是齐整,在家吃蔬看经念佛,一心要选一个持斋的好女婿。 本阳听在心,暗想要替他女儿开一开荤,就到他家去化斋。于氏听见是个道姑,忙叫请入内室,蔺馥见他相貌端庄,语言稳重,就盘问些道经释典,应答如流,夫妇二人满心欢喜,以为是他心地虔诚,感动了活仙姑降世,盛斋款待,苦死要留在家中,长远供养,晚上就叫他与女儿佛姑同卧,求伊夜间传授女儿些释道妙谛,以做将来成佛做祖的津梁。那道姑满心欢喜,正合他来意,连声应诺。蔺馥、于氏欢喜非常,以为女儿若得了这个仙姑心印妙义,倘得正果,将来他夫妇这一对公母佛,一定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不消说。 且说这道姑同佛姑二人得在一处,以干柴就烈火,岂有不生燃之理。本阳见佛姑果然生得俊美,晚间上床,见他身上雪白皮肤,两只三寸的金莲,换了一双大红睡鞋,好生动火。心中虽然爱,不敢造次动手,只好慢慢的引动了他的春心,才可行事。 住了两日,熟了无人处间或说两句笑话儿勾引他,他三十岁的聪明女子,甚事不知,何事不想,但只是女孩儿家脸嫩,不好答应,只微微含笑,心中也巴不得问问过来人此道内中的妙处。 一夜,本阳同他睡着,说道:“姑娘,你今年将三十岁了,别人家的女儿十四五岁嫁了丈夫,到了你这样年纪,养过了七八胎,连孙子都差不多见了。男人的那件好东西,也不知受用过几千回了,可怜你还不曾尝着那味儿,你心里不急么?”那佛姑笑着,不好答应。本阳又道:“女人生在世上,只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二十年的风光,夫妇快乐,过此便是半老佳人了。你白白的虚度到三十岁了,再捱几年,岂不空过了一世青春,亏你这样空房独守的不急。”引得那佛姑抓耳挠腮,只是叹气。 本阳虽知他情急,却不敢下手,渐渐假装睡着。只听得佛姑翻来覆去,不住声长吁短叹。本阳假梦中颤着声儿哼,身子不住往上颠簸。佛姑见他这个样子,只道他是梦魇着了,忙推着叫他,他做那梦中惊醒的光景,连叹了几声。道:“可惜,可惜,一场好事被你这不知趣的人打脱了。”佛姑道:“你睡着了,有甚么好事我打脱了你的。”他道:“你是女孩儿家,告诉你不得,就对你说,你也不知道那里头的妙处。”佛姑先听他说了那些话,心中已是很难过,正要老着脸细细问他,见他睡着,只得忍住,此时又听得他说这个话,笑嘻嘻的尽着追问。本阳道:“你这样苦苦的问我,我对你说了,那时动了火,没处发泄,却不要怨我。”佛姑笑道:“我不信就这样的,甚么好吃的果子,你就说得金绿绿的,你只管说,看我可动心。”本阳道:“你没有尝过,怪不得你,若尝着了这滋味,只怕要想死了你呢。我才睡着了,梦见-个标致小伙子把我抱住,扯掉了裤子,挺着他那又粗又长的东西,铁硬的塞在我这里头。”本阳嘴里说着,就一把将佛姑搂住,下身一阵乱耸。道:“他就是这样把我一阵乱抽捣,弄得里面酸酸痒痒,那说不出来的快活,我浑身都酥麻了,正在受用,被你叫醒了,岂不可惜。”佛姑听了这话,心中火已引动,强笑着说道:“我不信这东西就这样有趣,你一个出家人,干得这个事的。”本阳道:“你将三十岁,怎还说呆话,人生在世上,还有快活过这事的么?你家老爹奶奶也是在出家持斋把蔬的呢,要不干这事,你打那里来的。我听得人说的一个古语儿,说给你听听,你就知道这件事的妙处了。” 几个妇人偶然在一处说村话,内中一个说道:“我们大家想想,人生在世上,第一件快活的事甚么事?”大家想了一会,一个道:“我想来极快活的事莫过于男女干事。”众人齐道:“果然不错,真快活。”又一个道:“这一件是极美的了,可还有快活的么。”这一个又想了一想,摇头道:“没有,没有,要快活,除非再干。” “你想想,这是天下第一件快活的事,你没有尝着,所以不知道。不瞒你说,我十三四岁时在家做女儿,就同人偷着弄了。后来嫁了一个丈夫,那东西一点点子,甚不济事,不上半年,他就死了,恐怕再嫁了人,又遇着这样短小不济的,岂不耽误了一生,借名出家了,在外边看有又粗又大好物件的精壮男子,相与几个,也不枉为人一世。我今年与你同年,不敢夸嘴,大大小小的,也见过有百十个。”佛姑道:“我听见说弄还要疼,你怎倒要大的,不怕疼么。”本阳道:“女儿破身,不过头一次有些疼,后来就好了,越大越有趣。那小东西弄得不疼不痒,要他做甚么。”佛姑道:“到那快活的时候,是怎样的乐法。”本阳道:“男人的那东西弄了进去,抽上一会,弄得里面似酸非酸,似痒非痒,心窝内都不能自主,就像是要死要活一般,四肢百骸,浑身经络,都酥麻起来,这个趣真形容不荆”有一个笑话:两口子两三日没吃饭,他夫妇商议道:“饭虽没得米煮,我两人的东西是有,何不高兴一番当了饭呢。”两人就弄将起来。弄了一会,两个俱泄了,头迷眼花,昏昏晕晕的,二人道:“原来这件美事不但可以当饭,而且可以当酒。” 本阳对他说话时是脸对着脸,就借这个意,搂着亲了个大响嘴,道:“这样美味,你后来度着了,才知我的是真话。”又将他双手抱住,嘴对嘴道:“若同一个少年美男子共卧,不要说弄,就是脸挨脸,嘴对嘴,四只胳膊搂着,两双腿压着,胸贴着胸,股叠着股,亲亲嘴,咂咂舌,也就酥麻得要死了。”佛姑儿听这些话,急得一脸火,牝户中也就流出些清水,心中撩乱,着实难过。把他拧了一下,嘴中强着说道:“我到底不信。”本阳放开手,又说道:“这件事定要亲身历过,才知道有这些妙处,空对你说,你自然不信。胯裆中的一条缝儿,如何就乐到这样地位,我虽然亲身经过,过后想起来,还解不出这宗道理,何况于你。” 本阳同他说着话,伸着手将他遍身抚摩,紧紧的两个乳饼贴在胸前,身上又光又滑,摸见他裤子虽然穿着,却不曾系带子,趁势一伸手下去,摸着他那件鼓蓬蓬光滑滑的宝贝,一条细缝,微吐着一点鸡舌水润得潮潮的。笑道:“你既说不信,怎也动了心,淌出水来了。”佛姑也不回避,任他摸,笑道:“你说我,你还不知淌得怎样的呢。”本阳道:“不敢欺,我是见过世面的,不像你这样馋,不信你摸摸看。”佛姑正想摸摸经过男人的是怎么样儿,听说,就伸手一摸,短短的一大些毛,一条大缝,果然干干的,没一点水,却有核桃大的一个大疙瘩,顶上微微有些黏涎浸出。惊问道:“你这是甚么?” 本阳因摸了他一会身子,又摸着那件妙物,说话时候嫩脸厮挨,脂香沁脑,就是铁石人也没有不动心的,忍不住突出一个龟头,却死命的缩祝笑着说道:“这是我从小生来的一块努肉,先还小来,如今渐渐的大了,要狠努一努,竟努出三寸多来。”佛姑道:“你努了看看。”用手摸着他的,果然努出有三寸多长一个光头。佛姑道:“男人的可是这个样子。”本阳道:“虽不同些,我的这个也可以同女人弄得的,我同你做做看。”就脱他的裤子,佛姑此时也心浑意乱,任他脱下。本阳也脱了,爬起来,叫他仰面的睡平了,把两条腿揸开,他伏上身,先把他牝户中抹了些唾沫,用指头挖挖,真是未经阳道的原物,紧揪揪,妙不可言。自己龟头上也抹了,然后慢慢轻轻塞了进去。佛姑虽然疼痛,但他情急得很了,也顾不得,咬牙忍受。那本阳放将进去,就不是那个三寸多了,全身尽入,佛姑忍受不得,皱着眉道:“胀疼得很。”本阳道:“你忍着些,到后来自有乐处。”浅抽慢扯,弄了一会,佛姑虽觉得渐有意思,却因他的那努肉太大,撑得甚疼,说道:“你下来歇歇再顽罢,我里头痛,不好过。”本阳依他,拔出来。 他枕傍有一条白汗巾,拿过来把牝户揩一揩,拿上来一看,因他年纪大了,虽无猩红点点,也还有些淡红颜色,说道:“被你理出血来了。”伸手去摸他的那块努肉,竟成了铁一般七寸来长一段巨物。大惊道:“我说怎么这样疼,的来长得这般大了,你像是个男人来哄我的罢。”本阳拜着他的嫩脸,亲了个嘴,道:“亲亲的心肝,我果然是个男人,听见你生得十分美貌,又年纪大了,耽误着你的青春,故此来同你做伴。”又搂过脖子,亲了一个大响嘴。那佛姑也是求之不得的事,况弄已被他弄了,还有何说,欢欢喜喜相搂相抱。睡了一会,重又弄起。这一次不比起先,佛姑虽然还痛,似可忍受多时,也稍得了些乐境。 过了数日,他这块又粗又长不软不泄的努肉,弄得这佛姑竟成了一尊快乐自在佛,面上红光飞舞,喜笑颜开,那蔺馥同于氏见女儿大不同往日那苦面愁容,以为是他得了个仙姑的妙谛真诠,明心见性,才有这番乐态。 本阳因爱佛姑过甚,到那十分高兴之时,把那菩萨甘露不由得滴几点在他那两片肉莲瓣之中,这却弄出祸来了。过了几个月,这佛姑眉低语慢,腹大胸高,这些丫头仆妇见他二人言语嘻笑之间,也见了些破绽,因这位仙姑是老主夫妇供养活神仙,何敢轻言。这蔺馥、于氏只顾念他的佛,那里知道女儿佛姑的腹中竟有了道姑的仙种。 一日清晨,一个丫头在房中扫地,见被拖下地来,忙将被拾起,掀开帐子,送上床去,不想他二人脱得精光,道姑仰卧,佛姑骑在他身上,搂抱着鼾呼大睡。这丫头动疑悄悄将他下身一看,佛姑的阴门两瓣,道姑的努肉长拖,忙走去告诉自幼带佛姑的一个老仆妇。这老仆妇近来见他二人的举动,也有些疑,听了这话,更留心伺察,夜间听得床上笑语喁喁,那淫媾之声,夜静了,明明听得。 次日,冷眼看他,见佛姑穿着一件对衿小衫梳洗,乳大腰粗,虽然勒着抹胸,带子放得大长,高腆着一枚鼓肚,约似乎有半载胎胚的样子。那老妇见事体不妙,料瞒不住,不敢向老主夫妇说,悄悄告诉蔺通。这个蔺通虽然心中恨甚,也还在疑信之间。 那日道姑出来去了,叫人请了妹子到他屋里来,着他妻子强氏按住一摸,果然一个大肚,还恐他是有病,扯下底衣,将他牝户一看,两片皮大张,已成了紫黑颜色。强氏觉得比自己嫁久了丈夫的阴门色道虽同,其形状似乎觉宽几分,就尽情告诉了丈夫。蔺通气恨填胸,叫妻强氏留着小姑娘在房中,不要放他去。瞒着父母,到外边等道姑回来,叫家人拿住他进来,审问妹子情由。那佛姑赃证俱明,遮饰不得,实告是道姑的点缀。蔺通出来,将本阳带着,同到县中来禀见。 知县素常着实爱他。他见了,求避回了众人,他跪下哭诉父母佞佛好道,以致恶棍假冒道姑奸淫了他妹子,求恩尽法处治。但求毋究妹子之事,恐张扬丑名,无颜在衙门中站立,叩恳天恩。做官的人听见了这样的事,可有个不发指痛恨者,即刻升堂,带进道姑,审问他是何处人,敢男假女装,私入良家内室。他供是扬州府江都县人,执定是女峰,并无假扮情由。知县大怒,命拶起来,敲了数十,他咬牙不招。知县吩咐传了两三个稳婆来,互相验看,都禀道:“虽无阳物,却与妇人各别。”再命剥去他衣服,将奶头验看,却与男子无异。这知县是个明理的人,说道:“这是缩阳法子。”命取了些猪油用盐蘸着,叫衙役擦在他胯下那缝中,叫牵了狗来舔。狗闻了那油味,一阵舔。【阅此,偶想起火氏来,不知尚用此法否?】狗舌最热,不多时,那道姑忍缩不住,紫强光鲜一条大肉棍突出。衙役禀知知县,叫带上来,怒骂道:“你这个恶奴,也不知被你玷污了多少妇女。你罪万劫莫赎,本县要申文上台,徒污我纸笔。”吩咐众役:“可拉下堂去,你们各持板棍,替我乱打,以死为度。”众人也动了公怒,上前乱斫混打,顷刻之间,化成了一堆肉酱。知县怒犹未息,叫拉出去喂猪狗。 蔺通看着事完了,官府退堂,叩谢来家,立逼着妹子自荆做了个绳圈儿,系在梁上,请君入套,不由那佛姑做主。他夫妇二人抬他上去挂上,看着吊死了,才出了这口恶气。然后去禀知父母始末详细,请母亲到房中去亲验妹子的尊腹同下体。那蔺馥、于氏是他两口子自做错了的事,抱怨不得儿子,这是敬僧重道持斋念佛的好报应,又说不出来,女儿又死了,要选个好佛的女婿,不曾遇着,倒替一个假装的道姑殉了死,自悔佞佛之愚,已无及了,生生自己坑了一个女儿。他夫妇痛哭了几场,替女儿念了有几千遍往生咒。蔺通只说妹子病故,装殓抬出,一火焚之。蔺馥、于氏念佛之暇,即互相抱怨说,误留了这个假道姑,倒送掉个真佛女。隐恨在心,不久双双下世。 这话儿吹人崔命儿耳中,闻知道姑如此死法,心中大畅,道:“这个负心奴撇了我,别恋情人,应了前誓了。”一日,正在房中闲坐,见妙炎引进个美少年来,命儿将他一看,虽然穿着一身布服,却生得俊美非常,十分可爱,见他:面如红玉,类汉室之韩嫣;肤若凝脂,拟晋时之卫玠。齿齐编贝,开口常喷荀令之幽香;唇赛涂珠,吐语一似秦青之娇啭。论丰姿,宋朝未必能强;说容貌,弥子或堪与匹。体穿旧旧布衣,恰称身材窄窄;髻挽丝丝黑发,偏宜美貌翩翩。贪淫女自应魂迷,光头尼霎时魄荡。 命儿一见了,喜孜孜笑脸相迎,忙让了坐下,心中暗想道:我每常自负,以为自己是极美的了,疑妇女中尚无我之俦匹。不想他一个男子,竟这等标致,与我相形起来,我真要拜下风了。两只眼睛盯在他的脸上,连眨也不眨一眨,倒把那少年看得颈红面赤起来。元品随即捧上茶来,吃了,就送上绝精的果点来,斟上佳酿相待。那少年也爱命儿的娇容,吃着酒,不转睛的着他。命儿笑吟吟相让,饮过数杯。古语道:三杯竹叶穿心,两朵桃花上脸。 又道: 酒是色媒人。 那命儿一见他时,恨不得把他就抱上肚子。此时吃了几杯,淫情大动,锁不住意马心猿。他那徒子徒孙都是做惯了,早巳走开,只他二人对坐。命儿见他年幼,恐他虽然有相爱之心,而无动手之胆,反拿话先勾引他。笑说道:“你这样个标致少年,在街上行动,不怕把妇女们爱死了么?”那少年可有不知局的,也笑答道:“像师太这样的俊庞儿,难道不怕爱杀了男子么。”彼此相视而笑。命儿按纳不住了,拿了一杯酒,拉过椅子,走过来,同他并肩坐着,一递一口的吃。那少年也就捏腕捧腮,便相携上床。上边先做了个吕字,下面就做起串字来。 这少年不但貌美,且腰中之物更美,这样个俏小身材,竟有六寸来长一件的妙具。命儿爱他至极,不忍采他,任他高兴。事毕之后,命儿紧紧的搂着他在肚子上,问他的姓名年纪,他说姓富名新,今年才交十六岁。命儿舍不得放他起来,做出许多骚模骚样,富新也十分爱他,又风流了一度,方才穿衣而起。命儿同他携手并肩共坐,又问他的家世。他将家中只有老母,贫穷度日,尽情相告。命儿又爱又怜,取出二十金相赠,又在奁中拣出他向日关头的一根金如意簪,替他关在顶上,道:“这是我当年关发的,今日赠你,切不可抛我脑后。”叮咛他常来走走。富新见他美情,也就领谢别去。此后一月之中,他也来五六次。 这富新就是贾文物的内侄,富氏的族侄了。他父亲亡后,亏得富氏与他那三十两银子,过后又送了几挑米几挑柴与他助丧。他父亲去世,又折了四两奠仪,他母亲将他的父亲殡葬了,将所余者留为盘费,自己仍前纺绩,以供薪水。他母亲也因儿子生得太美,恐他年幼,被人引诱了去做龙阳,走了下流的道路,不容他出门寸步。【孰知他桃花星照命,到底不能免,奈何?】教他朝夕温习经书举业,服满之后,正值岁考,叫他去观场,府县都取了。到了道考,这宗师是个少年科甲,极喜少年玉荀门生,见他生得如美女一般,问起只十六岁,【这宗师要是福建人,便有些不妥当了。】已自心喜。看他的文章也还明白,看少美两个字,竟高取了。这学中朋友见他这样个青年,谁不想来亲近,但他自幼被父母管教着,不曾多会人,迂迂板板,从不喜同人谈笑。众人见他如此,疑他是少年老成,倒不敢同他儿戏,就有很羡慕他的,也只好看他两眼罢了。他自进学之后,他母亲就放松了些,也就时常出来走走。听得人说慈悲庵有个绝色的姑子,又如何风流善战,有美少年到那里,皆欣然笑纳。他一个少年情性,未免也就心动,问了慈悲庵的去处,走了来看看,不意蒙崔命儿相待为腹上之宾,以脐下之美味相款,且格外垂情,又有朱提金簪之赠。他不但慕色,且又感情,时常走来相看。 那日,正同命儿坐着说话,又进来了一个翩翩少年,这人姓司,双名进朝,年方二十有二。他父亲名司导,现任广东粮道署按察司事。母亲金氏,他家有万余之富,这司进朝是个独子,父母珍爱,留在家中照管。他是一个恩监,他生性倒也还豪爽,腹中也还有些墨水,只有一椿毛病不好,别的都不甚爱,只在一个色字上专做工夫。【世上富贵人家子弟,不在此字上做工夫者,能有几人?】他的妻子空氏,也是大家子闺秀,生得那身材容貌,也算得一个十全的女子,比他小一岁。那空氏:虽不能赛古时有名的美女。 也可以算今日无对的佳人。 他还四处访求,娶了两个美妾。一个姓庞,是扬州人,年方二八。一个是姓巩,苏州人,才十七岁。又觅了四个美环,一名雨棠、一名风柳、一名雪梅、一名月桂,都是他朝夕钻研的。这四个丫环都学会了弹唱,内中雨棠、雪梅更觉风骚,司进朝也分外钟爱。他身边有了这些家藏美味,心犹不足,尚各处寻觅野食。他又酷好男风,人将他的名字借音而改,都叫他做色精骚。 他偶然一日同朋友们谈及男色一道,内中一个道:“我不知此辈是何肺肠,此事于正妻则不可,既有妾有婢,那小官有的,他身上也有,不过同一粪窟耳,岂男子者又有别味耶,何必舍此而取彼,真是舍近而求远了。”司进朝笑道:“如此说,兄竟是门外汉,倘如尊言,自古就不该留下这一件名色了。虽男女之味相同,而其趣大相远绝。难道古时候帝王宫中岂无美女之后庭,而取赵高、董贤、弥子瑕、龙阳君诸人耶?”他虽相与了些后庭朋友,每以未遇一殊丽者为恨。他闻命儿之名,相与久了。命儿因他是个大护法,常有余遗,不敢过采他,要留下做个耐久朋友。他也甚爱命儿,不时来同他做些乐事。他前在文庙中看迎学的那一日,见了富新,暗诧道:“何物老妪,生此尤物。”不觉心魂飞越,无故不好去相亲,不想今日在这里遇着了这五百年风流孽冤。满脸堆下笑来,彼此揖逊坐下。司进朝说了许多假亲热渴慕的话,又询及家中尚有何人,在何处居住,富新也一一相答。司进朝听他只有寡母,心中越发暗喜。命儿忙叫收拾茶果蔬饭吃了,因两个都是心爱的厚朋,不好偏留,两人都辞了出来,各自归家。 司进朝想了一夜,想出一个主意,次早就到富新家一拜,且要登堂拜母。回到家,忙吩咐预备下酒饭,不多时,富新来回拜,留在书房小饮,富新要辞了回去。司进朝道:“弟极喜相与朋友,久慕长兄之名,不敢造次奉谒,昨得幸遇,故今早竭诚奉拜,又蒙赐顾,岂有空坐之理。弟还有一事相商,屈驾片刻。”富新见他美意谆谆,也就坐下。饮酒中间,司进朝道:“弟近来为家务萦心,学业都荒废了,欲请一位朋友到舍下,彼此切磋砥砺,做一番候场工夫。弟想来,这除非得一知心契友,方才有益,正无其人,若兄长不弃,肯来赐教,弟决不敢以异姓相目,竟如手足一般。老伯母二年薪水之费,并衣服等项,都是弟这里供给,免分兄读书之心。兄竟长在舍下下榻,或忆老伯母,间回府一看,兄长尊意如何,可肯赐教否?”富新家中贫寒,听见这话,心中也暗喜,答道:“承老兄长雅爱,但弟年轻学浅,不足以谈举业,况弟也不敢自主,还得禀命于家慈,看家慈之意如何,弟再来复命。”司进朝道:“禀明尊堂,这是自然,要说别的话,就是兄过谦了。”吃罢酒饭,富新别了回家,将此事向母亲说了。他母亲见儿子进学之后,常往外边行走,正恐他游荡坏了,又知司家是富豪乡宦,不但儿子去,可安心读书,况又许送盘缠衣服,有何不肯,连连应允。富新次日复了司进朝的话,司进朝大喜,即刻封了二十两银子,又送了许多柴米小菜腌鱼腊肉之类,择了个日子,写了个红全柬,请他进馆。 差人送至富新家来,他母亲见了,喜出望外。他家升米束柴买了多年,今忽然得了这些东西,真是陡然富贵。忙忙的收这样、收那样,收完了,道了几百个谢字。又忙叫富新拿块银子,押了五百文大钱来,送众人做劳资。富新到了日期,到司进朝家中来,又是绝丰盛的酒席相待,饮到半酣,司进朝说道:“承兄不弃,肯来赐教,弟想来,你我二人皆无兄弟,何不结盟,做一个异姓骨肉,更觉亲厚。”富新道:“弟一介寒儒,兄长簪缨世胄,何敢仰攀。”司进朝道:“兄一个读书君子,如何也作此市井之见,古云:斯文骨肉,同在斯文一道。即如骨肉了,何况你我如此相契。”富新道:“兄既不鄙寒贱,弟敢不从命。” 司进朝叫家人预备香纸,二人次早焚香设誓:异日寒盟,定遭恶报。拜毕,富新又拜了盟兄,两人携手同到内书房。这是外人到不得的地方,与上房咫尺相连,只一门之隔。司进朝道:“我们如今既做了弟兄,便是一家了,贤弟今晚就在此下榻罢。”【富新到此,虽是身入泥途,司进朝也是引贼入室。】因叫小子道:“快看酒来吃。”随即掇上酒肴,各饮了几杯,饭罢之后将午,又叫拿了果碟来吃酒,吩咐小子道:“传到上边,去叫雨棠、雪梅带了乐器来伺候,你们都出去。”不多时,两个丫环来了。【这是两个迷魂阵的先锋。】富新举目一看,好一双标致的艳婢,都是桃红纱衫,石青露地,纱比甲,月华裙,家常吊着桃儿,戴着茉莉花,金簪珠坠,下边微露尖尖小脚,穿着白纱褶裤,大红平底花鞋,不觉那魂灵儿竟钻到他两人身上去了。司进朝向他二人道:“这是我的盟弟富相公,叫你们出来,每人唱个曲儿,敬一杯酒。”那两环见了富新这样个美少年,也十分心爱。【先是命儿见了爱,司进朝见了爱,此时两鬟见了爱。后日空氏诸妇见了爱,至于流贼见了也爱。冶容诲淫,不独女子为然。即如红颜薄命,亦不独妇人。自古来美男子虽多,或有知者,有不知者。如潘安、卫玠,则无不知其美名耳。卫玠以怯病死,潘安以杀死,男子红颜亦皆薄命。】雨棠忙斟了一大钟酒,笑吟吟双手递上。富新忙立起来接,雨棠用尖尖指甲将他手背轻轻一掐,两人相视微笑。雨棠弹弦子,雪梅拍板,雨棠露皓齿,吐娇音,唱一只小曲。道:雨初霁,海棠娇,赛过胭脂鲜浚俏佳人摘一枝,试问郎君,你看这花容胜,还是奴容胜。郎君故意道:“花容好。”佳人听说怒生嗔,将花揉碎洒郎身。夫君呵,今夜你就同花去寝,我再不与你相交颈。 富新听得骨软筋酥,见他唱完了,忙把酒饮干。雪梅又斟上一钟,他弹琵琶,雨棠掌板。雪梅开檀口,放娇声,唱道:雪里梅花早放,南枝春光先透,忙向园中折一枝来,最爱香幽,试问丫环,我比梅花谁清谁瘦,丫环说道,梅花虽瘦无烦恼,姑娘你,憔悴了花容为郎愁,学只学白梅花,冰清玉洁的无忧。他开放时,独占名园,百花魁首,任着那浪蝶狂蜂去寻花问柳。【二鬟所唱即以已名为曲,妙甚。】富新听他音韵悠扬,虽非绕梁裂石之音,那歌喉婉啭,几不能自持。腹中又有了几杯,忘其顾忌。见他两人如左瑶草而右琪花,东顾西盼,两只眼睛直射在他二人身上。司进朝看了他那个样子,忍不住暗笑,又见他脸上如桃花瓣相似,越增心爱。那两个丫头也望着他微微含笑,又敬了数杯。司进朝笑着道:“富相公不是外人,你们把风流的曲儿再唱一个,不妨村俗。”他二人笑着,同唱了一个三调弯儿:俏冤家,偶来到园中观眺。猛见那花茵上了一对狸猫,那狸猫不住猫猫乱叫。公猫咬住母猫的颈,母猫回头望公猫。一根竹子节节高,送与冤家做管箫。口儿噙着,口儿噙着,埂指尖尖搂抱着腰。小娇娇喘喘气儿再一遭。左眼儿观,右眼儿瞧,观定狸猫鸾凤交。狸猫调情人心动,不好了,再看再看一会狸猫。俏冤家,你的银红裤儿湿透了。 那富新听得只是嘻嘻笑,司进朝一来爱他的那个骚态,来要引动他的春心,说道:“你们前日学的那叠落金钱有趣,可唱与富相公听。”再敬一钟,二人斟上酒,又唱道:花园里去采花,花园里去采花,咿咿哎哎哟,进得门楼撞见他。我的冤家咿咿,双手儿搂抱到那花枝下。奶头儿在手里拿,奶头儿在手里拿,咿咿哎哎哟,舌尖儿在口中咂。我的冤家咿咿。既然不肯,你给我摸摸罢。 唱毕,又每人奉了一钟,富新也有了几分醉意,掌上了灯,才散了。富新这一夜翻来覆去,达旦无眠,将闭上跟,不是听得弦索响,就隐隐像他二人唱,又惊醒来。【此数语写得入情入妙,非身历者不知也。余幼时入学,围棋无日不下。到卧时,满眼皆是棋子,又惊醒来,不过此同一理。】那司进朝带着两个丫头进去,到了密室,遂将心爱富新,故骗他来家,要想采他后庭的好一朵木樨花,恐他不肯,要他二人去做个香饵,引诱他动了心。【起心原自不良,后日之妻妾被淫,亦难独罪富新。言悖而出者,尚亦悖而入,又何况于此也?】慢慢游说他,若肯了,许他二人交换,若事不成,倘先有私弊,决不轻耍这两个丫头先见了富新,也眼中冒火,正想怎得这妙人儿相伴一宵,也不枉人生一世。今听了主人这话,奉此美差,欢喜非常。满口儿应承道:“相公放心,我两个包管成了你的美事。”司进朝心想富新,也动了火,就拿他二人要大弄,一来权当做他。【到底当不得他,若当得他,又可不必寻他矣。】二来做开手赏赐。司进朝次日又叫裁缝替富新浑身彻底做了两套纱绸衣服。【这也是蜘蛛丝的。】连鞋袜都换了,更觉好看。司进朝同富新名说读书,但司进朝要支撑门户,亲友家冠婚丧祭的事,并人情来往,都要他亲身去应酬,回来家,就想陪吃酒,叫了丫头来弹唱侑觞。富新一个少年,到了这个局中,也不过把书翻翻,那里还看得下去,一心只想着那两个欢喜的冤家,也巴不得司进朝来共饮,好同他二人亲近。数日,都熟厚了,司进朝饮酒中间,或推有事出去,让他们个空儿,好施前计。 那两个丫头奉了主人之命,要成就主人之事,又是为着要成就自己的好事,岂不上心。见主人去了,便走到富新跟前,挨挨擦擦,这个让酒,那个唱曲的奉承他,或互相调笑。富新先虽爱极,尚还不敢放胆,见他二人先来赐顾,可还肯做那假道学,也就涎着脸。先还用口说笑,渐而便用手捏腕摸胸,久之,连接唇咂舌,把那妙处都抚摩起来。二人俱笑而不拒,只是要做实事,他二人便推辞说道:“你爱我们,我们难道不爱你的,但恐主人知道,不敢奉命。”把个富新急得要死,常常求告,他二人只以主人为辞。 一日,司进朝坐了一会出去,富新拉他二人到跟前,笑嘻嘻把肉具取出,胀得挺硬,向他二人道:“你二位纵不怜我,只当可怜他,你看看,差不多要胀裂了。”他二人一见,粗而且大,比主人的放样了许多,心中喜得劈劈乱跳,眼中火星乱飞。说道:“只有一个苦肉计可以做得来,你可肯不肯?”富新道:“你有甚么妙计商量了看。”雨棠道:“我家相公酷好男风,你要舍得后边的那一件,就可以换我们前面的这两件了。”富新红着脸道:“一个堂堂丈夫,这事如何行得,岂不叫人知道笑骂么?”雪梅笑着道:“而今世上半是此类,恐笑骂不得这许多。”雨棠见说他不肯,心中一急,眉头一蹙,又想了一想,道:“你若肯依从了,还有一百二十分的好处呢,不但我二人属了你,我家奶奶同两位姨娘都有绝世之容,你若做了我们的主人外眷,我二人替你做个红娘,引诱主母姨娘。他们若见了你,焉知不做了你的外室,你舍了后面的一个圆眼,就得了我们前面的五个扁窟。你便宜多了,你想想,好不好?”那富新听了这些话语,也有些顾不得,便道:“话虽如是说,就算着依了你们行,一个朋友家,怎么就好做这样勾当?”他两个道:“甚么相干,你果然肯,多吃几杯酒盖着脸,就不妨了,你对相公说要我们同在一处,大家混弄起来,越发不觉,只做过头一次,后来还怕甚么。”富新想了一想,实在心里忍不得了,说道:“罢。【这个罢字,古今来,千万万的人坑在内中。】讲不得为你两个,我舍了身子罢。”他两个见他依允,心花俱开,跑去向主人报功。 司进朝欢喜欲狂,忙走进,向富新深深一揖,道:“蒙贤弟厚爱,生死难忘。”富新红着脸笑道:“弟不惜贱躯以奉兄,兄亦当以此二美赠我。”司进朝忙道:“贤弟若爱,我何敢惜。”忙叫取了酒来,斟了一钟,双手递与富新。道:“敬此一邑,愿永谐盟好。”富新也笑着接过饮了。司进朝就命两婢挨着富新左右坐下,猜枚豁拳,饮够多时,都有酒兴了。富新被这两个冤家挨在身傍,那里还忍得,说道:“酒止罢。”司进朝已十分兴动,不好催他,见他说止,忙道:“既如此,贤弟就请安寝。”向两个丫头道:“你两个陪富相公同睡。”富新也有了七八分醉意,二手搂着一个,同到床上。三人脱得精光,富新就把雨棠弄将起来。司进朝也脱了上床,抱住富新,笑道:“得罪了。”将他粪门并自己龟头都抹湿了,款款顶入,司进朝的阳物只有一虎粗细,四寸余长,富新虽系初时开荒,也不大觉受创,弄了不到半个时辰,司进朝早已告辞。雨棠乍遇他这件伟阳,又有司进朝在他背后抽拽,两人之力下桁,已被他弄丢了两次。富新见司进朝完了下来,他探起身,看那雪梅,两颊鲜红似火,两眼汪汪滴水,急得那样子,又好笑,又可怜,忙将他放倒,大肆抽弄。有几句说他四人。道:五体投席,腹背相攻。马走吴宫,夭桃斗红。俱笑日兔奔月窟,采梅含翠共摇风。摇风娇影随流动,鹊绕枝栖。笑曰:香浮隔岸,丰鸿来渚。道:瑶鸟变翔,冲破玉壶开妙窍。芳丛蝶乱,潜游金谷觅花心。此中适酣,彼亦大乐。两男畅美于榻中,二婢消魂于枕畔。 两人干了一会,也就事竣。此后这两个丫头朝夕陪伴着他,总不上去。司进朝虽好色而力不及,既外边同富新盘桓,又要顾内里去应付,三五日才同富新弄得一次。却便宜富新同这两个骚精每夜行乐,间或日间他们偶然高兴,或遇着司进朝来,便做那柳穿鱼的解数。富新但同雪梅、雨棠交媾,弄得他二人爽心的时候,便以空氏同二妾的事相恳,要他践前日之言。他二人要富新尽力,也极力应承,许他缓缓图谋,造次不得。 且说那司进朝这人,也是无美不爱,真算得个色精。他家中谁算上了富新,过几日定去看看崔命儿,赏鉴他的妙牝。命儿见富新许久不到他庵内,心中时刻想念,偶然同司进朝说话之间,问他一向可曾看见富新。司进朝不好说在他家做了男妾,但道:“我约他在我家同读书呢。”命儿甚喜,托他下次来时约他同来走走,或叫他自来亦可,再三谆嘱。司进朝应诺回家,向富新说命儿十分记念,约他去走走,他也不答。后来司进朝要去看命儿,约他同往,他因恋着雨棠、雪梅,日里要做一番生活,决不肯往。【头一个,负心于命儿。】司进朝怎好拉了他去,屡次如此,只得将约他不肯来的话复了命儿。命儿暗恨道:这样一个少年,原来如此负心短幸,我初会你,就不惜厚赠,今日约你一会,都不肯来,这等无情无义的人,会他也无益,遂把他撇于脑后。 再说雪梅一日有事上去,空氏叫他到跟前,问道:“你们两个,相公为甚么叫了出去,况且相公又不常在外边过夜,是甚么缘故。”雪梅只是笑,空氏再三追问,他才把富新的话细细告知。空氏道:“这人怎样个美法,你相公就肯把你两个换他。”雪梅屡受富新之托,借这意儿耸恿道:“若说模样,果然是少有的,不要说男人,若女人中赶得上他的还少呢。此时相公不在家,奶奶何不去张张。”空氏听说得高兴起来,就同着雪梅往外走,刚到院子里,迎头遇见庞氏,问道:“奶奶往那里去。”空氏又不好回来,又不好告诉他,笑说道:“你也同去看看。”到了外边,一个人也没有,悄悄走到窗下,往里面一张,见那富新之美,心中私爱是不消说,又浑身赤露,如一块无瑕白玉,竟像放光的一般。他把个雨棠按在一张椅子上伏着,挺着六寸长多的一个大物,隔山取火,狠力着乱捣,捣得那雨棠受用得像临死挣命的样子,喉中格格有声,四肢乱抽乱扭。 空氏庞氏看到这种光景,头发根一麻,遍体酥软,几乎瘫在地下。见他两人事完,富新拔出阳具,仍然坚举,粗而且长。空氏、庞氏益发酥了,心中虽恋恋不舍,又怕他出来看见,只得扶着了雪梅,一步步挣了上去。 空氏到了房中,悄悄向雪梅说,叫他做媒,匣中取出个鸳鸯玉坠,床里拿出一只凤头绣鞋,用一条大红绣汗巾包了,汗巾头上还有一副金三事,一个同心盒,送与他做表记。又叮咛了几句话,若遇相公夜间出门不在家,千万约他进来一会。雪梅接了藏好,才走到院子里,庞氏点手叫他到房中,手上摅下一对比目鱼的金戒指,身上脱下一件喜相逢小纱衫,再三央及他转赠,约他遇巧进来。雪梅也袖着,到了书房,向富新道:“我才上去,两个妙人儿托我带了几件东西来送你,看你怎么谢我。”遂将几种宝贝取出。富新一见,喜到百分,笑道:“好姐姐,这是谁送我的。”雪梅道:“好自性儿,轻容易就告诉你。”富新道:“你不过是刁难我索谢,等我来奉敬。”遂将他抱到床上,脱了衣裤,奋力谢了一谢。伏在肚子上,又问道:“这端的是谁给我的。”雪梅道:“我才不在这里,你同棠姐几乎把椅子都摇散了,这只算是补我的数,谢礼我还不曾领情叫。”富新笑道:“罢了,说不得了,我再奉申谢敬。”又竭力弄了一阵。雪梅才告诉他如何空氏问话,如何诱来张,恰遇庞氏一齐同来,怎样张见他两人干事,回去叫送了这东西来,改日有空相约。把个富新喜得心窝乱痒,把住他亲了十来个嘴,才要下来,雪梅一把搂住,道:“你不谢谢媒就想跑。”富新道:“我该谢,该谢。”正要抽动,雨棠将富新抱住,道:“要谢先谢我,他若不见我们在这里演武,还未必就动心呢。我的功有七分,你只有三分,如何僭得我的先。”雪梅道:“积阴德的姐姐,你让我这一会儿,我只略领领他的谢意,酒醉后来客,后边有多少都让你就是了。”雨棠笑着放了手。富新又抽了一会,雨棠见雪梅像是丢了,就把富新生拉了下来,二人高兴了多时,各整衣服起来。雪梅又说:“主母同庞姨再三嘱咐,东西要收好,若被主人看见,大家都有不妙。”富新道:“此处如何藏得,我送到家中收了再来。”忙忙的回去收好。他母亲要问他话,只匆匆答了两句就跑来了。 过了几日,司进朝人家请去吃戏酒,有一夜不回。空氏得了这个空儿,叫雪梅约进富新来,以完心愿。掌灯时,富新雪梅进来,到了房中,见空氏独对银红,手托香腮坐着,忙近前一揖。空氏虽约了他来,但他一个少年嫩妇,忽一个陌生的男子走到身边,而且还要做那件事,由不得满面娇羞,侧身还了一福,低头不语。富新上前携着他的嫩手,到灯前细看。灯下看佳人,越觉美貌,情兴勃勃,一把搂过脖子,就要接唇。空氏微微含笑,把脸略扭,富新越觉魂消。只见他:一段娇羞,百般骚浪。一段娇羞,两颊微红,虽是含羞而却带喜色。百般骚浪,双眼斜窥,虽作娇态而实是勾魂。面上似笑而非笑,口中欲言而不言。粉颈微扭几回,朱唇略抿数次,知是他春心发动,难禁我淫兴攻来。 他二人也无可扳谈,相携上床。富新替他宽衣解带,他惟闭目佯羞。脱光了,富新在灯光之下将他浑身细细一看,宛如一园瑞雪,由不得遍体酥麻,怎见得他的妙处,有个七字令赞他道:妙,好。女乔,马蚤。柳眉弯,樱桃校眼波淫淫,腰肢袅袅。尖尖玉指柔,窄窄金莲校酥胸嫩乳团团,玉骨冰肌皎皎。动人情处不能夸,红沟微绽真奇宝。 这赞他不尽,还有几句道: 眼儿饧,唇儿笑。发儿乌,容儿俏。乳儿仅仅一捏,腰儿刚刚一抱。腿儿白白光光,脚儿尖尖跷跷。腹儿软软如绵,脐儿小小一窍。看到胯下那一件,肥又肥,紧又紧,红又红,紫又紫,滑又滑,香又香的美物,真个是尽皆佳妙。 富新看得兴致倍浓,一下捣了进去,不歇气盘桓了有半个更次。空氏乍经大敌,娇声呖呖,嫩体摇遥富新如在仙界中快活,越加怜爱。歇了片时,又见那空氏口中微有声息,腰肢咯咯款扭,富新愈觉兴豪,越加用力。不多时,只见他浑身打了个寒噤,用手搂过富新脖子,度过舌尖来。富新知他乐极了,含咂了一会,空氏就将他紧紧的搂了两搂,臀儿向上凑了几凑,富新知他兴尚未足,又大肆驰驱,尽力冲突。猛听得空氏叫了一声:“哎呀,罢了我了。”瘫于枕席之上。富新见他这样子,也不觉浑身一麻,一泄如注。伏了片刻,互相把舌尖咂了咂,下来相搂相抱,同卧了一会。 这日,庞氏也知司进朝不回家,再三托雪梅邀富新赴约。富新同空氏弄了这场,心中记挂着庞氏,假说的司进朝回来要出去。空氏也心满意足,体乏要睡,就放他起去,再三嘱定后期。富新穿衣出来,又同雪梅悄悄到庞氏房中。他早已睡下,富新上床,掀开被摸他,尚穿着衫裤,替他卸下,自己也脱了,就弄将起来。庞氏的姿容虽不及空氏,而被底风流过之,也诌了几句他二人这番光景:庞氏腹上驮着个美男子。一杵中撑,两膝跪榻,忙忙的横舂竖捣。富新身下压着个俊娇娃。两片分开,双足高跷,急急的上送下迎。两张嘴正相亲,四只臂紧紧互搂。富新道:“俏心肝,我爱你百种风流,你的俏心儿,切莫要又向着别人去使。”庞氏道:“小宝贝,我同你千般恩爱,你的宝贝物,千万不宜别做负心的奴。”上一个笑吟吟,思舂破了他内中嫩皮,方才意足;下一个喜孜孜,欲歪断了他腰中硬棍,始觉兴阑。 两人直到四鼓,方才别去。富新见庞氏与他同岁,枕席上别有一种风情,更觉嘉喜。此后但是有空,便来同他两个应酬一番。久之,巩氏同风柳、月桂也知道了,如何放得过。 那一夜,司进朝有一个父执雪给事七十整寿,他送了礼去赴戏筵。富新同空氏弄了一度出来,就到庞氏处,两人正在如此云云。巩氏打听得知,走将进来,一手掀开帐子见了,说道:“好好,相公不在家,你们做的好事,我要不叫破了,后来连我也拉在浑水里头没么?”富新惊得连忙拔出爬起。庞氏笑道:“好姐姐,你不要假撇清了,也来大家乐乐罢。”巩氏道:“侬是弗稀罕事个,渠弗要拖人下水。”庞氏知他口硬心软,向富新使了个眼色。道:“你就不求求姐姐,他肯依么?”富新忙下床,赤条条跪在地下。巩氏见他浑身雪白,如月宫玉兔一般,腰间横着一根玉杵,一跳一跳,由不得都心沉身软了。笑道:“要不持你的面,侬这-吆喝起来,大家子弗成。”富新见他口松,起来一把抱住,放在床上,就去扯裤。巩氏道:“侬弗声张罢了,你倒敢做格样事。”嘴里说着,任凭他脱下了,就弄起来,上身衣服也被庞氏替他脱光,富新便将他弄了一阵,猛抬头,见风柳、月桂站在床前,巩氏是同他两人约了来的。说道:“侬罢哉,你同渠两个耍子一歇,做个大家欢乐。”富新见他两个模样也还不俗,就下床搠他二人按在春凳上,每人都见了见。此后空氏同他六个人都做了一路,只有司进朝尚在鼓里,一丝毫不知,还时常送柴米送盘缠与他老母,也混了年余。 忽一日,广东有家人来到报丧,说老主在任病故,夫人差来接小主去搬灵,阖家大哭了几场,一门挂孝。司进朝要去搬父柩,接母亲,遂将家务事内托空氏,外托富新,又吩咐家人,小心听服富新使令,如同我一般,不然回时重责。又嘱雨棠、雪梅好生陪伴他,才起身去了。 这时家中去了个大猫,该这些老鼠出来成精了。富新同这几个妇人公然明弄到夜,夜睡到明的大乐,竟像亲夫妇一般,毫无忌惮起来。那空氏也恐家人有口声,将家资任富新挥霍,富新拿出那田完买齐的手段来,把不心疼的钱,家中男妇大小都沾厚惠,又拿出柳盗跖的本事来,暗盗了这许多银子回去,他这几个男妇都弄昏了,也不想一想,这项银子将来司进朝回来,作何开销。富新也竟把司进朝的家俬,当是自己的,任意施为,毫不顾惜,这众家人又得了重贿,心中不胜感激,背地念他一个权印的主人,比正经主人如此的厚恩,有几个老人家贿虽受了,却心中不忿。道:“我主人好容易挣来的家俬,却被他如此撒漫。”因-个是主人,-个是主人的盟弟,且又是极相契厚,况主人临行之时,又切切吩咐要着实小心,故此不敢多言。 他们也乐了有几个月。司进朝回来了,将父亲棺木寄在聚宾门外普德寺中。同母亲到家。亲友来吊唁者终绎不绝,也无暇同富新相叙。富新同众妇人热闹了几个月,今日一旦分开,那雪梅、雨棠因老主母来家,自然要上去,只他独自一个孤孤凄凄在书房中,还想司进朝来同做他那背后的生活。别的妇人不敢望了,得这两名美婢来干干前面的事务,以消岑寂。 不想过了几日,司进朝事体稍暇,那两个老人家将家中之事细细禀明主人。司进朝悔之无及,去查点家资,少了三千余金。问空氏,他无言可应答,只说家中盘费了,问作何项,使用许多,但睁目张嘴,头低面赤,不能复答一语。司进朝同他大闹了一常他母亲来问何故,司进朝又不好详说,只说媳妇在家,把银子不知花往何处去了。那金氏夫人把媳妇也就数说,责备许多不是。司进朝又叫那老人家出来辞那富新,道:“家中老主没了,小主要守制,也无暇读书,富相公请回罢,我家相公要亲自说,因无颜来相见。”【反说得妙。】有那感激家人前来献勤讨好,将主人上边闹吵早即告诉他了。他还痴心以为司进朝或再不能忘情于他后庭,还想为入幕之宾,今见家人来辞,知站立不住了,也有些心惭面愧,只得归家,这却是古语道:分开了连理枝,拆散了鸳鸯伴。 司进朝将他父亲安葬后,见这几个妇人如眼中钉一般,由不得生气,空氏系正室,不便驱逐,把两妾四婢都叫媒人卖了。他待这空氏总无一毫善色,无一句好言,指东瓜骂葫芦,指和尚骂秃,无一日不诮带他几句。空氏忍气吞声,可还敢说一字,料道情人今生不能见面,常要领教丈夫的几句臭骂,终日郁闷,不久气结而亡。 那富新盗了司进朝之物,约有三千余金,闻得他家卖妾卖婢,他爱庞氏风骚,雨棠、雪梅是他久契,自己不敢出名,托人转买来家,做了-妻二妾。【第四,负心于巩氏、风柳、月桂。】却得了自在受用,叫做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久而久之,他们这些事轰扬得人人知道,虽怪司进朝好色所致,但这富新受他多少恩惠,他虽辱身,系他情愿,并非司进朝强拿硬做,且酬之以二婢,也就罢了,决不该淫他的妻妾,盗他的家产,可谓负心之至。知者无不痛恨。 司进朝父亲有一个老友,做过一任给事,告老在家,他姓雪名芳,是个极义愤的人,专好替人雪忿报仇。他也知道这事,新文宗是他的会场同年,他相会时,将富新的事一一说知。文宗访了他一个劣行,将衣巾褫革,重责十板逐出。【惜哉此股,此文宗大杀风景。】富新无颜在家,拿了数百金到北京,做了个黑豆跳,又名飞过海,又叫活切头,冒名顶替,叫做傅谊,得了陕西西安府富平县典史。回家买了一房家人,同了母亲妻妾,雇了驮轿骡子去上任。刚过了潼关,不想遇着十来个流贼,纵马蜂拥而来。他母亲家人骡夫不必说,丧于刀下,掳了三个妇人,又要杀富新。内中一个贼酷好喜男风,混名叫做毛坑蛆,忙止住道:“兄弟不要动手,那三个老婆给你们,这个小子留给我罢。”那贼便收住了刀,有三个贼便将三个妇人抱上马,同骑着扬鞭如飞而去。这些贼的规矩,十个人一架帐房,有一个小旗管领,那六个贼把驮轿弃了,拿骡子驮上了东西,翻上马,赶着头口,放开了辔头,飞马撵去。只剩毛坑蛆押着那富新公同回营,多时方到。进了帐房,富新举目看时,三个妇人已脱得精光,九个贼也浑身赤露,轮流了大弄,庞氏、雨棠、雪梅受用得嘻嘻哈哈,哼哼唧唧,全无一点悲苦之色,有几句说这伙贼同这三个妇人。道:这贼人身逢少女,犹如饿虎吞羊。那淫妇心爱壮贼,好似渴龙得水。贪淫妇性情骚浪,本自爱耍贪欢;好色贼手段高强,真是能征惯战,崇的崇,迎的迎,没一个肯将服输。往的往,来的来,都一般辛勤出力。虽然小典史曾为鱼水之欢,怎似大强盗善作冲锋之战。 这毛坑蛆见他们高兴,笑道:“你们好快活,老子也该受用了。”拉过富新,按在铺上,扯下裤子,露出光臀,雪白如玉,啧啧赞道:“老子做了这几年的贼,也没有干过这样好屁股,今日好造化。”一百夸着,也不着一点唾沫,挺着铁硬的大阳物,往粪门里就顶,狠命的二三下,捣个尽根。富新虽被司进朝破过,一则他阳物不大,二则有许多爱惜之心,不但用上若许津唾,而且轻轻款款的弄,怎当这贼拿出强盗的力量,且又蛮舂混捣,如何受得,疼得屁股乱扭。毛坑蛆道:“我的儿,不要动,你好好儿的,我给你牛肉烧刀子吃罢,明日还给你马骑,要不依我,我就是一刀。”一面说着,大肆冲突。富新虽觉难禁,心里尚思逃命,恐他行凶,只得咬牙死忍,捣了好一会,方才事毕。那贼不住道:“快活,快活,老子乐杀了。”才拔出来。富新再看那三个妇人,还同众贼顽笑着弄泥,心中恨着道:“妇人水性杨花,一至于此,我为了他们,做了这些负心的事,今日落在这罗网中,他们各图欢乐,连一毫顾惜我的心肠都没有。”这却难怪,三妇如何顾惜法,我何苦做这坏人,心下也深自懊悔,但已无及。谚云,不到黄河心不死,人不到尽头,尚不知悔,有个《劈破玉》道:问君家,你缘何不到富平任,原来是天做对不佑你这负心人,把合家全结果在这贼一阵,妻妾为贼嬲,尊臀被这贼途,这是你负心的下场头,也劝世人,还是要好心才把稳。 又有多时,众人方才完事。众贼自有干儿义子替他们煮饭烧肉,热酒早巳齐备,那九个贼拥着三个妇人,拿了一大盘牛肉,一瓶烧酒吃着顽耍,叫那毛坑蛆道:“哥,你也大家来顽顽。”毛坑蛆道:“你顽你们的,我同我这儿子在一搭理坐。”也拿了些酒肉放在面前,把富新抱在怀中,看了看,心爱得了不得,亲了个嘴,把酒喝了一钟,递在富新嘴上,道:“乖儿,你也吃了一口。”富新那里吃得下,推辞不饮。他大笑道:“老子方才干得你不快活么,你不吃,我自然久了的,你吃些,大家助助兴,晚上我包你有半夜受用。”富新先已被他弄得难受,听见这话,知道晚上要受他的大创,不如醉个半死,舍了身子,凭他去罢。 再看三个妇人,欢欢喜喜同着众人大饮,那雨棠、雪梅又唱个曲儿侑酒,喜得众贼笑着不住连声赞美。这个抱住亲个嘴,那个伸手到胸前摸摸奶头,他三人毫不羞拒。富新心中又气又恨,那毛坑蛆自己喝了几钟,又向富新道:“乖儿,你看你的老婆倒那样老练,你反这样嫩气。”强叫他吃,富新也一气喝了。那毛坑蛆大喜道:“好乖宝贝,再一钟。”富新也吃了,毛坑蛆喝了一会,将富新的裤子褪下,不住抚摩他的嫩股,摩兴尧然。把富新推起,顶入粪门,按他坐稳,抱在怀中,一递一口吃着干,众贼看着笑道:“哥在那里又起来了,难道我们的本事不如他么。”向三个妇人道:“你们快些吃碗饭,我们也动手。”他三人道:“饭我们是不吃了。”下语未曾说出,暗含着我们也弄罢。众贼笑道:“说的有理,吃饭甚么要紧,我们趁兴动和。”忙搬去盘碗,大家一齐脱光。他众人好弄,这一弄,足弄到刁斗三敲,方才歇息。 一连数日,众贼也不论昼夜,遇兴即弄,富新也被弄熟滑了,虽不觉得吃苦,但自己受用惯了,那里禁得这等狼藉,满心想得空逃了。 一日,众贼粮食完了,要出去打粮,因吩咐富新道:“你看着帐房,这三个妇人虽是你的老婆,如今是我们的人了,我们不在这里,你若瞒着同他们偷弄了,我们回来试验出来,那就顾不得大哥恼,我们就一刀骟了你。”毛坑蛆道:“我的这个宝贝,比女人还娇嫩害羞呢,他肯干这样的事。”因搂着富新亲个嘴,道:“我去了就来,你不要想我。”大家骑马而去。他们的干儿养子都收拾口袋,翻上划马,跟着去了。富新见左右无人,问三妇道:“我为你们,今日到了这样下场头,你们一点都不顾惜我,成日欢笑快乐,我当日同你们何等恩情,一旦付于流水,你们就负心到这样地步,良心也过得去么?”那三妇人一齐放下脸来,道:“当日好好的在家罢了,谁叫你想做甚么官,带累我们到这受罪,我们不抱怨你就罢了,你倒来抱怨我们,你看着我们这样顽笑,不过是假道哄他们,还不知我们心里怎样苦呢,像吃了几斗黄连水一般。”富新道:“这话难说,我见你们一头拿来时,就一点愁苦也没有,后来弄的那个样子,你们自己也不觉得好不肉麻难看。”三妇道:“我们各人的苦,各自知道,你不听见他们动不动就要杀,蝼蚁尚且贪生,好死不如恶活,只得哄着他们,混一日是一日罢了。”富新道:“趁他们今日不在,我同你们逃了去罢。”那三妇一来怕死,二来心里那肯舍得去。说道:“这样大的营盘,我们鞋弓袜小,那里有本事走得出去,与其被他们撵上杀了,撂得现天现地的,不如死在这里罢。我们看那个人待你的情也不薄,比众人待我们还厚呢,他方才临去还舍不得你,我们劝你将就住着罢,我们虽不是你的人了,到底是一块土上来的,在一处也还亲热些。” 富新听了这话,气忿填胸,话都说不出来,又恐耽误了工夫,在那贼的囊中寻了些银子,带在身边,拽开脚步而走。走了数里,见到处都贼营,不知打那里出去,只得乱撞。正走着,只听得后面喊叫:“你是那营逃的人,不要走。”富新当是那贼赶了来,知道性命难保,吃了一大惊便走不动,回头看时,另是一个人,胆略壮了些,那人追到面前,喝道:“你想逃往那里去?”富新颇有急智,他在贼帐中住了几日,知道他们的营头。答道:“我不是逃走,我是右营左队里的人,我主儿叫我去打草。”那人将他一看,富新本生得标致,又被一吓,脸上通红如两朵桃花。那贼大喜道:“我不信这话,你这样个美人儿,肯舍得叫你去打草,又没有马匹镰刀,明明说谎,我不管你是走不是走,且随我回去。”解下马缰绳拴了,带回帐房里来。 富新一看,也有八九个人在那里豁拳吃酒,这个贼说道:“行动有三分财气,今日鬼使神差,我坐不住,出去走走,不想得了这个妙人儿来。”众贼一看,大喜道:“造化,造化,大哥且吃一钟贺贺喜,你就先上,我们托哥的洪福,大家尝尝美味。”那贼笑着一手拉着富新,坐在地下。一面吃着酒,一面看富新的庞儿,赞道:“任你好妇人女子,有我这妙人儿标致么,我耐不得了,且干了再吃罢。”就把富新按倒,剥光了,抱着屁股,弄将起来。 富新此时见这十个恶汉子,知道此身断不能活,叹了一口气,想道:“我当日负了司兄,到今不但负了老母,且自身受报若此,一口气往上一攻,遂昏昏迷迷,竟不知觉。过许久,渐渐醒转,粪门中胀疼得要死,似裂了一般,一个贼还在背上捣呢,多时事完了,他如死人一般,身子动也动不得,伸手摸摸粪门,阳精津津流出,脏头带出数寸,心动悲恸,呜呜啼哭。一个贼怒骂道:“老子们这样心疼你,你哭甚么,恼了性子,斫做三四段。”富新不敢做声,咬牙死忍,心中又悔道:前日那个贼虽然凶狠,还稍有情爱,这伙贼更恶,早知走不脱,又不如听那三个淫妇的话,且住着罢了。昏一会,醒一会,到了次早,尚爬不起来。到了早饭时,只听得外边大喊道:“我的孩子你们怎么窝藏在这里,快还我便罢,不然老子就去回将主。”富新听得是那毛贼的声音,一惊,魂已冒出。 你道这个贼如何寻了来的?他们昨晚打粮回来,远见那三个妇人在帐房门外正盼他们呢,一见了众人,笑容可掬道:“你们怎就去了这一日,叫我们眼都望穿了。”那众贼忙跳下马,上前搂住,这一个亲嘴,那一个找腮,亲热了一会,然后说道:“因去的远,来迟来。我们也记着你们呢。”遂两三个拥着一个,这个搂搂,那个捏捏,一个就伸手去摸摸下身,好生亲爱。众贼进了帐房,那毛坑蛆不见富新,忙问道:“我的那孩子往那里去了。”三个妇人道:“他要约我们逃走,我们舍不得众人,他自己去了。”【三妇以前处没奈何之地,还算不得负心,此数语乃负心之至。】那九个贼同抱住他三个,道:“好多情多义的心肝,不枉我们用力服事你。”因讥诮毛坑蛆道:“哥正同我们大家顽顽罢了,爱上了那小子的粪坑,今日人在那里,还是我们这妙人儿知趣。”毛坑蛆大怒,道:“我这几日为他把力气都费尽了,他一点情也没有,我去撵上杀了他,才出得这口恶气。”见天晚了,只得忿忿的歇息。 次日黎明,就骑马四处去问,有看见的说道:“昨日一个标致小厮被某营某人拴了去了,他故此寻了来。那伙贼见本主儿来找着了,没得说,便道:“昨日我去巡哨,知他是逃走的人,带了回来,等人来认。”毛坑蛆道:“既如此说,叫他来随我去。”众人见富新动不得,假说道:“他得了病,睡倒了,起不来呢。”那贼走进帐房,见富新伏着睡在铺上,一丝两气的。他大怒,把被一掀,见他精光的爬着,脏头长拖,心中起火,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奴才,【这一句骂得当。】原来寻这样快乐地方来了。”气忿不过,右手拔出尖刀,左手攥住脏头,向粪门里一剜,富新大叫一声,早已了帐。毛坑蛆把他肠子扯出数尺,忿忿的向众人道:“让你们受用。”揩了揩手,插上刀,出帐上马而去。富新因这粪门做了多少负心的事,今日受了这番恶报。众人将他尸骸拖出,抛于荒草之中,不在话下。 那毛坑蛆回到帐房,向众人说了一遍,都哈哈大笑。那三个妇人毫不动念,也嘻嘻的笑。【忍心哉!后之受报者,因此二语耳。】少刻,众贼同三妇顽耍,毛坑蛆没了对子也挨了过去,众贼道:“我们几个人分了三个,你一个人独得了一个,你占了多少便宜,此时你的情人就没了,又想来搀我们的分儿,自己也过不去。”倒是三个妇人说道:“你一个帐房的好弟兄,大家顽顽罢了,那里算得这些,就添他一个,我们也没有吃甚么亏。”众贼道:“我们九个配你们三个正是数,添了他来,那一个肯让,决必不依。”毛坑蛆心中怀恨,本要杀了三个妇人,大家乐不成,见三妇有心到他,众人不依,不关他们事,不忍下手,一肚醋气,想了个主意。 第二日,悄悄到小贼头报知,说他帐房中有三个美女,且会弹唱,那贼头听说,忙亲来一看,见了心爱得了不得,遂叫跟到他营中去。 众贼见是管主要,不敢违拗,心中虽十分舍不得,也无法奈何。又见这三个妇人虽然肯去,一步一回头的望他们,越发难抛难舍,直等看不见了,才回帐房坐下,大家不住叹气。 这贼头把三个妇人带到帐房,也不等天晚,便轮流大弄。这贼头就是当日水氏的奸夫叫驴李四,他因问徒逃脱,投了流贼。李自成见他力壮身强,放了他一个小头目,管五十名贼。他的阳物雄壮,精力又雄壮,这三个妇人更自遂心。 过了两日,不想被别的贼头知道了,要来分惠一个,李四如何舍得。那个贼头见他独享其乐,动了醋心,就到处张扬李头目帐里有三个美人,三三两两,互相传说,风声传到李自成耳中。传出令来,叫这三个妇人去看。李四可敢不遵,即时亲自送去。 李自成一见大喜,问了许多话,知他两个会弹唱,吩咐每人唱了一个,更加欢乐。叫他傍边唱着侑酒,点上灯,同他三人一齐上床。李自成三人中更爱雨棠,就同他弄起,毫无涯际,李自成的阳物本来渺小,这三个妇人连日又弄得其大无比,李自成甚不洽意。拔出,向庞氏、雪梅试试,亦复如是,兴致索然,叫他三人下去,各自睡了。 这三个妇人每日虽吃着美酒羊羔,那比小贼帐中牛肉烧刀固美,但那下边窍中竟学教门过年,如何过得。李自成醉卧帐中,众妇女都睡熟了,他三人不约而同,一齐起来,悄悄走出,到一个看内营的帐房中去行乐。 那些贼正坐着支更,见他这样标致的妇人,那里还顾得死活,此时连大王都不怕了,便一齐混弄起来。你急我夺,虽是悄悄说话,未免有声息外闻,不想被巡夜的头目走来听见,侧耳一听,听得几个悄说道:“是大王爷的美人,又不是你三个得来的,也让我们大家尝尝。”又听得妇人哼哼唧唧的淫腔,大惊道:“好大胆,瞒着大王做这样的事,我若不拿,定然贻累到我。”遂同巡兵打开帐房,喝道:“大胆的奴才,你们可做得好事。”先那三人抽弄着,别人拉也拉不下来,被他这一吓,竟一交翻在地下。那头目喝叫众贼都精光的绑了,等到天明,禀了李自成。 李自成大怒,命将众贼都拿出去剥了皮,亲问三妇道:“你们好大胆,怎敢在我跟前作此勾当。”三妇哀禀道:“小妇人怎敢如此。我三人原是个官儿的一妻二妾,被营中抢了来,我丈夫生得比我们还娇美,有一个留着他做小官,那九个人留了我三个。”将如何奸淫,如何去打粮,富新如何要同他们逃走,恐走不脱不肯去,丈夫如何忿恨去了。后来怎样把实话告诉那人,那人气忿,次日寻找着,把我丈夫杀了,昨夜我们正睡着,梦见我丈夫走了来,与在生时一样,叫我们道:“大王叫你们快去。”我们便昏昏沉沈跟着走去,竟不知道。后来被人弄着,才醒了过来,不知如何到那里去的,这明是我丈夫来报仇了,求大王爷怜察。李自成听了这些话,说得富新如此标致,怒道:“有这样妙物不来上献,竟公然私自留着,且又杀害,可恶至此。”传了李四来,吩咐道:“你到前日这三个妇人那帐房中,查出收留杀害富新之人,即刻斩首。” 那毛坑蛆享用了几日屁股,换去了一件吃饭的家伙,大折其本,也是凶淫之报。李自成向三妇道:“你夫妇四人被拿了来,你们得了乐处,就负了丈夫,今日在我这里,又公然私出偷淫,本该碎尸万段,据你们说,是你丈夫魂魄诱了出去,他来报冤的。这还情有可原,饶你们一个全尸,叫你们快活死罢。”吩咐取三条板凳来,将三妇剥得精光,仰绑在凳上,屁股出在凳外,将两腿弯用绳捆住,使牝户大张。叫抬出营门外,传令命守内营众兵,轮流转弄,以死为度。那些贼得了这个美令,他畜生一般的人,知道甚么羞耻。大家挺起阳物,纷纷攘攘上前去弄,这个弄完了,那个就接上。起初这三个妇人还不觉得,后来渐渐腹胀如斗,受不得了,哀号之声震耳。那些贼只是乱捣乱攮,又过一会,已经死了。众贼爱他标致,还弄个不歇,直至小腹胀裂了,臭不可闻,方才罢手。缴了令,命抛了出去,恰好撂在富新一处。他四人生虽析离,死后得在一处,真个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富新已受了负心之报,这三妇又受了负富新之报,可见负心人不可做的。举一推百,不但于此,即世间大小事,皆负心不得也,冥中负报最重,世人可不慎欤?【世上惟负心人最多,故此谆切以言之也。】李自成见三个妇人死了,怒气稍息,想了一会,忽命传牛金星进帐。说道:“方才那三个妇人说他丈夫是个官儿,我营中的人既拿了明朝的官来,为何不解上来见我,竟大胆公然留着弄屁股,这等可恶。我如今正要收买人心,今杀了他一个不打紧,别的官儿听见到了我们这里要肏,肏了还要杀,谁还肯来投降?”牛金星道:“这人是个小官儿,还不妨事,若是大官,便不可了。”李白成道:“军师差矣,古人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大小总是一理,小官儿肏得,大官儿也就肏得了,这个名可是传得出去的。”牛金星道:“大王只管放心,就是明朝的大官,既背主来降,忠义全无,良心丧尽,他也就不怕肏了,大约像臣们要肏他,他或者还有些难意,若是大王爷之玉卵行幸,恐他们还求之不得呢。”李白成大笑道:“这是军师过于奉承,孤家之德,或者还未必使众人仰慕至此。”牛金星道:“臣非无据之言,敢欺诳大王。那太监杜勋,他也是个督师太监,八舆黄盖,衣蟒腰玉,职分也不算卑了,齿过四旬,年纪也不为幼了。只因他没有胡子,还装娇作媚。前日,同了十数个少年文武官儿,都是新来投降的。到臣帐中,说大王宝睡之内,美女固然众多,恐无妖好狡童以荐枕席,他们情愿以粗臀上献,稍表归顺之诚。臣不识大王尊意若何?可爱这后庭之地否?故不敢上启,以此言之,就肏肏也不妨。”李自成喜道:“他们来降,我还恐他们是不得已,尚怕他们不忘故主,心怀二念,既肯这样效忠于我,都该重应封赏,你速去传谕他们,孤家一人之雨露不能溥及,他众人之情孤已心领,还叫他们传扬开去,孤家极好此道的。倘或明朝的那些将相不怕肏的闻风而来,那时,孤家也说不得破些精力对付他们。万一不能遍及,少不得叫你们来替我代劳。”牛金星忙跪下叩首,道:“臣预谢大王隆恩。”李自成哈哈大笑。后来,各处的少年文武稍有姿色的,都归之如市,久之,连那白发苍髯的大臣都来归附,希图一时之恩,便可长保富贵。南风之炽若此,亦千古来未有之佛事也,那时有人笑道:余桃一啖羞千古,断袖相欢辱史书。 堪叹明朝诸将相,贼庭□欲泣前鱼。 又有一作,道牛金星虽是个贼的军师,竟有那知人之哲,能识那时文武的心腹,道他们:□身既降寇,何辞股献之。 只贪一时宠,那惜万年嗤。 还有四句打油叹那时的臣宰。道: 何以后庭宠,全忘故主恩。 南风缘大竞,笑骂复奚论。 闲话且住,再说司进朝因这一番,此后大改前非,再不贪色。服满之后,又续弦娶了个妻子咸氏,乃钟生舅母之女,咸平之姊,十分贤淑,后来生儿育女,一冢欢乐团圆到老。他父亲司导所遗的官囊有二万之外,尽够他一生受用了,按下不题,且接前传。 崔命儿自从学会这采战之术,行了多年,也葬送了无限贪淫的恶少在此牝户之中。到此时,年已四旬之外,相貌还是二十来岁光景,较少时更加艳丽。他把男人的此道见过无数,因那铁化同竹思宽来访他,铁化连火氏都敌不住,可还禁得他采锁,不到一盏茶时,早已完了两度。自觉抱愧,因力荐竹思宽的本钱雄壮。命儿是无不领纳的,也同他试了试,谁知他的这阴户会了采战,竟能开能合,竹思宽如驴之具,竟容之有余也,被他采了两次。命儿也不过见他大而已矣,亦别无他趣,因道:“我阅过多人,此物之大,要算你第一了。但不知世间可有会采战的男人,同他试试,想定别有妙处。”竹思宽道:“铁大爷的令妹夫童百万,是有名会采战的,何不会他一会?”就把他如何会吸酒详细告知。 命儿听了,喜不自胜,他就想遇采战的人,要得他久蓄的精髓,今日忽听见童百万的阳物会吸酒,他想道,一定是会采战的了,我何不会他一会,怎么弄得他来。又想道:不如我去就他为妙,设或把他采泄了,就有性命之忧,在他家中,还可为辞,若在庵里来,倘有长短,那就不妙了。想定主意,叫了两乘轿子,带了妙炎往童家来。 那童自大正在上房同他那些妻妾谈笑戏耍,外边禀进来,道:“有个慈悲庵的两个姑子来会老爷。”他近来肯行好事,听说,只道是来化缘,就出来迎着。见前面这个姑子,穿一身华丽僧衣,青旋旋一个光头,配着雪白娇嫩的俏容,只像有二十来岁,后面跟着的那个,也生得俊俏,却有三十多岁了,忙让到书房坐下。吃罢茶,童自大道:“师傅到寒舍来,有甚么见教。”那姑子微微的一笑,却不答应,童自大见他这个骚态,心中甚爱,不转睛的望着他,问道:“师傅,你笑的甚么,有话只管说,不论你化甚么,我都肯。”那姑子道:“檀越回避了众人。”童自大吩咐众人都出去,命儿笑道:“我不是来化东西,我闻得檀越能采战,可是真么。”童自大听见问他这话,心喜非常,忙站起,走到命儿跟前,道:“我也略知些,师傅,你莫不是要试试么。”命儿道:“我正要来请教。”童自大笑道:“承你美情不拒,我们试一试是甚妙的事。”一面叫那个姑子去闭门,他将命儿搂着,同到床上脱光。命儿将他阳物一看,大张大马口,比别人的大不相同,心暗喜。童自大见命儿浑身白软柔嫩,似一堆新棉,胯中那件妙物生得更饱满有趣,兴致双发,阳道大举,轻轻一下,就插了入去。童自大并不知妇人会采战,他弄进去,一顶尽根,正想运气咬他,显显手段,不想反被他内中一下咬住,动也动不得,咂将起来。童自大从未经此,甚觉得受用,凭他咬咂。咂了多时,他心中快活,也就吐了几滴。命儿见他精出,以为毕事,定然大泄,忙用力采吸,却又没有,如此数次,他力也就费尽了。他并不知童自大是可采可吐的,只说一泄便不能止,只顾用力,虽然自己十分用力,但人的精力有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大小总是一理。童自大却觉他内中咂得一阵松似一阵,后来渐渐咬不住了,就像没牙齿的老儿放了块硬肉在嘴里,只好乱咬,却降不动。童自大觉物松活,他却咬将起来,一下咬住了花心紧咂,命儿被他咂得浑身一阵阵的发麻,先还咬着牙关忍住,约有一个时辰,只听得他道:“不好了,我要死。”说了这一声,阴中一阵滚热流出,童自大张开马口尽着吸,他也只当每常妇人的一样,吸几下就尽了,谁知这次越吸越多。吸了多时,觉与平时大不相同,浑身上下骨缝中,精气无处不到,后来觉得充满了,采吸不尽,他内中还流个不祝再看那姑子时,像死了似的,倒吃了一惊,连忙拔出,叫道:“小师傅,快来看看你师太是怎么样了。” 那妙炎正在帐外看他二人热闹,见说,忙来一看,见命儿目闭口张,只出冷气,不觉哭起来。道:“你把我师太弄死了。”童自大也着了急,摸他身上温热,胸口劈劈的跳,叫道:“不妨事,你快度他几口气。”那妙炎忙对了他的嘴,尽着度气,度了有两顿饭时,才醒了过来。眼中堕泪,长叹了两声,道:“我一时误信人言,今日命丧你手。”童自大道:“你是怎的了。”命儿道:“我也会采阳补阴,当日师傅传我这个妙法,他说若采得采战男子的精来,一个可抵千人的功效,又说男子决不敌妇人,我误信了这话,听得人说你会采阴补阳,我希图得你的阳精补益,谁知反被你采去了。”童自大道:“我的要吐就可吐,我泄些与你何妨。”命儿道:“我浑身精脉已尽,不过数日苟活,还要你那一滴子济得甚事。”叹了几声,道:“罢了,我也伤的人不少,一报还一报,今日死乃其分。”童自大倒急得没法。命儿叫妙炎扶起他来,看那褥子上的阴精,白亮亮如水银一般,也不知有多少,向童自大道:“你看,此皆我之骨髓也。”童自大看了,也觉得诧异,与别的妇人所出之精大不相同。妙炎替他穿上衣服,坐了一会,定了定神,抬了轿子回去。第二日就伏枕不起。一个美貌娇尼,一夜变成了个鸡皮老秃,闭眼就见他二十年来弄死的这些少年来索命。嘴中胡说乱道,哀求一会,告饶一会,捱到了七日上,猛然大叫了两声,气绝而亡,身体干枯,竟是一个人腊。 丧事毕后,元品、妙炎将命儿的家俬二人八刀不知逃奔那个厚友去了。命儿的田土房产,仍为族人分去。后来这个慈悲庵败落,成了众人游戏的公所。你说当日那接引庵黑姑子说男子再采不过妇人,谓以柔克刚,必然得胜。今日童自大是个蠢物,怎么命儿倒丧在他手中,有一个缘故。要是那聪明会采战的男子,他知道这妇人也会采战,心中防他,恐自己泄漏,却又想采他的阴精,自然要闪躲腾挪,这些的妇人也就该留一番心待他,想持久了,静自然胜动,男子自然敌妇人不过。童自大被命儿咬住,咂得快活,忍耐不得时潜心掉了些。命儿见他如此,只说他是个夯汉,也不知他能吐能采,尽着力吞锁,不想力有尽时,反被他一采,收纳不住,走了个干干净净。 虽然是人事,这也是他害了多少少年的报应,他若不死,将来流毒贻害还了得么?那接引庵的姑子,亏生得黑丑,人不爱他,他既不能伤人,人也不得害他,扯了个直,即如楚国的养由基,射了一辈子神箭,手中不知杀了多少的名将,后来反被吴国的兵卒射死。人生世上,恃着这件本事伤人,将来定以此自杀,总是一个循环的道理。这童自大真是蠢人有蠢福,自从采得这一番之后,精神加倍,面貌生光,大不同往昔。 一日,他一个朋友来探望,说了一会话别去,他送了出来,到大门外,那朋友去了,他才待转身,忽有一个人走到跟前,跪下叩头。童自大忙扶起,道:“我的哥,你是谁?打那里来,怎认得我?”那人道:“小人有件机密事,倒有些疑心,来和老爷说。”童自大忙同他进来,到书房中,把门关上,让他坐。那人道:“小人如何敢坐。”童自大再三不肯,道:“我同你又没有甚么上下,坐了好讲。”那人辞让再三,才敢在旁坐下。说道:“小人系河南人,名叫蒙德,向年同家眷逃难到此。蒙老爷恩养了大半年,救了性命还乡,小人朝夕感恩,无可为报。今为寻个亲戚到这里来,今日是葛城起身,谁知太早,走了二十多里,看月色时,只将半夜,前后不见个人影,小人心中一时害怕,爬在一棵树上坐着,等个伴好走。坐了一会,忽然听见两个九尾狐狸走了来,拜着人的骷髅,顶在头上,对月下拜,叩了几个头,变成两个女人。一个穿白,一个穿青,小人吓了一跳。听得穿白的说道:‘我的功行已成,再漏得一个有福的阳精,大丹就成满了。’那穿青的说道:‘这倒是件难事,那有福的人斫丧过了,精气有限,就得了也是无益,那里轻易遇得着一个童身未走的元阳。’那穿白的道:‘也不在这些,我听得有个童百万,他是个福人,又生来老实,决看不破我,不怕泄了机关,若得了他的,也就好了。’那穿青的道:‘你如何得见他?’穿白的道:‘我到他家,说是个寡妇,求他周济,见了面,见景生情,我这样美貌,难道怕引不动他?’那穿青的道:‘你几时去?’穿白的道:‘今日月满之夜,又是黄道良辰,挨晚些到他家,故意捱黑了,他若留我,我便宿下,这就更妙极了。’正说着,远远有人来,就不见了。小人听见是说老爷,飞星赶来报知,恐今夜着了妖精的手,老爷可防备他,尽小人一点报恩之心。”童自大惊道:“我的哥,亏你来说,不然被他吸了我的精脉,怎么处,你在我家住着,等他来过了,我谢你。”蒙德道:“小人还要去寻亲戚,改日再来见老爷罢。”童自大道:“你是必要来的。”他应诺而去。 童自大不知狐狸来是要漏他的阳精,只道是要害他的性命,心中想道:这妖怪好不可恶,我与你无怨无仇,怎么想来算计我,想个法儿处治他才好。想了一会,想不出主意来,又恨又怕,走了上去。 众妾见他面色改变,问他缘故,他把上项话说了。内中一个妾姓闵,小字慧姑。生得面白身肥,指尖足小,性格温柔,齿牙伶俐,敏慧异常,他听了,笑道:“这是老爷造化到了,怕的是甚么?”童自大道:“这是送命的造化,免劳照顾。”慧姑道:“我当日在家中听得父兄们说,任他怎么得道的仙狐,酷好的是烧酒熏鸡白煮蛋,老爷何不预备下,把他灌得大醉,他动不得了。古语说,慢橹摇船捉醉鱼。那时老爷却去采他,他是千百年修炼的丹头,老爷若采得了,可成半仙之体,岂不是大造化?”童自大道:“你说的固然有理,我到底有些胆怯。”又一个妾姓甘,叫做甘老姐,就是那甘寿的女儿,已长成了,生得身肥体厚,百媚千娇,甘寿、熊氏年老无子,情愿将女儿与他为妾,图养老送终。这老姐也甚是聪明,接口道:“老爷何必胆怯,看局面行事,他果然大醉了,只管放心行事,他若不肯吃酒,多叫几个家人在外间上夜,怕他些甚么,况且老爷方才说那报信人的口声,那狐狸他并不是要害你,不过想得数点阳精,助他的丹道,采得他的是万幸,万一不然,就泄些与他,也无害于事。”童自大听了,欢喜赞道:“能干女子强如懵懂男人。你两个人的主意见识妙极,比我竟还通几分,就依你们这样行。”出来吩咐家人,买了上好干烧酒熏鸡白煮蛋,又叫家人都吩咐了,正是: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酒食弄妖狐。 童自大不住的在大门口走进走出,他听得甘老姐说不是要害他的命,他倒反巴他来,看看是怎个样儿。将晚时,远远望见一个穿白的妇人来了,由不得那心中乱跳起来。只见那妇人走到跟前,拜了两拜。童自大把他一看,竟是个天仙的面庞。俗语道:若要俏,须带三分孝。一身的缟素,更觉些妖娆,有几句古语。借来赞他,道:施朱则太赤,敷粉则太白。加一寸则太长,减一寸则太矮。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世间美妇那能俦,天上垣娥堪与匹。 他生平也没见过这样美人,心中一爱,把那怕飘到东洋大海去了,忙答礼。道:“奶奶,你从那里来?”那妇人娇声细语道:“我来寻童老爷的。”童自大道:“我就是。这门口不便说话,请到里面去。”那妇人见说,喜得笑吟吟的进来,到了书房中坐下。妇人道:“我先夫姓胡,我姓白。先夫殁了,又无亲戚可靠,闻得老爷是位慈悲好善的人,特来求告资助些盘费度日。”花言巧语,说了许多,也不能尽述,又做出千娇百媚的妖态,要迷惑童自大留他。那知童自大心中明镜一般,知他都是鬼话,满口答应:“有有。不要说要我资助,就是叫我养活一辈子,我也肯,但你请放心。”少刻,点上一根通宵大烛,童自大越看越爱,暗忖道:妇人中如何有这等标致的,怪不得他会缠人,我也顾不得了,弄得他过来是造化,弄他不过,泄些与他去,有何妨,且快乐一时是一时。遂涎着脸,笑嘻嘻望着他的脸。道:“天晚了,你将就在这里宿一夜罢,要甚么,明日都有,若不嫌弃,我便奉陪。” 那狐精以为童自大落在他的彀中,心中暗喜,不想反入了人的圈套。他喜孜孜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怎好搅扰老爷府上。”又故做娇羞之态,掩口微笑道:“陪倒不敢奉劳。”童自大也笑道:“主人可有不陪客的礼,不怕简慢么?若不稀罕就罢了。”那狐精笑着把眼一瞟,做那勾人的态度。 童自大吩咐,快看酒来。不一时,捧上一大盘熏鸡,一大盘煮蛋,两碟秋油,四碟小菜摆下,将烧酒斟上。童自大道:“天晚了,没有甚么款待的,将就用些。”这狐精虽能变化,那里知道人心里算计他,他酷喜的是这几件美物,见了正投所好,欣然同饮。 童自大先替家人说过的,他钟内是白水,陪着他钟钟告干,这干烧酒其味甚甜,吃着不觉,过后却利害。那狐精见主人告干,他以为自己酒量甚大,也想把主人弄醉了好行事。主一钟,他一种,钟钟不辞,看看后来有些醉意了。酒能乱性,他竟忘了其所以,也不等主人让就着菜,吃得好不燥脾,约吃了有三四斤,有些支撑不住了。童自大还恐他是假醉,又亲自拿着杯酒送到嘴上,他竟伏在桌子上睡去。 童自大见他是真醉了,叫家人抬他到床上卧下,悄悄吩咐家人都要醒睡,我若叫你们,都要答应,众人应诺。他进去,先自己脱了,然后替他脱尽,此时兴发如狂,也顾不得是妖怪了,挺起阳物,一阵乱捣,然后运气混咬起来,在内中大张马口,一下咬住花心,含着力咂。那狐狸多时方醒,身子软瘫,急得只是乱扭。童自大吸了个尽情。看那狐精时,反昏昏睡着。童自大得了丹头,精神顿旺,心中大乐。只见那狐精哭起来,童自大假惊道:“你为甚么?”他道:“实不瞒你,我是一个千年老狐,费了多少苦功修炼,已经将成正果,只想得你有福的人一点阳精,我就成了仙丹,便可脱去皮毛。谁知一时图贪口腹,把几百年功夫,一旦送在你手,你既得了我这些精华,可以延年却病,但苦我的工夫枉费了。”童自大反倒可怜起他来,道:“你既然要得我的精,,我泄些与你,何如?”他道:“我的大丹已失,此时就你泄些,也无济于事,你既有盛意,虽无大益,也还有小补。”那童自大便上他腹来,抽弄了一会,道:“你快些锁,我要泄了。”那狐精用力咬住,一阵乱咂,童自大一股阳精冒出,那狐精闭目凝神收吸荆不觉红日照窗,一同穿衣起来。童自大见他怅怅不乐,叫取酒来与他解闷。他微笑了笑,复长叹了两声,道:贪此一杯物,失却千年宝。昨日何欢欣,今朝倍烦恼。 又叹了一声,这东西害人非浅,起身拉住童自大的手,嘱道:“你有大福,须当固爱。”作别要去,童自大要取些金银相送,他笑道:“那银钱不过粪土之物,要他何用?”出门恍惚不见。童自大觉得气爽神豪,心中大喜。 过了两日,那蒙德来探听这事,童自大细细告诉他,又取了三十两银子送他路费,那人领了,拜谢而去。童自大因这一番慷慨,因而得这两次仙丹,后来阄活到百年之外,不想这样一个愚蠢的人,竟得多福多寿多男子,可见人生在世,不可不做好事,人生几何,胡不自剩自从宦萼与贾文物帮童自大做了一番好事之后,妻妾三人各举数子,贾文物的四位美妾也都各产佳儿,可见天之报施不爽。正是:人间私语,天闻若雷,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闲话少叙,此回专言童富翁,下段独表宦公子。端的宦公子是贤是愚,是善是恶,听我细细敷衍,便知他的详细。 姑妄言卷十八终 第十九回 宦公子积德救娇娃向惟仁报恩酬爱女姑妄言卷十九钝翁曰:宦实家庭训子一番说话,可抵得一篇过庭训。乃父既发此心,儿子虽不肖,冥冥之中自然亦化为好人。这一回内,只算得宦萼一本纪善录。宦萼行了许多好事,而报恩者并无多人,只向小娥一个,故此又特特夹写鲍德一段,伏下回报德之案。不然施者施之不倦,而报其恩施者竟无其人,岂个个皆无良心者耶?施恩者虽不望报,而报恩只小娥一女子,太把男子汉说得不堪了,故不得不写此一段。 咸平弃妻,钟生婉转成就,然终归功于宦萼□□□□□□□□□宦氏父子。事有宾主之分,看者须知。至于刘太初此等好人,岂□□□有弃妻之咸平除名,而有不弃妻之刘显得中。一是警醒世人,一是完刘太初父子好处。卜孝、伍氏此等儿媳,在今日不少。焉得霹雳,个个震之,以快人心。一夕话上有两句,取来赠卜孝夫妇,道:有朝豁刺一声响,打杀两个直娘贼。阙氏之子媳不孝,得宦萼收留。有此恤老怜贫之善人,越显忤逆不孝之恶子,雷之一击,适当其罪。 贫寒无俦匹之人,焉能有棺葬父?欲典子以送终,此孝心即可感于神明。宦萼才发一点好心,出门便遇见孝子,可谓两不相负。赠银,虽是宦萼做的一件好事,亦韩无俦孝行所致。宦萼初次出门,头一个便是寒无俦匹的,可见那时民穷财尽,天下穷人而无告得多也。 卖菜一生之苦汉,能孝养八十余之老亲,可谓难得矣。宦萼要作好事,自然从孝字起。所以第一个遇送死之孝子,次即遇养生之孝子,又接写一欲卖身救父子之孝女也。 一货郎逢赖银之乡亲,本钱焉得不毕。但赖盈实非赖银,特贫病耳。宦萼今日济之,后食其报,故知其非无耻赖银之人耳。贫做负恩人一语,可为注脚。后本赖盈报信,鲍德报德,同在一处。恐人眼光看不到,故此处写赖盈之后,接写鲍德也。 嗟乎!贫儒为妻所弃而不能留,权老儿因贫而不能劝女不苦,一至于此。姓权者,权离而终合也。司富向为宦萼之师傅,今又为权氏之师傅矣。缪氏始终处处点醒权氏悔心,真妙人妙舌,不愧姓缪。向惟仁向日有钱,便可为人。一旦贫穷,竟至卖女。嗟乎!钱之为钱,至于此乎。权氏因夫贫而欲弃夫,咸平因妻贫而欲背盟,虽是写世风嚣薄,总是为钱字放声一哭。 与利为徒之人,尚知父母妻子为何物。若非宦萼,则父母将填沟壑,妻子不知更属何人,此又受图利之害者。无钱既不好,有钱又不好,将奈何?然亦在人有善处之方耳。少年没父,幸得老母巴巴竭竭抚养成人,安得尚有钱娶媳?吉家女将三十,亦难怪亲家之急。宦萼慨然使二姓得完婚配,恩德厚矣。宜乎吉氏之尸祝也。 单于学、翟叠峰一段,一则见谑之一字未免触鬼神之忌。善于谑者,尤不可也,故至于妾婢淫人而死。甄字有坚贞二音,谓虽有坚贞之妻,亦难免贼道之污以自杀,可谓警戒世人之至。二则谓世间僧道之流,皆如蜂虿之贼,不可不远避而紧防之也。 此一回内写向小娥之孝、平淑姑之贞、甄孺人之烈,可为闺中师范。 第十九回宦公子积德救娇娃向惟仁报恩酬爱女附:钟刑部婉转成表弟宦司空慷慨嫁淑姑话说宦实父子一日间家庭闲话,宦实偶然叹道:“天地间再不可以貌取人。当日尼父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丝毫不谬。我当日看这童家贤侄,不过蠢蠢然一个痴肥财主。你们都还笑他鄙吝,谁料他去年做了这一番仗义的事。可是那看财奴自了汉做得来的?偌大京城,多少财主,可有一个及得他这一场好事。你同贾家贤侄虽然也帮他施舍了些,只算得个碌碌因人成事。这番功德是他倡议,十分中他独得八九,你与贾家贤侄只算得一二。我的家俬虽不能与他相匹,也不为不厚了。古人说:积书与子孙,子孙未必能读。积家产与子孙,子孙未必能守。不如多积阴德,存此方寸地,留于子孙耕耳。这是真正药言。我如今已八旬的人了,你正在强壮之时,何不力行善事?非为好名,但愿将来得个好子孙,我也可以含笑入地了。”宦萼听了,悚然道:“父亲明训,儿敢不力行?此后但是可为的善事,自当行之,以承老父之意”。那宦实连连点头,道:“你果能如此,就是我干钟之子了。我宦游四十余年,虽家资殷实,并未曾贪婪酷虐,刻薄属吏小民。是我一任布政,十载户曹,又掌工部数年,是分内所应得之物。我静夜自思,在宦场中不敢说清廉二字,也还没有甚么坏处。到了临末一着,因得失心重,依附魏公。当日若非钟亲家,今日我身家性命不知作何局面,至今抚心内愧。你若做得一番好事,人念其子而原其父。若掩得我当日之丑,也不枉我生你一常”那宦实殷殷教训,宦萼听了父亲这些话,时刻在念,一心一意要寻些好事做。 忽然想起他姑父刘太初来,道:“凡事自然先亲而后疏。我这姑母同老父同胞兄妹,因我当日少年无知,得罪了他,至今总不上门。后来老父亲去请他,他也不肯一到。薄有所赠,又坚拒不受。那年老父为事之时,他老夫妻忙来叫我急寻门路相救,可见他并不是没有亲情,皆因生性狷介之故。他家中至今一然贫,我何不送五百金去与他。不但全骨肉之情,也可救他的贫乏。但恐他不受,奈何?”又想道:不要管他,且送了去看。遂取出五百金,命家人宦有识送去。 这刘太初名和,江宁县学庠生。家贫,以授徒为业。宁甘冻饿,不肯枉道求人。他同宦实作诸生时,就娶了他妹子。不意才高命蹇,走了几科不中,他竟弃了这领青衿。自从见宦实做了显官,未免眼界略大。宦萼又是有名目无亲友的呆公子,那里认得这穷姑父姑母,他就绝迹不履宦门。今忽见内侄送了五百金来与他,力挥不纳。宦有识回来说道:“小的虽是个下人,素知刘姑父的性情,晓得他是绝不肯受的。【果然有识,不负其名。】但老爷吩咐,不敢不去。”宦萼道:“你再送了去,放在他家门口,你迳回来。” 宦有识领命,到他门口放下,叫道:“姑太爷,我们大爷又叫我送来了。”撤身就走。刘太初大呼,叫他拿回。宦有识飞走不答。刘太初只得自己拿着撵了一会,直直撵到宦家门口。放下,不顾而走。家人进内说了,宦实父子不胜慨叹。刘太初宁甘淡薄,绝不求人,是所谓姜桂之性愈老愈辣者也。在今日,如此公不慕势不贪财这等心胸之人亦鲜矣。按过一边。 且说宦萼一日偶然想道:我既要做好事,但终日坐在家中,外边事一些也不知,那好事如何飞了来寻我?我父子虽发了此心,外人不得知道。就有知道的,见我家侯门似海,谁敢敲门打户的来寻我。我不如每日在街上闲走,遇可行者即行,岂不为妙。也不跟多人,只带两个小子,身边揣着银子,骑两头驴儿跟随他。自己乘了一匹马,任马所走之,也不认定到何处去。 头一日出门,正走着,只见一个棺材铺门口,有两三个人在那里讲话。内中一个头上包着白布,披着麻,在哭哭啼啼的哀求。那卖棺材的道:“如今买卖艰难,赊一半,现钱一半,还是照着本钱,就算我的情了。如何白拿了去?”这个带孝的尽着哭告,那旁边的一个只是叹气。宦萼跳下马来,上前问那叹气的道:“是为甚么事?”那人见他是个贵介样子,忙道:“这个带孝的是我一个紧邻,姓韩,叫作韩无俦。【一个送死的孝子。】他家中穷寒得无比,【此所谓寒无俦也。】他父亲前日没了,今停了两三天,总弄不出个棺材来。我看着心中甚是不忍。这个掌柜的是我的朋友,同他来赊口材。掌柜的看我的薄面,定要一半现银。如今何处得有银子?我手内无钱,要有钱时,也就帮他做了这一件好事。”宦萼道:“棺材要多少银子一家门,倒讲明白了。”掌柜的也怜□□□□□□□□□□□□□□□□就是这一个松木两并,价钱是□□□□□□□□□□□□□□这多大事,【富贵公子视此三两银子如□□□,孰不知贫穷人如少一文钱,尚□□□。】□□□□□□□□□□□两,递与掌柜的,道:“都是纹银,你收了□□□□□□□□□□□□□做好事,可肯少了小人的,何用称。”就接过□□□□□□□□□□□□头。宦萼拉起他来,道:“你棺材虽有了,抬钱□□□□□□□□□□□道:“蒙老爷天恩,得了棺材,且装了我父亲不暴露着,再做区处。我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典几两银子,发送他老人家罢了。” 宦萼听说,心中甚惨。又敬他弃子葬亲这一点孝心,又将银子称了十五两,对他道:“古人说,冠婚丧祭,称家之有无。这银子你拿去用,五两赶着就把你父亲葬了罢,死者以入土为安。我看你也很穷,这十两银与你作本钱,寻个小生意做,也可养家糊口。”韩无俦尽着叩头,道:“老爷赏了一具棺木,就是莫大之恩了,何敢又当这样厚赏?”宦萼道:“不必多讲,快雇人抬材回去,料理你的事去罢。”韩无俦见这样施恩,也就叩谢了。宦萼上马,韩无俦拉住小厮问道:“这位老爷贵姓?”小厮与他说了。众人方知是宦公子,都赞扬他的恩德。韩无俦葬了他父亲,领着十一岁的儿子,到宦家门口叩谢,送他的儿子与宦家为仆。宦萼那里肯要,因见他好个干净孩子,反与了他二两银,两疋布。他父子叫了几十声恩人,拜谢而后去。 再说宦萼那日与了韩无俦银子棺木,心中甚乐。【这一个乐字,便写得善心充满。】又走了一会,只见一个人急得两头乱跑,口中叫道:“是那位积阴的好爷们,若拾着了,赏还了我罢,可怜我是个穷汉。”口里叫着,眼睛急得多大,两泪汪汪,像疯了一样。宦萼心疑,叫小厮叫过他来,问他是甚么缘故。那人槌胸跌脚的道:“小人名字叫作蔡绎生,【一个养生的孝子。】是个卖菜的。我家中有个老爹,八十多岁了。病了一个多月,我在家守着伏侍,不得出来卖菜,连两千文本钱都吃光了。我老爹这两日略好些,想个鸭子煮口汤喝。又没有一个钱,没奈何,我把一件小袄脱下来,当了一百五十文钱,指望买与病人吃,或者就好了。他老人家若好了,我出来借两千印子钱,卖着菜,还买把米度命。不然再守几日,一家子全要饿死。我把钱同当票子拴在一处,揣在怀内。不想走急了,到了铺子里看了鸭子,摸钱时,才知打袄破处掉去了。不但我穷人好容易挣一件袄穿,没了票子,日久了,他如何肯认?”宦萼道:“这是你自不小心。票子不拴在钱串上另收着,如何得丢?”蔡绎生道:“老爷,那当票我拴得紧紧的,如何得丢?因是钱掉了才没了他,他如今还在那钱串上呢。”旁边人听他说这蠢话,由不得都大笑。宦萼道:“你如今在这里跑着叫甚么?”蔡绎生道:“当票同钱掉了也罢。”他槌着胸说:“如今我家老爹现没得吃,真叫我苦死了。【好孝子,闻此话而不动心者,其人必不孝。】我所以在这里求告,或者有慈悲的爷们拾着,赏还了我罢。不然把当票子拿去,单赏了我的钱去买鸭子。再不然赏我一只鸭子,他把钱同票子都拿去也罢了。”宦萼道:“人千人万的走,知道谁拾了?况且知是在那一处掉的?这是望梅止渴的事,你空叫有何益?”他道:“据老爷这样说,是没用的了。”捶捶胸,望天叫一声道:“天爷爷,苦死我老爹了。”掉了两点泪。 才要走,宦萼道:“你站着。”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与他,道:“我怜你一点孝心,这银子给你买鸭子与你父亲吃,赶着赎了衣服穿,剩下的留着做卖菜的本钱。”他眼睁的望着,不敢用手接。宦萼道:“你为何不要?”他道:“老爷请收起来,不要同我小人们顽笑。”宦萼道:“我好意给你,同你顽甚么?”他笑道:“老爷当真都是赏我么?”宦萼道:“既与你,如何不真?”他笑嘻嘻才伸手来接,又连忙缩回。看着宦萼,只是笑。【形容得妙极。一生卖菜之人,同人争一文钱,费多少唇舌。今宦萼给银五两,实是梦想不到,疑天地间无此等事,非写其呆态也。】宦萼叫小厮塞在他手中,他见果是真了,接过来,叫道:“我的恩人老爷,【他叫这一声,抵得做官的几百个德政碑。】我看天底下也没有你这样第二个好人。【实心称赞,非比他人假奉承语。】等我老爹病好了,同到这个地方来与你老人家磕头罢。【刻舟求剑,有人行之,不可笑他此语。】我不认得你府上在那里祝”说了,欢喜得跪倒在地,叩了十来多个头。宦萼叫小厮拉,也拉不起来。直等他叩得兴足了,才爬起来。把那银子看了看,叫旁边一个人道:“你拧我一下看可疼,还是做梦是醒着呢?”旁边人说,“大青天白日里做甚么梦?你快做你的事去罢。”他道:“不是梦,难道竟是真?”哈哈笑道:“好老爷,好人,好人,好老爷。”欣欣而去。 宦萼也就回家。在马上也自得意,道:“这两件虽算不得大好事,【宦萼此想,不脱膏粱气味。他以为银子用得少,算不了大好事。孰不知全人之孝,济人之急,乃天下第一大好事也。】也算发了一个市,【这才真是开市大吉。】不枉出来一常”到家歇息。他但无事,就出来大街小巷的走。 那一日,见许多人围着那里看。宦萼也催马上前一望,只见一个人打着一个人,拳头脚尖齐上,口中侉声侉气不住的骂。那个捱打的也不敢回手,只用手遮拦。这人动手的只是打。宦萼看了动疑,叫小厮拉他过来,要问他的缘故。他那里肯依,只是挣着打。宦萼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打死人不要偿命的么?好意劝你,要问你话,怎这样牛?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就有万分不是,你打着,他不敢回手,就罢了。还要怎样?你仗着汉子大行凶欺负他软弱么?”那人见宦萼装束像个官长,责备他不是,方歇住手。向宦萼道:“老爷不知内中的情弊。俺打死这没良心狗娘养的,情愿替他偿命。”宦萼道:“你们为甚么大事,就这大的仇恨?”那人见问,便恨恨道:“老爷请听言,事情虽小,叫作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俺是山东人,俺名字叫作毕本。因家乡荒乱,到了这儿。又没多大的本钱,只有十来两银子,做个货郎,挣个馍馍吃,住在一个店里。”指着那捱打的道:“这个没良心狗娘养的,他叫作赖盈,也是俺一搭儿的人,同在店里住着。他得了病,俺与他非亲非故,看乡亲面上,替他请医生吃药。俺早晚得闲,还扶侍他。他身边又无有一个大钱,俺既照看他一场,只得替他担着。他病了几个月才好,后来算了算,连药银店钱就该着六七两。他身上又没件衣服,寒冬冷月,只得又替他赊了几个布同棉花,通共该八两多银子。这项银子没处出,他求俺替他借几两还了人,他去佣工挣了来还。俺一来看他还老实,二来是俺的首尾,只得向俺绒线铺主顾哀求,俺作硬保,借了十两银子,才还人了。剩下一两多些,他留下盘费。原说定出去佣工,挣的多,陆续着还他本钱。就不能还本,年年清他的利钱,也还可以行得。谁知这没良心狗娘养的,不知在那搭儿里去了三年,躲得影儿不见。铺子里主顾依不得了,问我保人要。要打要告,算起本利来,该他十七八两,刚刚把俺的本钱作了去。我为他连累一场,水也没喝他一钟,如今倒弄得我这半年来当了个干净,无穿少吃,我这条命不是他坑送了么?今日要不是撞着他,他还躲着呢。因此我情愿打死这没良心的,替他偿命。老爷请说,叫人恼不可恼?”说了,又要挣着去打。宦萼叫小厮拉住了,道:“这怪不得你恼,必定有缘故,那里人的良心就丧到这个田地?”【宦萼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世上人丧良心者,犹不止此。】等我问他。”叫那捱打的过来,问道:“你这人真没良心,人为了你一场,你倒把他的本钱弄乏了,坑了他,【赖盈当云:他的名字不好,原叫毕本,与我何涉?】你就没银子还他,也该见他的面,怎么还躲着呢?”赖盈道:“老爷上裁,人心都是肉做的。承他这样的情,可还有躲着的理。我时运不好,【这四个字,把天地间多少英雄豪杰才子能人屈死了无限,何况于赖盈。】又是病枯了的人,做生意没本钱,只好去佣工。但用一点力,就伤着了,定要病几天。【病魔专凌穷汉,余亦受此大累。】人家都不肯雇。走西撞东,总弄不着一个钱,连口也糊不过来。人说不看吃的看穿的,老爷看我身上这个样子,就见得我不是说谎了。因没脸面见他是真,何曾是躲着呢?如今他就打死了我,也没得说。”宦萼向毕本道:“他这话也像真。若果然如此,情还可耍”毕本道:“老爷不要听他,这都是鬼话。俺只打杀了他,才出得这口气。”宦萼道:“不消,我有个道理。”叫小子称出十两银子来,宦萼递与毕本,道:“这算你替他借的那十两银子的本钱,利钱算你倒运赔了罢,拿去还做你的货郎,且糊日子。”毕本道:“甚么话,他该银子,怎么叫老爷还?这个我不敢受。”宦萼道:“我不是替他还银子。如今世上人,至亲骨肉在一个钱上还刻薄不过。【不意宦萼一贵公子,竟能洞悉世情。】你同他不过是个乡里,又非旧识,【这一句又露出公子本相来了,岂旧识便有情义关切耶?】你就在他身上用一番的厚情。像你这样的人,也就是难得的了。【千真万真。】如今他负了你,不但你寒心,后来不肯做好事。就是别人,看见施了恩就遇着没良心的人,反害了自己,谁人还肯学?我如今送你这银子,见得好心还有好报。他虽负你一般,遇着我还了你,你后来或者还肯行好。就是旁人看着,也还肯发善心。”【宦萼此语,直欲将这一片婆心充满宇宙,使人人皆做好事,行好事,是圣贤心地。】毕本还要推辞,旁边有认得宦萼的人,便道:“这位宦老爷,去年舍了你们那里来的乡亲万把多件棉袄,搭了几百间大棚与他们安身。成两万家银子都舍了,可稀罕这点子?你受了罢。”毕本忙道:“原来就是救我们敝省的大恩人,我也有许多亲戚受过恩惠,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慌忙要下跪。宦萼拉住,道:“多大事,不必多礼。”又叫过赖盈来,道:“你病与不病,我也不得知道。古人说:要饭吃靠天。有一种不知事的人道:‘黑心人倒有马骑,热肠人偏没饭吃。’这话信不得。世上事,何曾没有没良心的坏人享着荣华富贵。这不过是眼前花,焉知他后来不男盗女娼,子孙绝灭。好人虽目下贫苦,又焉知他后来没有好处?要看这两种人的收圆结果,才定得好歹。【宦萼这一番话,以圣贤为心者,自然谓之有理。以刻薄为事者,未免骂其迂呆。世人只图眼前受用,身后那管他有结果没结果。】你把良心掏出来,以前事不必题了。你明年尽力去挣,不能全还,一年还他一两,七八年也就把利钱还完了。你若挣的多,多还他些更好。果有良心,天必不负你的。【不意此君竟成了个道学先生。】你今生不还他,等来世变骡变马填还好么?”【话虽有些和尚气,然亦是理之所必至。此一段借宦萼之口,欲劝醒世上没良心之人耳。但恐忠言逆耳,没良心者不但谓污耳,反恨其饶舌。】众人道:“宦老爷说的是好话,你听着。”赖盈也叩头道:“谢宦老爷。”宦萼把他拉起来,见他甚是褴褛。打开银包,拈了有三两来的一个派州锞儿与他,道:“这银子与你买件衣服穿,做个小买卖度着残冬,开年去想方法。”赖盈又叩谢了,就将那锭银子双手送与毕本,道:“这是老爷赏我的,你请收了算利钱,我冻饿死也没的怨。”毕本道:“这是宦老爷行好与你度命的,我如今肯要你的?宦老爷同我们一个陌路,就这样施恩。我同你到底是乡亲,那利钱我也不问你要了,只当我害病吃了药了,要神天保佑。托老爷的福,我在这货郎上,再去慢慢的挣罢。”说着,就在腰中顺袋里取出他的借约来,当面撕掉了,道:“从此撂开手罢。”宦萼见他二人如此,心中暗道:德能感人,我这几两银子就把两个人都化了。欣然乘马而去。 正走之间,到了一个店门口,见一个大汉。生得豹头环眼,颏下一部虬髯,六尺四五身材,三十八九年纪。在那里背叉着手,白眼望天,不住长吁短叹。宦萼见他凛凛一条大汉,像有十分心事一般。又见那店主在一旁陪着笑脸说话,觉有缘故。勒住系缰,把马蹄放慢了些。听得那大汉道:“俺这样的男子汉,是少你的饭钱的么?等俺的亲戚来,自然一齐开发你。”那店主陪着笑,道:“怎么敢说爷上少饭钱?但小店本钱短少,供应不来,求爷多少给些,以便预备爷的酒饭。”那大汉道:“俺身边若有银子,何用你说?实在难为你,我岂不知道。但俺此时在客边,何处去设法?”复了长叹了一声,道: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 宦萼想道:看这人的相貌,是个尘埃中的英雄,定非落魄之人。趁他在穷途,何不结交他一番?遂下马走到跟前,拱手道:“尊兄高姓?贵处那里?为何在此长叹?”那人见他气宇轩昂,也拱手道:“小弟贱姓鲍,山东泰安州人。请问贵姓?”那店主道:“这位老爷是我们这里有名行好事的宦老爷。”那人道:“闻名久矣。敝省的人常称述三位的大德,不想今日在这里幸会。”宦萼道:“何敢当尊兄过誉”。那人道:“尊兄不嫌蜗陋,请到小寓坐一坐。”宦萼正要问他话,说道:“弟正有事请教。”遂携着手同到店里一间客房内。 重复作揖,然后坐下。宦萼问道:“尊兄有何贵干?到此又有何事萦心,浩然长叹?方才这店家说甚么饭钱,不妨细细见教。”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小弟贱名鲍德,寒家虽不敢称为富足,也还有几十顷地,将就也还过得。我家姑母年老寡居,只有一个家表兄,姓辛名同。自前岁贩了几千金货来在贵处发卖,曾有信寄回,说在评事街行里住着。不意他三年不回家,姑母忆儿成玻【人家父母见儿远出,无不望其速回。无奈儿子一去,将父母忘却。古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凡人子远游,当将此四句念熟。】恐差家人不的当,命弟前来叫他回去。弟来时也还带了几十两金路费来的,因见途中贫苦无食的人甚多,伤心惨目。弟以为到了这里,寻见了家表兄,自然就有盘费了,遂将身边的银子三钱二钱的都散了贫人,仅存了些须路费。不想到了这里,找到行里去问。说在此住了将二年,又往湖广去了。弟要往湖广去寻,又不知他在那一府,又没有路费,只得在这店中住着等他。一住三个月,杳无音信。弟又食量颇雄,一日酒饭肉菜之类,非三腥不能饱。前月有些衣服都卖了,打发了他的店钱。这个把月,实在没处设法。又在异乡,举目无亲,向谁告贷。也怪不得店家琐碎,他能多大本钱。”复大笑,拍着肚子,道:“倒被贱腹装了他十来多两在里面,叫他如何供应得来?弟欲回不能,欲住不可,故不觉发叹。不意惊动尊兄。”宦萼笑道:“原来是为这些微小事。弟若早遇尊兄,台驾也回府久矣。”向店主道:“鲍爷差你多少饭钱?”店主道:“额定三钱银,到今日正四十天,共该纹银十二两。令小人如何搁得住,所以才大胆开口向鲍爷说。”宦萼道:“我从不曾听见南京的店钱三钱一日,你不许欺生。”店主道:“小人开着店,怎么敢欺生?别人每日只五分银子,鲍爷一日用肉五斤、酒十壶,这两样就是二钱五分,一日还得二斤米饭,油盐小菜青菜豆府之类,算起来小人还是白伺候,一文还不得落哩。”宦萼向鲍德道:“兄真英雄也。”他大笑道:“弟所谓酒囊饭袋耳,何足为道。”宦萼吩咐小厮,“你称十二两银子给店家。就叫店家快去叫一乘轿来,送鲍爷到我家去。”那店主得了银子,欢喜非常,锁在柜内,飞跑叫轿子去了。 宦萼因向鲍德道:“这店中非尊兄住的地方,可到舍下去,别有商议。把行囊都发了同去罢。弟先到舍下恭候。”鲍德道:“萍水相逢,怎敢当尊兄如此过爱?”宦萼道:“我辈相遇,何必故作这套语?”鲍德道:“尊兄既是豪杰举动,弟亦不敢作腐头巾的虚套了。”宦萼起身作别,吩咐一个小厮等着同去。鲍德同到店门口,宦萼一拱手上马,道:“专候尊兄的大驾了。”他到了家中,就吩咐预备下酒饭。 不多时,鲍德到来,让到书房坐下,小厮们把行李也搬了进来。坐下茶罢,须臾就送上酒肴,二人对饮。鲍德是个豪爽的汉子,在店中每日那种饮食,不过充饥而已。就是那酒,也不过只算得润喉。因囊中乏钞,不敢大嚼。今到了宦家,见杯盘摆列,烹饪精美。况宦家的酒量素常善饮,又不是寒酸主人,也不谦让,旁若无人,豪饮大啖。宦萼见他这种的气概,倒也少见,殷勤相劝。酒饭吃毕,天色将晚。宦萼叫取一副新铺盖来铺上与他睡。【与下同宦萼到鲍德家对看,如何相报之速也矣。】留住了数日,无非大酒大肉相待,彻底做一身新衣。【真可谓贤主佳宾。这一身新衣,与司进朝替富新所做那一身新衣,两人之心胸行事,何啻天渊。】他所谈讲的,俱是谈兵说剑武艺中的话。宦萼虽不懂其中的妙处,倒也听得津津有味,气爽神豪。 一日,宦萼陪他饮酒之间,说道:“弟喜得遇兄,本欲屈留些日子。但尊兄离家久矣,。恐府上同令姑母悬望。目今趁初秋天气,正好走路。尊兄还是回府,还是在这里住着等令表兄呢?”鲍德道:“弟欲回久矣,自无路费。连日承兄见爱,又不敢启齿。家表兄知他到何日才来?弟归心似箭,也不等他了,只到行里说下个信便是了。”宦萼道:“尊意既如此,明日即为兄送别。”鲍德大喜道:“弟承尊兄过爱,我也不效那妄说感恩戴德的虚话了,但愿异日得相晤畅聚为乐耳。弟此时就往行中说个信来。”宦萼道:“对他说,令表兄来时,竟请到舍下来住就是了。”鲍德喜道:“这更妙了。”去不多时就回来了。 宦萼次早备酒饭与他饯别。他的行李也收拾完了,小厮捧出五十两银子来,送他作路费。鲍德道:“何必用许多,一半也就够了。”宦萼笑道:“兄忘了前日之事了,途路间宽裕些好。设有不敷,又将奈何?”他也笑着收了。宦萼又吩咐一个家人道:“你拿十两银子,送鲍爷过江。到浦口雇了骡子,看着起了身,来回我话。”又叫备两匹马来,亲自要送。鲍德道:“不劳尊兄罢。”宦萼道:“弟不敢留兄者,恐尊府悬望耳。然而惜别之心,哽咽于胸。送兄一程,多聚一刻,稍慰一刻鄙心。”鲍德长叹道:“弟生平交人多矣,不意贵介中有尊兄这等侠肠义气汉子。”【此语虽是夸宦萼,却将贵介中人一笔抹杀。】抚膺道:“铭刻于我心矣。”二人上马,一路说着话,到了下关过浮桥,同到江口下马。二人握手,依依不舍。鲍德上了摆江船,家人搬上了行李,那个送的家人也上去了。临开船时,宦萼道:“尊兄长在途保重罢。”鲍德道:“尊兄请回罢。此身不死,容图异日相会。”【感之至,一语胜千万言。】宦萼看他的船去远了,上马怅然而返。 正走着,将到三弹楼,见几个人在那里说笑道:“那里去看戏,这就是真戏文了。那戏子们唱烂柯山的崔氏逼嫁,还没有他这样真正行径呢。”宦萼正勒马要问,众人齐笑道:“朱买臣出来了。”宦萼看时,只见一家门里一个破衣巾的文人,送出一个老儿来,也戴着一顶烂方巾,穿着一双红不红紫不紫的没后跟的破鞋,气忿忿向那人道:“我们家不幸,生出这样不成器的女儿来。贤婿也不必气恼,或留或休,任你的意思,我总不管。我像没有生他的罢。”宦萼听得有些诧异,忙下马向那老儿同那人拱拱手,他两个连忙还礼。宦萼道:“请教府上有甚么事?”那老儿摇头道:“羞愧死人,我不能出之于口。”指着那破衣巾的道:“尊驾请问他。”宦萼看那贫士时:头上烂烂一顶巾,以饭糁做补丁,而脑油浸透;脚下旧了两只袜,以黄泥为浆粉,而脚底对穿。【有人作谜云:“天不知,地知。人不知,我知。是何物?”他人不解,问是何物。彼笑云:“我袜底有一洞耳。”此贫生袜底对穿,宦萼想当然耳。】面皮黄皱,肉味岂止三月不知;颜色鏖糟,浴水料道六时不见。身上衣补空万千,常穿不时之服;室中灶尘灰堆集,或煮饥后之餐。【或字好,也是想当然。昔年买臣后身,今日妻休贫士。】宦萼向那人道:“请教。”那人道:“贱姓平,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平字。贱名儒,乃汝为君子之儒。【开口酸腐之气冲人,描写迂腐措大,入骨三分。】忝列庠序。这一位就是家岳。小弟自二十岁毕婚,今已十七年矣,贱内与小弟同庚。小弟一介寒儒,只靠笔耕糊口。不意两年来,年成荒歉,没人读书,这砚田也就荒芜了。去岁还将就苟延,到了今年,就力不能支,三旬九食竟是常事。在当初,灶下以不举火奇,近日竟以举火为奇。真正是空如悬罄,家徒四壁。古人云:“啼丰年之饥,号六月之寒。不意此二语竟是为小弟而设。不想贱内忍受不得,竟有个要别抱琵琶之意。原也怪他不得。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终朝枵腹,如何过得?他去意甚切,小弟多年伉俪,何忍分离?意有不舍,再四苦求。其如他塞耳弗听奈何?贱内执意不回,小弟不得已求了家岳来,以大义责他,以好言劝他,他决意不从。适间反以不逊之言顶撞了家岳,所以家岳忿怒而去。”宦萼向那老儿道:“令爱要去,不过是因令婿贫穷之故。老丈若可养活得女儿女婿,就可相安了。”【世人因女婿贫穷之故,连女儿皆弃而不顾者甚多。宦萼作此言者,或疑及此。然见这老儿行径,不问而知其穷。尚作此语者,方不脱是个公子本色。】那老儿叹了口气,道:“先生,先生,非我唐突得罪,你这真是何不食肉糜之言了。我们当初弄了一顶烂头巾戴在头上,以为是功名的一个进步,何等兴头。谁知吃他一生的大累。【初进学时是顶簇新的头巾。因你不能上进,把他戴烂了。头巾不怨你足矣,如何反怨他?】当初指望飞胜黄甲,脱却这盖皮,就可以耀其祖而扬其宗,封其妻而荫其子,大其居而改其门,华其身而充其腹。【王恩是八其翰林,他又是个八其措大。】不想毫不如意,其如命何。老学生自十五岁游庠,乡试过二十余次了。那朱衣老先生在暗中,他那尊头就不肯略点一点,那柳汁比金子还贵重,就不肯洒一滴在我寒士身上?拿轻不得,负重不得,不稂不莠,行动又要惜三分脸面。【这老儿宜乎贫寒至此。偌大年纪,不知世务。世人但顾脸面,焉有不受穷者。】家中釜甑生尘,儿啼女哭,真有乞丐所不堪者。老学生今年虚度七十有五了,岂但三月不知肉味。孟夫子曾云:七十非帛不暖,五十非肉不饱,老学生比五十又多了二十五年,成年累月还不知何者为肉。昔日听得一笑谈:一贫士终年食菜。一日,有人以羊肉饷之。夜梦五脏神云:羊踏破菜园了。老学生今日求其踏破菜园而不可得。至于衣服,不要讲衣帛,请看我这鹑头百结,捉襟露肘的样子,求寸布如异锦之难,其寒家之境况,可想而知了。自给犹无所措手足也,而况于女儿女婿乎?当日古人有一个《清江引》,正合了老学生的近况。道是:三更半夜睡不着,惹得我心焦躁。蹬的响一声,尽力子吓一跳。原来是把一股脊梁筋儿穷断了。 此乃我学生今日之谓也。”宦萼又问平儒道:“你令正既不愿相从,就勉强留下他,也未必相安。终日吵闹,也非常法。”平儒道:“小弟岂不知此,其如此哀不忍何?”宦萼道:“迂,迂,真迂!”因见隔壁有个茶馆,说道:“二位请到那里坐坐,我有话相告。”那老儿道:“岂有此理。老先生驾临敝地,岂有反客为主之事乎?虽有欲奉屈之心,其如囊中无此力何?”宦萼道:“不用谦让了,请进去罢。”二人进内,一同坐下。 老儿道:“请教老先生贵姓?”宦萼道:“我姓宦。”老儿道:“得非大司空宦老夫子令公子么?”宦萼笑道:“正是。”那老儿复鞠躬道:“真今日翩翩之佳公子了。久仰,久仰,老学生翁婿何缘幸会?”宦萼笑道:“多承谬奖。”料道他们都是空腹,要了几碟点心来,让他二人吃了一会。道:“我看你翁婿二位读书一场,一穷至此,倒甚为恻然。【天下读书之穷人何止亿兆,恻然不得这许多。昔有一人云:天有富我心,赐我一块金。方圆四十里,里外不空心。余谓虽此一块木金,犹不足以资给之。】我此时就算资助你些,劝他留下。但不能常继,用度完了,旧性复萌,仍然要去,又复奈何?我有个主意,你一位是他的令尊,一位是他令夫,我如此如此替你化他一化,将来能完全你家室之好。你二位说,可行得么?”平儒还有不忍,口中不住咨嗟。倒是那老儿道:“宦老先生君子人也,何伤乎?他之尊意,可谓妙极而无以复加矣。贤婿把这不肖女总如弃了一般,何不听其所谓。倘能革心改面,岂非尔室家之庆乎?”平儒想了一会,叹道:“哎,小弟骑虎之势,也出于无奈了,悉听尊裁。还要求老先生稍加姑息,不宜督责太过。”宦萼叫小厮拿过银包来,打开,拈了一锭约有三四两,送那老儿,道:“为先生一肉一衣之敬。”又拿一锭与平儒,道:“权为薪水之资。等你令正悔心之时,我再送来与你,那时或可相安了。设或恶性不改,我替你另娶一房,此等妇人终弃之亦可。”问那老儿道:“老先生,你恐怕还有爱惜不舍之心么?”老儿正色道:“岂有此理。我老学生今虽穷乏,当初先祖权副使也是有名人焉。此等不肖之女,已在七出之外了。辱我儒门之父多矣,尚何惜乎?老先生虽将他鼎烹斧锉,我学生不过而问焉,何况于化恶为善也?但既承赐茶,又蒙厚惠,何以克当。诚所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宦萼道:“不必过谦,请收了罢。我回去,就有人来。”他翁婿深深一揖,道:“承爱了。”大家同出了茶馆。宦萼别了他二人,上马来到了家中,将权氏的事告诉了侯氏。侯氏又是那好笑,又是那恨。宦萼道:“我因他们想起一个笑话来:一个人家请了一个先生,穷得很。他要回拜东家,没人拿帖,叫他老婆扮作家人随去。到了那里,宾主甚是相投,款待酒饭,定要留宿。那先生辞不脱,只得住下。东家叫儿子陪先生睡,叫馆童陪那家人睡。次日,先生回去了,其子向父亲道:‘老先生倒好,只得穷得很。昨晚脱衣服睡觉,连裤子都没有。’那馆童接口道:‘他那家人,不但没裤子,穷得连鸡巴都没有呢。’这个笑话正好赠那平秀才。”侯氏又笑了一阵。宦萼吩咐家人叫了个媒婆来,如此如此对他说了,叫小厮领他到平家去。到了他家,此时平儒受了宦萼的计策,躲在外边听信。那媒婆走到里面,向那妇人道:“这就是平奶奶么?”权氏道:“我如今不是平家的人了,你是那里来的?”媒婆道:“我是南京城里第一个有名做媒的赵大嫂,人都叫我赵老实。城里的张富翁,李财主家中,我没一家不走动。听得说这里奶奶要嫁人,又贤慧,又会当家。如今有一位财主乡绅要娶一位奶奶续弦,托我来说。”那权氏一脸的笑,道:“我虽说要改嫁,又没有口风出去,怎么人就知道?”媒婆道:“这位财主要寻位好奶奶久了,托的人甚多。他同你这一位街坊姓甚么甚么呢,我就忘了,他两个是好朋友。听得他说,故此才烦我来。奶奶,你既翻身一场,不要错过了这样的好人。家中穿绸缎,插金戴银,使奴唤婢。你到了那里,真是饭来张口,水来湿手,受用一辈子呢。”权氏满心欢喜,笑道:“他家姓甚么?”媒婆道:“他姓贾,满城中谁不知道贾乡宦家。”权氏道:“这也等我那倒运的汉子来,对他说明白了着。”媒婆道:“你不要痴了,一面摹旗,一面擂鼓。只要你心肯了,我回他一个信去。送了衣服头面来,等你家相公回来说一声,就走上了轿子,还怕他拉回你来么?”权氏道:“他这样个大人家,也不行财下礼,难道就是这样乌嘴乌面的抬了去?”媒婆道:“你是自己做主,要下礼做甚么呢?抬了来仍要抬了去。况且你是有丈夫的,那时惊动了街坊邻舍,闲言杂语,拦阻起来,反倒不妙了。”权氏道:“你的主意也是。但恐我那倒运的汉子不肯放,怎么处?”媒婆道:“他要留你,你就叫他拿好衣服来你穿,买东西来你吃,怕他不叫你去么?”权氏道:“就依你说,几时可行呢?”媒婆道:“打破头,趁热揉。俗语说:停留长智,过后又怕生枝叶。要去就去。你主意要决了,今晚就去做新人。早一刻,不受用一刻么?”因走到跟前,附耳声道:“说这贾老爷有名的大阳物,”笑道:“你夜里被窝中更受用呢,我总成你这样好去处,过了门,十两媒钱,一分也少不得的呢。”权氏欢天喜地,反再三嘱托道:“我在家同那倒运的扳倒身子,讲个决断。你今晚千万的要来接我。”那媒婆道:“我知道,还用你说么?”平儒在外面见媒婆去了,便来家。 权氏放下脸来,道:“我不是你的人了,我今日晚间就要去的。你要留我,就去买绸缎来替我做衣服,买好饮食来供给我。不然,你要强留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苦日子我实在过不得了。”平儒道:“你到底往那里去?我同你将二十载的夫妻,你就忍得撇我么?”权氏冷笑道:“古人说,酒肉兄弟,柴米夫妻。没穿少吃,我同你就是陌路了,还讲甚么恩情?有两句古语说得好: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我的去处不劳你管,大约自然比你府上强些。”平儒道:“你既主意已决,谅也不能留你。也有两句古语,道是:心去意难留,留下结冤仇。 你去是去,但只是你后来或有不得意处,千万还来寻我。”权氏夹脸唾了一口,道:“啐!你替我发这样好利市,难道别人家还有不如你的?我就死了,也不再上你的门。你可曾听得说,回炉的烧饼不脆么?”正说着,那媒婆夹个毡包进来,道:“轿子来了。”权氏向平儒道:“你快写休书给我,不要误了我的良辰。”那平儒也不作难,写了休书。权氏又叫念与他听,无非是养赡妻子不过,任凭改嫁的话。权氏又叫他打了手印,【老作家。】收了。浑身彻底换了衣服,戴上首饰,向平儒道:“你生平可见过这些东西?”欢欢喜喜,头也不回,上轿而去。有四句说他二人,道:平儒今日被妻休,崔氏当年丑已留。 何是琵琶贪别抱,睢鸠不肯在河洲。 因这权氏,有一调《驻云飞》叹世人夫妇,道:夫妇恩情,结发髫年到百龄。举案齐眉敬,全仗家丰盛。哎囊罄没分文,难逃怨恨。口纵无言,勉强身相顺,试看那实在心安有几人。 那权氏被轿夫一直抬到宦家,下轿时,媒人不知何往。只见四五个妇人叫他出轿来,拥他入内。到了上房,宦萼同侯氏高坐,众妇人道:“与老爷奶奶叩头。”权氏兴抖抖来做财主奶奶,忽然见这个光景,心中鹘突。众妇人又道:“你见了老爷奶奶怎么还站着,好不知规矩,还不快叩头。”他见丫鬟仆妇左右围绕,尊严得了不得,不由得双膝跪倒,还疑是哄他来做妾。 叩了头起来,宦萼对司富道:“这个妇人万刁万恶,嫌贫休夫,被他父亲卖到我府中来,交与你名下收管。叫他做各种活计,磨靡他的刁性。若稍有顽劣,拿皮鞭着着实实的打。拉了去,把衣服换了。”众妇人拉他过去,换了一身旧布衣服。他此时已入圈套,悔之无及。又带了过来,禀道:“换过了。”司富就带他到厢房内,道:“你就跟我在这里祝”就派了些活计与他做,说道:“都是定有日限的,迟误了,十个皮鞭。”他一心打点来做奶奶享福,今到了这个光景,又不知是甚么人家,又不知是如何来的。听说是他父亲卖了他来,想道:我一个出嫁十多年的妇儿,父亲如何卖得我,我丈夫怎又不说。不明不白,心中又悔又恨。那媒婆不知从何而来,今又不知何往,暗暗哭了一会。夜间悄悄起来上吊,不想司富他们都是商议过了的,有心防着他。一声喊叫,救了下来。 到次早,禀了宦萼。宦萼大怒,叫了十数个仆妇,将他按倒在地,剥去衣服,只剩一衫一裤。大皮鞭细竹条,自颈至踝,足足打了数百。侯氏再三说情,方才饶了。吩咐一个仆妇缪氏监管着,饿他三天,不许给他饭吃?那权氏浑身打得如菜花蛇样,抬了去,放在床上卧下,皮肤无处不痛。想起当日虽穷,丈夫何等怜爱。今日受此苦楚,是自己寻来,只好自怨,那心肠也就悔了两分。 那缪氏私自拿东西与他吃,待他甚是亲热。悄悄劝他道:“你既到了这里,插翅也飞不出去。人说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寻此拙见,讨这一场苦吃。宁在世上捱,莫在土里埋。焉知日后就不捱出个好日子来?你不要呆想,你死在这里,不过像死了个蚂蚁,谁还可怜你么?你耐心守着,少长缺短,悄悄对我说,我照看你。”权氏感激不荆好了起来,不是做针指,就是浆洗衣裳。虽不叫他上去伏侍,也没有一日得闲。自从捱过那一场肥打,也不敢再想寻死了。看见别的妇女都忙忙碌碌,终日做活,久之也就惯了。 宦萼怜平儒是个贫士,时常周济他。后来开义学时,转托梅生约到他家,考了考他腹中学问,也还颇通,就请了他做先生,在馆中教学。这是后话。 一日,宦萼在家,门上传进来说,有一个姓辛的山东人要见。宦萼知是鲍德的表兄了,忙走出来迎着到书房,相揖坐下。宦萼知是鲍德的表兄了,忙走出来迎着到书房,相揖坐下。宦萼看他面白黄须,狼腰虎背,细条身材,也好一个相貌。他动问鲍德的信,宦萼将店中偶遇,接了来家,留住了数日,并打发起身回去的话说了。道:“去了两个多月,大约久矣到家了。”辛同再三致谢。宦萼又道:“尊堂在家悬望,兄也当速回才是。湖广这一次的买卖定然是得意的了。”他蹙额道:“去的时候生意倒也甚好,闻得贵处米价涌贵,在湘潭贩了几千两银子的米下来。不意途中遇了张献忠的贼兵,抢掠一空。小弟落在水中,幸喜自幼颇知水性,逃得性命。只剩孑然一身,行囊俱失。亏得别船一个老客见怜,带了下来。昨晚才到,且到旧行家看看有乡亲在此,问个家信。他言舍表弟曾来过,临去时留下信,若小弟来时,叫到尊府来问。故此来惊动。”宦萼道:“既如尊言,归途盘费何以设处?”辛同道:“为今之计,没有别法,除非向旧行家借贷些须,还不知他可肯慨诺?”宦萼叫家人取了三十两银子来,说道:“本要奉留盘桓数日,恐尊堂得了令表弟的信,越发盼望。些微路费,可以到府了。今日尚早,就请渡江。雇了头口,星夜回府罢。到家致意令表弟,容图后会。”辛同道:“蒙尊兄盛情,愚弟兄言谢不荆小弟也不敢假作谦辞,竟拜领大德了。就此拜别,小弟即刻长行矣。”宦萼留他吃了酒饭,送到门外而别。 倏忽秋尽冬来,大雪初霁。宦萼出门,要遇好事做一两件。信着马蹄,缓缓而行,大街小巷串了一会。走到一条避静巷内,见一个人两眼哭得红红的,身上穿得甚是单寒,打门内送出一个人来,含泪嘱道:“事求速些为妙。”那人道:“我知道,明日定有回信。”拱拱手去了。这人又掉了几点泪,叹了一口气,抬头望望天。【望望天,妙甚。欲开口告人,无门可诉。欲告之于天,奈天又高而难听,只得叹气望望而已。写尽穷人苦楚。】惨惨凄凄,折身进去。宦萼想道:“这人虽穿得褴褛,形状举动像个正经人。定有万不得已的事,方这样伤心。我问他一问,或有急难,我何不救他一救。遂打着马进他院中来。 那人来到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听得后面马蹄子响,回头一看,却认不得。见他肥马轻裘,又跟着一两个小厮,忙迎了过来。问道:“老爷寻谁?”宦萼下了马,一拱手,道:“就是来寻你。”那人惊道:“素不曾拜识过尊颜,老爷下降,有何吩咐?”宦萼道:“且到你屋里去讲。”那人道:“寒家不堪得很,故此不敢奉让进去,恐屈了尊。”宦萼道:“这有何妨?”那人见说,只得推开门,让了进去。 宦萼到了里边一看,果然不堪之甚。两门透风的房子,四面墙上大洞小眼,头顶上还有几个天窗。逆风凛烈,刮得飕飕声响。大严冬天到屋里,连个火星儿也不有。两张破板床上,铺着两床破草帘,还铺着破竹席,连被也没有一床。床上蹲着两个妇女,还有两个孩子,都穿着稀烂的衣服,肉都露出在外边,抖抖的战。那人掇过一张破竹椅,掸净了灰,让宦萼坐下。宦萼道:“你也请坐了好讲话。”他谦让了一番,然后拿了一条三只脚的板登坐下。宦萼道:“兄贵姓?”他道:“不敢,贱姓向,贱名惟仁。不敢拜问老爷上姓。”宦萼道:“我姓宦。”向惟仁道:“想就是去岁舍衣服救穷人的宦大老爷了。”宦萼笑道:“怎么这点小事人都知道?”向惟仁道:“久仰老爷大名了。老爷是贵人,下临贱地,有何吩咐?”宦萼道:“我才在门口过,看见兄送出那个人去,满面惨容,必有万不得的事,特来相问。”向惟仁但低头叹气,一时不便回答。宦萼道:“兄何妨从实告我,不须隐讳。”向惟仁道:“承老爷殷殷下问,只得要直禀了。寒家当日也还可以将就过得,做着千金的买卖,向日也曾为过人。连年运气不济,做着的就折本,连旧房子也卖了。寻了这两间破屋栖身,数年不曾修葺,越发倒败了。因前岁借了阮大铖老爷府上银五十两做本钱,又遇着这两年年程荒歉,人口多,就吃掉了。如今三年整,本利该他百金。终日来索,没得还他。他的管家看见小女生得干净,回去说了。阮大爷要拿小女去学戏,准算本利钱。小人怎肯把亲生骨血送去做这样下流的事?苦苦不依。他前日恼了,把我送到县中追比。我求人保了出来,限十日内还他。老爷请看寒家这个光景,开门七件事,件件都断了。烟火俱无,一家都是不久的了,可还有这百十两银子要还人?没法,怕受凌辱,要寻一死。二来不忍见家中这个样子,死了,眼不见为净,就罢了。”说到此处,就哭起来。 宦萼道:“不必伤心,有话且讲。”他擦了擦眼泪,指着床上那女儿道:“我这个小女,他说小人一死,如水桶散了箍的样,一家人都是要死了。他情愿自己卖身,不论为妾为婢,但求多得几两银子,还了阮府。倘余剩下些,叫小人做个小买卖,带着他母亲兄弟将就过活。小人生他一场,指望嫁一个好人家,与他去完他一生一世的事,怎么忍心卖他与人为奴作婢?虽然顾了一家,岂不把他坑死了?”又哭起来,道:“他见小人不肯,倒要寻起死来。说除了此法,一家都是要死的。他不若先死了,免得眼见难过。小人只得依他,寻人说合,就是小人方才送出去的。那是个官媒,他说有个过路的官儿要买妾,只要人物生得好,倒不惜身价,来问小人可舍得卖到外路去。小人还不忍,是小女说,倘本地人出不上价,他白舍了身子,仍旧救不得父亲母亲兄弟。只求多得几两银子,就是外路去,也说不得了。况且在本乡本土,或有好歹,恐父母知道,反要伤心。一狠百狠,远远的去,只当死了。割断了肚肠,倒还好些。小人思量他这些话也说得有理,只得依了他。养他一场,落了这样个下场头。怎不叫我做父母的心中像刀割的一般,怎不悲惨?”说着,越发悲恸。 宦萼道:“好孝女,好孝女。难得,难得。请你令爱来,我问他一问。”向惟仁叫他女儿道:“我儿,过来见了宦老爷。”那女子羞羞惭惭的下床来,走到面前,拜了一拜。宦萼把他一看,虽然穿着一件破补丁蓝布衫,一条锯齿边的破裙子。好个标致端庄的女子,有一首《一斛珠》的词儿以咏其美,道:【石崇在双角山以一斛珠换得绿珠美人,曲牌名因此而起。今以为词赞佳人,合拍甚妙。】晓雾轻笼,晴山淡扫妆虽草,旧敝衫裙偏觉好。朱颜既妙,那用梳妆巧。海棠梦里醉魂消,柳叶帘前体态娇,桃花面上含悲悼。试听纤喉,上花莺声校一点脂粉也无,全是天然本质,真是秀色可餐。若再装饰起来,可称个十全的佳人了。但只是脸上寒毛都冻得直竖竖的,真令人可怜。宦萼问他道:“小姑娘,你今年十几岁了?”他朗然答道:“痴长十六岁了。”宦萼道:“我才听见你令尊说你这一段孝心,诚然可敬。但与人做妾。也是一件大苦的事。若遇了不贤慧的大妻,一日也难过。你这样个娇生惯养的柔躯,倘不幸遇了那样悍妒之妇,岂不断送了?你年纪小小的,可曾想到这上头么?”他答道:“我何尝不知道。我当日听得家母舅讲书,杀身成仁还要去做,何况舍身救父母兄弟?也说不得了。今日且救了一家,后来就到那个地位,就死也瞑目了。强似今日眼睁睁看着这个样子,肝肠痛裂,一刻也是难过,真是生不如死之时了。”也就泪随言下。 宦萼先就想要救他父亲,今听他说了这番话,激出一段热心来。道:“你这样孝女,我若不救你,空做须眉丈夫,枉在世上为人了。”【枉在世上为人者,恐十有八九。】叫小厮拿过银包来,内中约有十数金,递与向惟仁,道:“这几两银子,你今日就去买些柴米炭火,再买几件棉衣来,你一家大小穿上。你去回那媒人,也不必题我的话。【行好不欲人知,方谓之阴德。】只说你远处来了个亲戚,助了你百金,不卖女儿了。再约了你当日借银子的保人,明日早饭时等着。我明早到你家来,与你一份银子,你拿去还了阮家,就清白了。”向惟仁道:“蒙老爷天恩,小人也不敢假做推佯,但一家来世变畜生补报罢。”遂叫他妻子空氏同女儿并儿子道:“快来叩谢恩人。” 他一家欢天喜地,忙过来跪下叩谢。宦萼一手拉住了向惟仁,那妻女二人又不好伸手去扶,急得只叫快请起来。众人叩完头站起,宦萼道:“我是救孝女的,与你们无干,何劳道谢?”说着,就出来上马而回。 次早,带了银子到向家来。下马,向惟仁听见,忙开门让进。到了房中,与昨日大不相同。几万个补丁的窗子也糊亮了,地下一个瓦盆烧了一盆大火,锅内热气腾腾,一家都穿上了棉衣,床上叠着两床旧布被。忙让了宦萼坐下,那女儿也就走到跟前站着。 宦萼看他时,穿了一件紫布棉袄,青布背心,白布裙子,比昨日体面了许多,说道:“天气冷,小姑娘你请到火盆跟前坐去罢。”向惟仁道:“老爷天恩,小人一家今日都到了天堂了。今再要说冷,可就真折福了。”宦萼叫小厮拿那两封银子来与他,道:【此书之细,令人容易看不出。银子则银子矣,而曰那两封银子,不过是一句话,就不知那者,还有之也。后来又取两封,一与向小娥,一与惟仁,方悟“那”字之妙。】“这是一百两纹银,你拿去还他。你保人约下同去不曾?”向惟仁道:“昨日就约定了,他在家中等。”宦萼道:“如今人坏的多,还你的文书时,须看明白,不可被人哄了。”向惟仁道:“蒙老爷吩咐,小人知道。”宦萼又叫小厮把包内的碎银子拿了有三两多,递与他,道:“把这银子你另外拿着,恐怕他拿广法马兑你的,就要个大加三。那时少了,为这一点子又争论,仍不得清楚。”向惟仁道:“老爷的恩典,想得这样全美。”宦萼道:“你去了快来,我还等你回来说话。”那向惟仁刚跪下要叩谢,宦萼拉住,道:“不消多礼,你去罢。”他拿着银子忙忙的去了。 那女儿筛子一钟茶,纤纤玉手奉与宦萼。宦萼欠身接着,道:“又劳动你。”吃罢,他接了过去,便道:“天气冷,老爷来的早,恐还不曾用饭。我家备有一杯水酒,老爷不嫌弃,请用一杯。”宦萼道:“我怎好叨扰?”他道:“我一家吃的穿的都是老爷的,这还是老爷扰的是自己。等我们父子有得孝敬老爷的,日子就好过了。”说着,就去将烫酒的壶放在火盆上。他将靠南窗的一张抽屉桌子擦净,说道:“老爷,请过来坐罢。”宦萼站了起来,他忙把竹椅掇过,靠桌正面放下。开了抽屉,拿小菜碟儿。 宦萼一眼看见抽屉内有些旧书,问道:“这书是谁念的?”他笑着答道:“是我小时念的。”宦萼道:“原来你也从过师,怪不得这样知道孝顺,通文达礼呢。”他道:“老爷取笑,我知道些甚么。当日我母舅教馆,带着我念了几年。因家寒,搬到这里来,那时就不念书了。我才得十二岁,今年也撂下将四年了。”说着,让宦萼坐下。酒也热了,他斟了一杯,双手捧着,笑盈盈递上,道:“这是街上没有好酒,老爷将就用一钟避寒罢。”宦萼忙接过来,道:“小姑娘,你去坐着罢,叫我的小厮来伺候。”他道:“我一家蒙老爷莫大之恩,就终日为奴为婢,也是该当的。【辱翁曰:此时已有愿到他家之心了。】何况在寒家,理当服侍的。”他母亲把锅揭开,原来是大荤馆里买来的四品上好美肴。怕冷了,蒸在锅内,并一盘果馅状元糕,端来摆上。宦萼道:“你何故费这些事?”他道:“家寒没有甚么敬的,买的现成东西,恐不可口,老爷休怪。”宦萼让坐,他再三不肯”宦萼道:“你不坐,我也不吃了。”叫小厮将板凳拿过来放在横头,让他坐了。又叫小厮拿了杯箸来,斟了一杯,让他吃。 宦萼又问起来道:“你当日读到甚么书?”他道:“读过《四书》、《诗经》,皆念完了。”【宦萼当问他可曾读过人之经。】宦萼道:“你撂下这几年,也还记得么?”他道:“我时常翻翻,也还认得。”宦萼将抽屉拉开,顺手拿出本书来一翻,中间夹着许多字仿。打开一看,写得甚是秀美,觉得比自己的强好些。看见临了写着小娥习,问他道:“这是你的名字么?”他笑道:“我母舅说古时浙江有个孝女叫作曹娥,要我也孝父母,故起名叫做小娥。” 正说话之间,向惟仁回来了,将文书递上与宦萼,道:“蒙老爷大恩,小人的银子还了来了。”又跪下来叩谢。宦萼一把拉住,道:“你只管这样,倒叫我不安。”让他坐,家中再无第二条板凳,就同女儿一凳坐着。忙敬了宦萼一杯,饮过,又让了两箸菜。宦萼将那文书递与他,道:“这一张纸几乎坑了你令爱,快快的烧掉他。”向惟仁接过,送入火盆内烧了。 宦萼对他道:“你这令爱原来又识字通文,我看他真是万中选一的女子。他也不小了,你替他寻个好女婿要紧。不要贪图豪富,若配个诗礼人家的子弟更好。不然,就是买卖人家,只要拣个诚实的女婿就罢了。古人说,相女配夫,万不可错配了人,误了他的终身。”【宦萼说此一段择婿良方,真爱惜小娥之至矣。】叫过小厮来,把那两封银子拿出。【所以先两封有那字也。】先拿着一封,对向惟仁道:“这二十两银子是送你令爱的。他也大了,你替他做几件衣服,该置办的甚么妆奁小器皿并鞋之类,也替他备下些。等有人家,到出嫁时,来对我说,少长缺短,我再帮你。”向惟仁忙叫女儿拜谢,宦萼不肯,止住了。又拿过一封,对他道:“我看你家中一无所有,何以度日?这是五十两银子,你做个生意,将就过日子罢。”向惟仁道:“蒙老爷昨日赏了银子,今日替小人还了债,已救了一家人的性命,使小人夫妻子女白骨再肉。真是重生父母,天高地厚之恩,已是杀身难报。今又赏了小女,恩已过厚了。如何又敢领这厚赏?”宦萼道:“救人须救彻。你不得这项银子做本钱,家中将何以为生?不久又是昨日那个光景,不如我不救你了。你收了,不必多辞。”宦萼与向惟仁真是:济人须济急,救人须救彻。 不如拿云手,网罗谁解结。 向惟仁道:“老爷天恩,替小人虑得如此周到,小人一家粉身碎骨也难报涓滴万一。”又叫妻子大小来叩谢。宦萼立起身,道:“你要这样,我就去了。”向惟仁忙道:“小人遵命,老爷请坐。”他父女让着宦萼吃酒。向惟仁道:“老爷明见万里,洞察小人肺腑。刚才若不是多带那几两银子去,事还不能完。饶说把那都添上了,他还道少。费了多少唇舌哀求,才肯依了。”因叹了口气,咳道:“老爷施恩的又过于太厚,他刻薄的又太觉利害。”宦萼道:“阮大铖不知杀过多少大臣,何况这些微利害?”说着话,又吃了数杯,就不吃了。向惟仁道:“大清早,小人也不敢多敬,请用饭罢。”送上饭来,吃毕,撤去与小厮们吃。 宦萼吃着茶,向着小娥道:“前日有个人送了我几只湖笔,几匣徽墨,我用他不着,改日送来与你写字。不要丢住了可惜。”小娥笑道:“我会写甚么?不过是乱扬,玷辱了那好笔墨。”少刻,两个小厮吃完了。宦萼起身,道:“多扰了。”向惟仁道:“老爷空坐受饥,怎敢当个扰字?”他父女同送了出来,宦萼道:“外边冷,小姑娘,你进去罢。”那小娥竟有个依依不舍的光景。【古云:女为悦己者容。宦萼之于小娥,可谓怜惜亲爱之至。小娥一慧心孝女,既感救父之恩,又感怜己之德,安不心为之死?】宦萼去后,向惟仁随后就到宦府叩谢。回来,他夫妻感谢,念之不尽,道:“天地间怎有这样好人?我们的造化,救了我一家性命。若不是他,此时父南子北,不知成个甚么光景了。”望着女儿道:“这都是你一点孝心,感动天地鬼神,所以才遇了这位大恩人。若是没有神灵,怎么可可的我送出媒人去,恰巧就遇着他?二来也是你一点造化。”小娥总不作声,低着头寻思。向惟仁道:“你不作声,想甚么事呢?”小娥忽然道:“女儿想来,蒙他这个恩德,生生世世是再报不尽的。我当日原是舍身为父母,今日何不将我送与他去,也可报他万一。不强如卖到他乡外府,父母兄弟不能见面么?”向惟仁大喜道:“你说得有理。我早有这个心肠,只说不出口来,恐儿女抱怨。好说外人倒救了你,我做父母的又把你送去作低伏校你主意既如此,我与你置几件衣服簪棒之类,我夫妻同送你去。”向惟仁到街上做衣铺中,买了几件绸绢棉夹衣服,裙背心之类。又到首饰楼上换了数样簪环,又买了些零剪子回来,赶忙做小袄中衣、新鞋褶裤等项,数日完备了。叫两顶轿子来,他母女二人坐着,嘱两个儿子看家,他跟着同到宦家来。 宦萼不在家中,门上人说了进去。侯氏叫娇花、嫩蕊领着仆妇们,接了他母女进来。向上就要叩头拜谢,侯氏忙忙挽住,让他坐下。空氏道:“小女是送来服侍奶奶的,如何坐得?”侯氏问起缘由,空氏细说起女儿要卖身,蒙宦老爷救他。并与银子,救了一家子患难,今女儿情愿来服侍的话说了。侯氏看那小娥,生得模样又好,举动又端庄,着实爱他,定要他坐。说道:“就是留你,我也不肯看低了你。况你此时还是客,那有个站着的理?”小娥道:“虽蒙奶奶开恩,我怎么敢?”侯氏定然不肯。他方把杌子挪在背后坐着。侯氏笑道:“你过来好说话。”小娥道:“奶奶的恩典,这里坐就尽够了。”侯氏倒把座儿横过来,和他一长一短的说话,心中十分相爱。那向惟仁也在前厅守候。 不多时,宦萼回来了。向惟仁上前复又拜谢,宦萼拉住,道:“你的礼数太多了,你来有甚么话说?可坐了讲。”向惟仁不肯坐,将他夫妇亲送女来与他为婢的话说知。宦萼道:“怪道我才进来,看见大门外有两顶轿子,原来是你家的。你这一番的举动,把我一片好心都没了。难道我是看上你的令爱才做这番事的么?”向惟仁道:“这出在小人夫妇并女儿心中,稍报大恩万一的意思。”宦萼决定不肯,他苦苦哀求道:“老爷不留下,小人一家寝食也不安。就是小女他一心情愿,也不肯中止的。”宦萼倒没法起来,道:“也罢,你且请回,再作商议。”他方才去。 宦萼进到内中,他母女都过来见了礼。侯氏道:“他如今送了女儿来,你的意思怎么样?”宦萼道:“这如何行得?他父亲刚才在厅上熬了我这一会,我活落话儿回他去了。我当日一点好心救他,不忍把他女儿与人作妾。我今日若要了他,不如当日不救他了,可成个人做的事?”侯氏道:“这也是他夫妻父女一点好心,你留下罢。他母亲在这里尽着哀求我。我想来,虽然说你一点好心肠救他,此时若是你去要他,那就不成个人了。他送了来,也还与理无碍。我看好个有福的孩子,我心里很疼他。你不要当我吃醋,故此不要。”宦萼道:“你虽然如此贤德,但这事万万不可。我若留了他,把以前一片热肠尽付流水了。”那空氏见不肯留他女儿,跪在地下缠着苦求。 宦萼叫娇花拉着他,那里肯起来。一转身,小娥也跪在地下。忙叫嫩蕊挽他,也不肯起来。侯氏笑道:“你看他母女这样真心实意,你留下罢。”宦萼没奈何了,便道:“你请起来,我留下就是了。”那空氏方才起,小娥也就站起。侯氏叫拿酒饭来款等他母女,小娥不肯同吃。侯氏再三再四叫他在桌横头坐着同吃了。空氏起身道谢作告辞,宦萼叫他把女儿带回,他那里肯。说道:“老爷,大人口里无戏言。方才既留下,此时如何又叫我带去?”宦萼见他不肯,只得把小娥留下,打发一个小厮送了空氏回去。【细极。此等处,他小说不能及在此。似此虽极没要紧的事,衣必定写得有道理。向惟仁先回,小娥留下,单叫空氏同轿夫回去,可还成个大家行事?着小厮送去,方成礼也。】到晚间,宦萼叫丫头们西屋里铺了一张床与小娥睡,他仍同侯氏共卧。侯氏道:“你怎不去伴新人?”宦萼道:“你当我要这女子么?方才是被他父母缠得没法,只得留下他。过几日,送他回去,我既救他,如何又肯要?你这样贤慧,我要寻小时,那里寻不出来,怎肯把这个孝女拿他作妾。”侯氏听了此话,心中也着实敬他,暗暗赞他的好处。 次日,宦实老妇听见了这些话,也心中甚喜。暗道:我儿果然竟成个大好人了。【儿一变至于好。】可见做好人也不在乎读书。【宦老此言迂甚,岂读书者便是好人耶?有大通的人偏用其才,那心地比不读书者更坏,古今来不胜屈指。】他与童家贤侄都是一窍不通的,所作所为都是那大通的人所不能为,不肯为者。【不能为,其罪犹可言也。不肯为,则罪不可言也。】心中暗喜。这小娥一些也不装生,每日绝早起来梳洗了,就到侯氏的跟前,好不殷勤小心。侯氏倒着实心爱,舍不得他。每每劝宦萼留下,宦萼执意不依,他也没法。宦萼替小娥做了两套衣服,侯氏又与了他几件头面戒指之类。 过了几日,那日宦萼又拿了十数两银子,请过小娥到跟前,说道:“你住了这几日,没甚么送你的。这是两套衣服,几件首饰,你拿了穿戴去罢。这是十来两银子,你拿着,后来出嫁时,添着买些嫁妆。”又是两帖笔,两匣墨,道:“这是我前日许你的,我今送你回去。”替他拿他的包袱都包了。那小娥道:“我父母送我来服侍老爷奶奶,如何又叫我回去?”宦萼道:“小姑娘,你是读书明理的。我为你一场,你虽然要做个感恩报德的好人,倒叫我做个贪淫慕色的坏人么?你心何忍?”那小娥起先来时,所虑者恐侯氏不容,不能相安。今见大奶奶疼爱他无比,一心要在这里。忽见宦萼叫他回去,但他是个女孩儿,怎好赖在人家要与他做妾,只得听他。不由得淌下泪来。宦颧见他这样恋恋不舍,心中也甚难过。对他道:“承你父女这等好情,我家奶奶又如此贤慧,我难道是铁石心肠,当真不爱你么?只是理上行不去,故此忍心割舍。你不要哭,好好去罢。”【宦萼愈怜爱之甚,则小娥愈感之深,更不肯去也。】叫仆妇替他拿着衣包,宦萼站起,亲自送他。他又与侯氏叩头,侯氏扶起他来,心中十分难舍,也有个堕泪之意。那小娥哭哭啼啼出去,上了轿,宦萼叫跟他的小厮送了去了。【常跟他的那小厮送去,妙妙。别人认不得他家也。此等细处,我不题出轻易看得出否?】宦萼随后也就出门。 侯氏在房中坐着,心内想:这几日这个孩子在跟前说话嗑牙,倒好不解闷。这样个牛心的人,定要打发他回去。可惜我错了,我前日该带他上去见了公婆,求公婆留下,谅他不敢不依。正在思想着,只见门上人进来说,“向家娘儿两个又来。”侯氏又惊又喜,喜的是他来,惊的是他去了又来何故。叫人忙去接了进来。他母亲哭对侯氏道:“方才小女到家,说蒙奶奶恩典,疼他了不得。如今老爷不要他,他今生决不嫁人,情愿出家持斋念佛,保佑老爷奶奶。打开头发要剪去,我把剪子抢得快,还剪下一绺子来。”在袖中拿出与侯氏看,又道:“我夫妻再三阻他,他决不依。没奈何,只得又同他来,求奶奶劝劝老爷留下罢。”侯氏把小娥一看,他头发挽着在头上,两只眼睛哭得通红都肿了,心中甚是不忍。道:“我劝过多少,他不肯听,叫我也没法。我有个道理,我带了你母女去求老太爷老太太。若他老公母俩做了主,就不怕他不依了。”那空氏好生欢喜。 侯氏就带着到公婆屋里来,他母女二人叩了头。侯氏将这宦萼不肯收这女子,自己怎样再三劝着不依,并他女子要剪头发出家的话,详细说了。如今要求公婆劝儿子留下他,他方不敢违拗,才可救得这个女子。宦实心中甚喜,儿子的好事不消说了,这个女子如此贤孝,又知恩报德,已属难得。媳妇又这样贤慧,更为可喜。便道:“我前日听得儿子肯留这女子,我心甚喜,这正是理所当然。你既如此贤德,这女子如此贤孝,我成你两人之美。”吩咐家人道:“叫了你大爷来。”侯氏道:“他不在家里。”宦实吩咐一个仆妇道:“看你大爷来家,叫他来。”又向侯氏道:“把这孩子叫他梳洗了。”他母女连忙叩谢了,都欢欢喜喜同侯氏回房。他母亲辞了回去。侯氏吩咐仆妇们拿水与小娥沐浴了,叫他换了一身新衣。看着他梳洗,梳头已毕,与他戴上许多珠翠。 下午时,宦萼回家。到了内中,见小娥又在屋里。满头珠翠,遍体罗绮,打扮得娇娇滴滴。正才要问,只见个仆妇向前道:“太老爷问了老爷好几遍可曾回来,请快去,有要紧的话说呢。”【省笔法。】宦萼忙到父亲房中,那宦实就将小娥怎样要剪头发出家,誓不嫁人,并媳妇贤慧的话说了。便道:“他来求我,看那孩子甚有造化,你留下他罢。”宦萼的意思还有些不肯,迫于父母,不敢违拗,低着头不作声。宦实见儿做难,解说给他道:“你当日救他,是一番的好心。今不收他,他果祝了发,不是你反害他了。你的心,天地鬼神已知。又是我的父命,再不可推诿了。”宦萼道:“儿救他时,不忍以孝女与人做妾,今日自己反拿他做小,于心何安?”宦实道:“媳妇大贤,你把他处于妻之次,妾之上,礼酌乎中,也就罢了。”宦萼只得应允。侯氏知道了,忙叫人替他收拾床铺,新被褥新枕头帐幔。当晚就预备酒筵,叫他二人合卺成亲。这一夜,两人绸缪恩爱,可想而知,不用多说。 次早,庙见之后,拜见宦实老公婆。待他之礼,比侯氏稍杀,吩咐家人都叫二奶奶,称娇花、嫩蕊为姨娘。小娥拜见侯氏,以妾礼自居。侯氏不肯,只受他两礼,同娇花、嫩蕊以姊妹相叙。这小娥孝敬宦老夫妇是不消说得,他敬这侯氏也到十分,侯氏也爱他如妹妹。他待这娇花、嫩蕊如嫡亲姊妹一般。先他二人见小娥后来居上,还有些妒心。见他如此,倒反亲厚起来。他待下人一团和气,真是阖家和美。这宦萼疼他到了至极地位,连宦实老夫妇同侯氏也疼爱他了不得。 钟生知亲家娶了副亲母,约会了梅生、贾文物、童自大到他家贺喜。宦萼留饮,彼此闲谈之中。宦萼忽想起,问钟生道:“昨日小价在尊府门口过,回家说见兄送了几位客出来,不知府上有何事?”钟生道:“正是呢,弟有一件事要同长兄商量,还要求老伯做主。府上今日有喜事,且过数日,再来奉恳。”宦萼也不再问。大家共饮,日暮方散。宦萼见钟生说有事同他父子商议,恐有甚机密话,在稠人广众之中,故不好说得,因此不问。 次日,即到钟生家来。一来谢昨日往驾,二来要问这事。【如此关切,方不愧至亲二字。今日有此等人否?】你当钟生同宦萼商议的是甚么勾当?钟生的母舅早故,一个表妹嫁了司进朝。还有个表弟,名字叫做咸平,二十一岁了。新进了学,他母亲要替他毕婚。他父亲在日,同他的一个厚友,姓韩名仕的,自襁褓中就结亲,定下他的女儿涉姑为媳,与咸平同庚。他二人因系相契,只过了个小定,原约到临娶之日行聘即娶。不意两亲家数年相继而殁。因儿女尚幼,故未婚配。今惠氏见儿子大了,意欲完成。咸平少年,才学也还可以。但只有些轻薄好胜,他知岳母寡居贫寒,不愿就这门亲事。向母亲道:“他们这样人家,要寻何等门当户对人亲家不得,为甚么要娶这样寒透了骨的女儿?儿子是决不要的。”惠氏道:“这是你父亲在日,你襁褓中就定下的,怎么讲不要的话呢?”咸平道:“当日又不曾行茶过聘,父亲不过是一句口头话,如何就做得准?”惠氏道:“小人儿家,不要说这样的话。古人说:寸丝为定。你爹爹同你丈人知心莫逆,故此结下这亲。虽未下大聘,已行过小茶,怎么说是口头话?”咸平道:“不管定与不定,儿总不愿这门亲事。就是母亲定要替儿娶来,儿也决不与他同房的。”不是姻缘,也难强合。惠氏到底是妇人家见识,心中暗想:儿子既一心不愿,倘强娶到家,他夫妻若不睦和起来,岂不误了终身大事?只得央人婉转去向亲家母说,儿子执定不愿,恐误了两家的儿女。亲家有令爱,何怕没人来求。那韩寡妇听了这话,知是女婿憎嫌他家贫寒,大怒道:“这小子如此没良心,后来焉得长进?他既不愿,难道我把女儿押上他家门去不成?要悔便悔了罢。”那人复了惠氏。 谁知这淑姑自幼从父亲读过几年书,《列女传》中历来这些闺媛贤淑节烈的事,常讲说与他听,他都记在心里。今日见咸家要悔亲,母亲竟赌气依了。他向母亲道:“父亲在日,时常教训孩儿说:女子之道,一与之醮,终身不二。女儿自幼已许咸家,生是咸家人,死是咸家鬼。他家负义弃儿,儿岂敢背礼他适?儿愿今生永侍膝下。若要儿改事他姓,儿便不能侍奉母亲,只得就随父亲同游于地下了。” 寡妇听了女儿这话?心中着急。先因气头上回了咸家,此时怎好又去说把女儿还与他家的话,况女婿不愿,怎么强得?左思右想,去请了族中几位人来商议此事。内中也有三四位秀才怒道:“这狗畜生,【是秀才骂人的话。】才进了学,就如此轻薄狂妄。我们到学道处呈他一状,说他谦贫弃妻,看他那顶巾可戴得稳?”内中有一个老成的摇头说道:“这使不得。我家要同他断绝了这门亲,自然是该这样去做。不但灭了他的威风,也可出出我们的恶气。如今我家的女儿既然还要嫁他,这一告了,越发成仇,后来就难收拾了。须要想一条万全之策方妙。”想了一会,道:“有了。钟员外是他的亲表兄,此人是个道学先生。我们何不同去会他,把这事请教于他,看他做何主意。他若推脱不管,那时只得到学台处鸣鼓攻之,求学台断合了。”众人齐道:“有理。”遂同到钟生家来。 钟生虽不甚会客,听见有学中的朋友来会他说话,素常又知是亲戚,忙忙出迎到厅。揖罢坐下,询其来意,众人把咸平寒盟、关淑姑矢贞的话,详细说了。钟生踌躇了一会,说道:“舍表弟年幼无知,诸位尊亲不必介怀。他既不愿,就强而后可,夫妻一伦,白头相守,若不和美时,实在两误。弟有一个鄙见,须当如此如此行之,再无不妥。”众人大笑道:“老先生高见妙极,成全了两姓之好。不但生者衔恩,死者戴德矣。”辞了出来,回了韩寡妇的信,他母女欢喜不荆那日钟生向宦萼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次日宦萼到了钟生家,先谢了昨日的厚情,并问及有何事相商。钟生将咸平弃妻淑姑自矢的话,详细说了。道:“舍表弟少年无知,今日弟若不为彼完成此事,不但他青衿难保,且将一生的人品丧荆先母舅只此一子,焉忍坐视他沉溺不救,况岂不误了这韩家贤女的终身?弟思了一策,恳吾兄婉达老伯,权忍认作义女。弟稍备些须妆奁,弟去与家舅母商量,假为舍表弟作伐。完成之后,老伯再说破,以正言教之,彼必不敢再萌别意了。”宦萼喜道:“君子人成人之美。长兄既有此美意,弟当玉成其事。况令表弟之不愿者,嫌彼之贫故耳。弟备妆奁赔了他去,便把一天好事都完了。”钟生道:“岂敢又破费长兄,使弟更不安了。”宦萼道:“你我儿女至戚,何必还说此客话?弟在他人犹不惜,况于亲戚乎?”辞了回家,禀知父亲,宦公喜允。遂差了两个仆妇到钟生处,一同差人接了淑姑来家。宦公见他虽裙布荆钗,好一个端庄的女子,满心欢喜,认作了女儿。替他做衣制首饰,那如吹灰之易,不用说得。 钟生一日到舅母家来,作揖坐下,咸平也陪着。钟生说了些闲话,然后向惠氏道:“表弟已经成立,韩家的令爱也大了,亲事也该完成,以毕终身大事。”惠氏道:“这门亲事你兄弟不愿,已经辞退了。”钟生佯惊道:“这是甚么话?舅舅在日,替表弟自幼定下的。今日如何讲不愿的话,不但弃妻为不义,且背父命又是不孝了,舅母如何顺他胡做?那韩家虽然家寒,族中有许多秀才,倘一时动了公愤,到宗师处告起来,不但功名不保,后来何以见人?况且人家若知道这件事,谁家的女儿还肯同我们结亲?我们去退亲之时,他家如何回复了来的?”惠氏道:“他母亲别无多说,也竟依了。”钟生道:“造化。造化,这是他韩府上的人盛德。若略要动气,何以处之?”向咸平道:“表弟少年,才得一步,这样负心的事,可是做得的?”咸平面赤耳红,无言可答。钟生又道:“如今事已至此,悔亦无及。但你也时不可待,我宦亲家有一令妹,乃宦老伯之爱女。我为表弟作伐去求,何如?但恐无大赔送,未必中你之意。”咸平听得说宦府的女儿,便道:“承老表兄下爱,弟安敢尚萌别念。但恐宦府闺秀,未必肯下嫁寒门。【嫌贫之人自然慕势趋富,闻得宦府之女,又自揣其恐寒微不敌,故作此语。小人之心胸大都如是。】钟生道:“我若去说,十分有八九可成。允与不允,我再来复信。”作别回来。 次日,又到舅母家中。到房内向惠氏道:“恭喜舅母表弟,我昨日到宦府去提亲事,一说便成。只打点行聘,就可以娶。”咸平母子欢喜非常。择日行聘,到吉期迎亲来家。合卺之时,咸平觑见好个女子,暗道:到底是大家闺秀,不但美丽,而且稳重,比寒门小户的女儿,自是不同。要是前日不拿定主意,要娶了韩家的女儿来,不知是怎个寒乞的样子呢。他心中那个乐,真说不出。又见赔送的嫁妆虽不为十分丰厚,件件俱备。且还有一个使女为媵,更自欣喜,出去陪待贺客。 到晚人散,忙忙进来,要同新人做一番亲热,不想房门紧闭。咸平不知何故,心中疑讶,轻轻敲门。内中一个宦府遣来作伴的婆子老仆妇隔门道:“姑娘吩咐不许开,姑爷今晚且在书房暂宿一夜,明日等我家太老爷同钟老爷同来说明白了,再做商议。”咸平惊道:“百事俱已完成,还有甚么商议的?你去求姑娘,不要误了吉期。”那伴婆又说道:“姑娘说,闻得姑爷自幼定下人家一位闺女,嫌他寒贫,遂背盟弃掷。今我家的姑娘,妆奁菲薄,恐姑爷日后憎嫌起来,又想抛弃,岂不自误?除非同家老主众位共同面讲过,才敢放心。”咸平又是那愧,【良心幸还未死。】又发急道:“这是甚么话?你家姑娘一个千金小姐,怎比得那贫士的女儿?不要说有这些赔事,就是丝毫没有,我也不敢憎嫌。”因道:“恐你姑娘不足凭信,我跪在这里发誓了。”跪下道:“我异日敢负初心,人神共殛。”那伴婆去了一会来开门道:“姑爷记着这句话。”咸平忙走到房中,见新人在床上,背灯而坐。深深一揖,道:“贤妻为何如此多心?多蒙岳父大人不弃寒微,又是家表兄作伐,可敢萌一毫别念?”遂上前解衣就枕,成就了百年姻眷。 次日,双双拜了家堂老母。这日单请宦公同宦萼、钟生三位喜筵。宦公到来,坐下茶罢,向咸平道:“贤婿既不弃小女,已结百年之好,令岳母处也该去拜谢才是。”咸平道:“岳母尊前,小婿昨日就叩谢过了。”宦公笑道:“非老妻之谓也。此女非老夫亲生,乃我故人韩氏之女,即贤婿前日之所弃者。我抚为螟蛉,故令表兄作伐,已完宿缘耳。”咸平方知是他的旧妻,羞得置身无地。钟生正色责他道:“吾弟始博一领青衿,便做这等负心无义的事。视古人不弃糟糠之妇者,宁不自愧?前日韩府上许多令亲,都是三学中朋友,同到我家,要动公呈到学台处呈状。若此事一行,不但你功名不保,连一生的人品都丧尽了。蒙宦老伯不忍见你少年破败,故有此义举。吾弟此后当洗净前心,宜尔室家。倘再萌不肖之念,我们都要动公忿了。”那咸平羞愧难当,说道:“弟知罪也。蒙岳父垂慈,长兄怜爱,弟安敢尚有别意?长兄陪岳父舅兄坐坐,我此刻就往岳母处谢罪。”宦公道:“贤婿且祝我知令岳母孀居,并无以次亲人。贤婿何不接了来,同令堂老亲母一处相伴?不但不失亲亲之谊,就可以挽回前衍了。”咸平连连应诺。他知岳母家寒,恐没有衣服,问母亲要了一套衣裳包了,叫了一乘轿子,亲去谢罪迎请。韩寡妇见女儿已嫁了,他家女婿如此尽礼,前憾尽释,欣然同来。宦公众位日暮方散。 咸平次去早拜韩家族中诸亲,就下帖请男妇吃会亲的筵席。众人知他连岳母都接了家去养活,还有何恼,尽来赴席,无一个不夸宦家乔梓同钟生的好处。【夸他三人的好处,正反映咸平之不好处,此乃是不骂之骂也。】另日又请宦公父子钟生、司进朝,内里请艾夫人、侯氏、向氏、嫩姨、娇姨、钱氏、戴氏并司家姐姐。惟宦公老夫妻辞了,别的男女都到。咸平也忙了数日,才清楚了。他夫妻相爱,甚是和美。咸平每每自愧前失。那年正值大比,有两句古语改两个字,就是他今日了。道是:榜名尽处是孙山,咸平更在孙山外。 咸平自恃才高必售,孰知落第,心中闷闷不悦。夜间梦见父亲道:“我祖宗积德三世,你今科已榜上有名。因你有弃妻一事,已经革去,幸赖钟家贤甥成全了你。你若再行好事,下科尚有可望。榜上第六十三名刘显,他有不肯弃的好处,就是顶你的了。”说毕,惨然而去。咸平一惊醒来,不胜痛恨。此后他夫妻之情更笃,权且按下。 你道刘显是谁?他是刘太初之子,宦萼姑母之儿,他当日同钟生、梅生、司进朝、咸平都是广先生的门人。广先生敬太初是个今之古人,不趋炎热,不贪名利,不降志,不辱身,知他后嗣必昌。 广先生有个女儿,倒叫梅生去向刘太初说,愿把女儿与他为媳。刘太初也识广先生是个盛德君子,一诺无辞。刘太初家寒,无以为聘,惟一言为定。广厚德后来运捷,中了进士,历仕做到吏科给事中。因参了阁臣杨嗣昌,崇祯大怒,要将他革职议处。吏部同都察院再三执奏,说科道两衙门若以言事问罪,是钳言路之口矣,才将他降了广东潮州府潮阳县典史。 广先生原是个穷儒,又做了几年清官,宦囊萧索。女儿尚小,一个儿子广沛,还在童稚,不能留在家中,只得同老夫妻一起带往住所。到任三载有余,就病故了。他这女儿因见父亡母老弟幼家寒,离乡数千里,父亲骨榇并家口何日是个归期?朝夕啼哭,竟把双目丧明。 他母亲租了几间房子住着,闻得房主要往南京贸易,写了一封书子寄与女婿,托他来接家校又恐女婿是个寒士,未必找寻得着。因想起丈夫旧日的学生,内中只有司进朝的父亲做过司道,还是个有名的乡绅,易于找觅。又写了一封书与他,一则托他转付信与刘显,二则托他向众门人告助,叫女婿来接。 这房主怜他家是个好官,今日流落异乡,竟不负所托,到南京寻着了司家,将书投了。司进朝看过,方知先生已故。先将刘家的书信差人送去,即亲到梅生、钟生暨向日同窗的朋友处,说了先生讣音,又将师母的来信都与众人看了。他首倡助银百两,众人公分十两二十两不等,同他的凑了有二百余金。钟生感先生昔日相爱之情,送五十金。宦萼知道表弟去搬丈人的灵柩,要厚赠他。恐那迂姑爹不受,拿了一百五十两来付与钟生,同他的凑作二百,只说他送师母的途费,共有四百余两,交与刘显。钟生见人孤身远行无伴,叫钟用同去,刘显感之不荆辞别了父母同众友,带着钟用,雇船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潮阳,接了岳母一家,搬岳父灵柩回来。到了家乡,因岳母无家可归,将他隔壁有卖的一所房子买了,与岳母居祝将岳父安葬在广氏祖茔,还剩有百余金,交与岳母收了。此时他夫妇年俱二十以外,刘太初烦原媒梅生去向亲家母说要完成儿女的姻事。广夫人说女儿双瞽,不可以奉箕帚,情愿叫他家另娶。他令爱也执意不嫁,愿伴母亲终身。刘太初父子决定不肯,说道:“当日承亲家厚爱,将令爱作配小儿。不要说瞽目,就是有恶疾,也不敢寒盟。”刘显也说:“若他的令爱不嫁,我也终身不娶。宁可绝嗣,为宜祖之罪人;不敢负义,为名教之罪人。”【有是父方有是子。】梅生往返了数次,广夫人母女见他父子如此,不得不依。 婚嫁之后,一夕,刘太初梦到一公署,进内看时,上面坐着一位贵人,如塑画文昌帝君的形像,傍坐许多官员。私问傍边吏役,说是帝君同各府的城隍。查各府今科举子贤否姓名,好定榜上奏于庭。刘太初大惊,方知是神道,在傍窃听。上面帝君一名一名点去,是何处人。那府城隍便将他家善恶细呈,或勾或换,也说不得许多。 忽听得点到第六十三名咸平,系应天府上元县人。傍坐一神起立,道:“此人嫌贫弃妻,应当革去。虽亏他表兄完成,但起心不端,当压一科。”那帝君便一笔勾去,说道:“可举一人来替。”那神又禀道:“江宁县庠生刘和父子,不肯以原聘之媳因瞽而不弃,正同此案,乞将伊子刘显顶补。”见那帝君提笔写了两个字,像是换了名字。 刘太初心中一喜,醒来却是一梦。又惊又喜,不敢说出。果然到放榜之日,刘显中式第六十三名。咸平素常同他相厚,又是自幼同窗,那日来贺,他将自己父亲托梦向他父子说了。刘太初也把自己所梦对咸平细说,方知举头三尺有神灵。坐客个个惊异。咸平自怨自艾,矢心向善,下科果然得中,仍是六十三名,更以为异。此是后话,不必多叙。 再说宦萼同小娥成亲之后,叫小厮拿着二百两银子,他亲到向惟仁家谢了他送女儿之情,并告诉他不以妾礼相待,位居大奶奶之次。向惟仁夫妻欢喜不荆宦萼又将二百两银子送他买房子住,向惟仁夫妻推辞再三,宦萼不肯,他方受了。 他正恋新婚,上马归家。到了一个人家门口,听得里面一个妇人嚎啕大哭,又是几个小孩子悲啼,一个老儿啯啯哝哝个不祝街上站着几个人,叹息不已。他下马向前相问,那众人道:“这家姓利,他儿子往湖广做买卖去了,三年总没个音信回来。他父母都老了,他撂着老婆儿女五个,又没得穿,又没得吃。老儿又老了,没挣载,一家常常捱饿。老儿说湖广流贼正多,必定是儿子殁了,要媳妇带着儿女改嫁。媳妇又不肯,说没有得丈夫的实信,如何行得。【贤哉此妇,宜乎得遇宦萼相救。】那老儿终日吵吵闹闹,媳妇哭哭啼啼,真是没法的事。”宦萼想了一想,问道:“他儿子名字叫作甚么?是那一年去的?”内中有一个道:“叫作利老大,谁知叫甚么名字呢?”又一个道:“我少时同他念过书,他学名是个升官图的图字。”又一个想了想,道:“他是那年八月里去的。我为甚么记得?”因指着他拉的那儿子道:“他头两日在我家吃过小子满月的酒,第三日起才身去了。小子三岁了,他去了整到不三年。” 宦萼问明,上马到了家中,着人请了邬合来,把适才利家的话告诉与他。道:“我相要救他这一家,除非写他儿子的一封假信,内中封几两银子做个凭据,方可解救得。故请你来写写,就烦你送了去。如此如此说,你还在行些,对答得来。”他满口答应,道:“大老爷做这样阴骘好事,晚生当得效劳。”把书写完,念与宦萼听。宦萼喜道:“写的好。”即取了十两封在书内,火上烤干了,【其细至此。】叫先跟马的小厮领了邬合去。 不多时,到了他门口,听得里面还呜呜的哭呢。邬合上前敲门,敲了半晌,只听得一个老儿咳咳嗽嗽扶着拐出来,问道:“是谁敲门的。”邬合道:“是送家信来的。”那老儿听见送家信,忙把门开了,问:“大爷是送甚么信的?”邬合道:“你老人家就是利老爹么?”那老儿道:“不敢,我就是。贱姓利。大老请里边坐。”到了房内坐下。邬合道:“我姓邬,往湖广做买卖去来,遇见了令郎,偶然间说起来,都是乡里。他的生意十分连年茂盛,赚了大钱舍不得撇下,不能就回。我的事完了要回家,他托我带了一封信十两银子来。”袖中取出递过,道:“你老人家收了。”那老儿听得儿子有信回来,又说在外嫌了大钱,已是欢喜之极。又听得带了十两银子来,又如死了又还魂的一般,喜得屁滚尿流,笑得满脸眼泪。向邬合作谢,道:“多谢大爷远远带来,谁肯?”听见媳妇还在那里哭,叫道:“你还哭甚么?儿子烦人带了信同银子来了,还不来谢谢这位爷呢。”那媳妇真像得了命的一样,眼泪也没擦干,忙走来拜谢了邬合。问公公道:“信上怎么说?”那老儿哈哈大笑,道:“我喜欢昏了,信还拿在手里,忘了看呢。”又递与邬合,道:“我不识字,就烦爷念念与我们听罢。” 只见那老婆子听得儿子有信,也拄着拐,满头白发,不住摇头磕脑,战笃酥的,口中喃喃念着佛,也来听。谢了邬合,坐下问道:“爷贵姓?爷是好人。爷怎么认得我儿子,就肯替他带了信来?”那老儿道:“这位爷贵姓吴。你不要说熟话,且让吴爷念了信着。”邬合拆开念道:“自从前年八月离家,外面生意甚好,所以恋住,至今不得回来。屡屡要寄几两银子回家,因无的当人可托。今有邬大爷还乡,特烦带信问安,并银十两盘缠。明年三四月间一定回来,不必记挂。媳妇好生孝顺公婆,看视儿女,余不尽悉。”他一家听了欢喜是不用说,向邬合道谢了又道谢。那老儿道:“老爷贵姓邬,我当是姓吴。年老了,耳朵背了。”那婆子同媳妇絮絮叨叨,问长问短。哭一会,笑一会,问了好些话,邬合含着笑随机应变,含含糊糊的答应了几句。恐露出马脚来,忙忙的起身作别。那老儿送着说道:“爷再请坐坐,我取壶酒为敬爷酬劳。”邬合笑道:“多谢罢,不必费心。”老儿道:“多谢爷盛情,简慢爷去。穷人家连茶也拿不出一钟来,爷又不用酒。等我儿子回来,到爷府上叩谢罢。”邬合别了回来,又复了宦家的信,宦萼甚喜。 果然到了次年三月,利图满载而归,阖家欢喜。到晚间,夫妻上床接风之后,讲起别后家常。他妻子从新眼泪鼻涕的哭诉,公婆如何不见音信,逼他改嫁。正要寻死,亏得带了银子同信来,才好了。若再迟几日,今生已是不能相见了。利图听了,茫然道:“我并不曾带甚么银子同信来。”妇人反吃惊道:“是去年冬天,一个姓邬的带来的。”利图次早问父亲要了那封字儿看,不知从何而来。问父亲可曾问这姓邬的住在何处。那老儿道:“我只说你必定知道,所以就不曾问。”他一家都是疑是菩萨神道救他,那里知是宦菩萨做的好事。倒焚香化纸,三牲五果的叩谢神恩。【若果心虚,宦萼必定醉饱,何以知之?狄仁杰早朝,面有醉容。武后问曰:“卿素不饮,何得有酒色?”狄仁杰道:“昔臣在秦州,百姓德臣,建立生祠,或今日醉臣耳。】却说宦萼腊月初旬那一日,风微日暖,他骑着马各处走了一会,到了一条小巷内,【前写向惟仁在一条僻静巷内,此写巴氏在一条小巷内。此是何意?要知热闹处房子贵,穷人住不起耳。】见一个院子里一个老妇人,【大腊月院子里可是说话处?岂非漏空。若在屋里说,宦萼何由得见,极难下笔,方悟着开首风微日暖四字之妙。】指手画脚哭着说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后生扶着他劝,有几个男人站着听。宦萼疑必有原故,打马进去。 下马,众人看见,忙来迎着道:“老爷有何贵干?”宦萼道:“我才打这门口过,见这位老奶奶哭哭说说,是为甚么事?”那老妇一腔苦楚,见宦萼问他,答道:“我先夫姓穆,我姓巴。我四十岁上守寡。”指着那扶他的后生道:“这是我儿了穆富,那时才五岁。我娘儿两个,家中没一点甚么,巴巴竭竭的守到如今,他二十八岁了。还是他爹在日,就定了一个吉家女儿作媳妇,是同年生的。吉家催了几次叫娶。我儿子在银匠铺里做徒弟,一年的工银只够娘儿两个吃穿,可还有银子娶媳妇?亲家发了几次话要悔亲事,亏了媳妇贤慧,抵死不依。【穷人之无力娶妻者甚多,而宦萼惟力助穆富者何故?因重在此句话上。】如今亲家那里来说,女儿大了,不拘怎么,趁年底下乱岁的日子接了来罢。老爷你请想,人家这样好话说了来,我们还怎么回得他?如今就是做几件布服被褥,轿子水酒零碎使用,至少也得十多两银子。况且俗话说的,新人进了门,还要费一条牛钱呢。那里不要钱用。此项从何处来?没法了,请了他们来。”指着两个人道:“这是我儿子的亲叔叔。”又指着那二人道:“这是我两个亲兄弟,求他们帮助帮助。大家都一毛不拔。【大约都是杨朱的高弟。】老爷,你叫我一个老寡妇何处去折腾,【勿谓老寡妇没处折腾,即小寡妇一有处折腾,便不妙矣。】怎不叫我伤心?” 宦萼向他众人道:“列位既是至亲骨肉,也该多寡帮助些才是。”【至亲骨肉贫穷无力者何足责,有拥重资坐视而不顾者不知几许,宦萼或未知之耳。】众人道:“老爷在上,我们都是穷家小户。俗话说,风吹了下颏去,连嘴也赶不上。一碗饭还奔波不过来,如何帮得起这些银子?就是些来小去帮补些,还吃力呢。实在力量不能,并不是舍不得。要有银子藏着,至亲骨肉的喜事不拿出来帮助,就男盗女娼,留着一家衔口买棺材钉。”宦萼向巴氏道:“他们发这样恶誓,大约都穷,也怪不得他们了。你方才说十多两银子够你绞缠媳妇了,你母子就不要添件衣服?古语说,宁添一斗,不添一口。娶了媳妇来,柴米油菜炭火那样不要添些,这又得几两银子。”巴氏道:“这十多两,千难万难,还没个影儿呢。再要这样算起来,一辈子也娶不成。只好得一步进一步。”宦萼道:“我替你打量,有三十两银子就富余了。”那巴氏倒反笑起来,道:“拿我老婆子卖了娶媳妇,也没人出三十两银子。”宦萼叫小厮拿过银子来,称了三十两与他,道:“这成全你儿子媳妇罢。”那巴氏真做梦也想不到,忙同儿子跪下拜谢,道:“老爷的天恩,叫我母子如何补报。”宦萼道:“你老人家请起。我怜你寡妇孤儿,媳妇又贤,故此成你美事,岂望你报?”又笑向那四人道:“不用你列位出钱,看是至亲,帮帮他好事罢。”众人道:“这是当然的,何须老爷吩咐。”巴氏道:“老爷贵姓?量我母子也不能报恩,只每日烧香叩头保佑罢。”宦萼笑道:“你问我姓做甚么?不必记心。”遂上马,与他四人一拱而去。【古人云:臣不清,畏人知。臣清,畏人不知。宦萼可谓他人行好,恐人不知。自行好,惟恐人知。优劣便见。】内中有一个认得他的,道:“这是有名行好的宦大老爷。”众人方知他是宦公子。后来巴寡妇娶了儿媳妇来家,知是宦公子成全了他夫妇。那吉氏果然贤慧,立了个牌位,一家早晚烧香保佑他。不题。 再说一日腊尽春回,阳和布暖。他夫妻三个早饭罢,宦萼道:“忙忙碌碌过年遇元宵,误了我好些善事。今日晴爽,且出去看看。遇著有好事,做他一两件。”带了小厮出门,转弯抹角,打马正走。见前面一簇人围绕着,不知看甚么事。他催马上前,进内看时,见一个老妇掩面悲啼,一个妇人抱着个孩子儿哟肉哟的不住拍哄。一个凶暴壮年小伙子在那里大骂道:“我拿着饭白给你这老杀肉的吃,做甚么事,把个孩子跌得恁个样子,遂了你的狼心狗肺了。”不住的大叫大骂。 你道这少年姓甚名谁?他骂的是甚么人?他姓卜名校,是卜通的一个族弟。十岁丧父,亏他母亲阙氏,织麻纺线,养他成人。他自幼无父教训,阙氏只此一子,未免娇纵太过。他并不知母亲是何物,如同奴婢一般,任情呼使。稍有违误,轻则大骂,重则抡拳。阙氏被他降服惯了,叫东不敢往西。他尚不遂心,无日不见教几句。 他到了十三四岁,在外边挑个菜担子,每日挣几文钱来帮补。这阙氏口挪肚攒,积了十数年,凑得十数金。卜校到了二十五岁,替他娶了个媳妇伍氏。这伍氏好吃懒做,生性惫赖,与这卜校真是天生一对,地长一双,也并不识婆婆两个字是甚么东西。他一日惟有高坐,闷了来同邻舍家妇女们去闲嗑牙,困了睡上一觉,便是他的事务。一日烧茶煮饭,扫地关门,无样不是阙氏去做。他此时年也老了,一日到晚来服侍儿子媳妇,稍有闲空,也要歇息一会,不能纺织了,专靠儿子度日。好不好便不许他吃饭,因此越发怕他无比。 卜校生了个儿子,这日是他周岁。他丈人、丈母、舅子送了些鱼肉酒面来,阙氏忙了半日,整治款待众人,儿子媳妇陪着大吃。吃完之后,众人散了。阙氏收了些残汤剩水,将就吃了些。卜校、伍氏这日未免起得早,又陪着众人着吃了几杯早酒,醺醺然要睡午觉,把孩子交与阙氏。抱他在门首,坐在一条矮凳上,哄他玩耍了一会,那孩子就睡着了。 阙氏有年纪的人,又辛苦了一早起,不觉舂了个盹,失手把那孩子就掉在地下,把额上油皮跌破了些。那孩子喳的一声大哭起来,阙氏惊得慌忙抱起。卜校、伍氏正睡得受用,梦中听得孩子哭起来。一惊醒,夫妻从床上跌跌滚滚跑出房外,见阙氏抱着孩子替他揉头。那伍氏连忙接过去,看见跌榻了有指顶大的一点油皮,抱着说道:“我的儿啰,心疼死我哆。我就知道叫这老杀肉的抱着不好,果然跌得恁个样儿,却趁了你的心了。就同我们大人有仇,拿着恁点孩子作践。也不当家,明化化的神道的眼睛看着你呢。我的儿哟,吓坏了你哆。”嘴对着嘴,啐呀啐的替他收惊,尽着拍哄,一面嘴里不住的咒骂。那卜校那里还依得,将阙氏打了两拳,还不住跳着大骂。宦萼问人是甚么缘故,他那邻舍有不忿的,将他家事向宦萼细说。 宦萼听说他骂的是母亲,心中大怒,骑着马到他跟前,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一个母亲,那是骂得的么?”卜校看了看,要是别人,他也就动粗了。因见宦萼体统尊贵,不敢放肆,说道:“他就是我母亲,他该跌我的孩子么?”宦萼道:“你养的,你就知道心疼。你是他养的,倒不心疼他。你别的不知道罢了,你想想他十月怀胎,三年乳哺的恩,可是忘得的?况且你从小无父,他养活大了你,替你娶妻生子。你今日不能孝敬他,倒打骂他,你不怕天雷劈脑子么?”卜校哈哈大笑,道:“天高高的,那雷也管不着我们这些闲事。至于说十月的怀胎是他的恩,那有甚么恩处?你道他好意怀我的么?”【奇想,描写逆子心肠口角,妙甚。】复笑道:“那是他俩口子图快活,朝死里弄,误打误撞,把我弄在肚里,他不怀着怎么样呢?又不是私孩子,他肯用药打掉了么?说他三年乳哺,他养下我来,图我醒眼,给他解闷。他不给我吃,难道饿死我不成?况且奶是他身上出的,还费了他半个钱么?他就不给我吃,他怕胀得疼。”【愈想愈奇。】宦萼听他说了这些话,又是那气,又是好笑。驳他道:“我听得你从小没了父亲,不亏他养活你么?”卜校道:“我十岁上老爹才死了,我吃的穿的都是我爹的,他那有本事挣钱养活我呢?【阮籍云:“禽兽不知有父,犹知有母。”人生天地间,不知母者,禽兽不若,卜校之谓。】我十三四岁就卖菜,挣了钱回来养家。就算他养了我二三年,我今也养了他十几年,还扯不得直么?”宦萼又道:“你的妻子是那里的,难道不是他替你娶的么?”卜校道:“这话超发出奇了。他既有本事养儿子,不替我娶老婆?他好意替我娶呢,他图我养儿子替他传代。【真是这话越发出奇了。】我的儿子是个宝贝一样的东西,他不小心的抱着,头上的皮都跌塌了,要他做甚么事?拿饭养狗也替我看看家。这样老没用的,白拿饭给他吃,是为甚么?” 那阙氏先怕儿子打,不敢回言。此时见宦萼在跟前问话,谅他不敢动手,哭着说道:“我虽老了,做不得甚么,不拘到那里去替人家烧锅扫地,也挣得一碗饭吃。再不然沿街叫化,也还舒心些。你不要我,我去就是了,何苦一日打打骂骂的?”卜校大怒道:“你要去,你当是我要留你么?”一手拉着他的膀子,一手掐着脖子,往外一搡,一交跌得老远。骂道:“夹着你的老走。再要上我的门,把胯子踢揸了你的。”宦萼大怒道:“反了,反了!天地间那里有这样的事。”忙叫小子们快把那妈妈扶起来。宦萼正要发作,只见那妇人向卜校道:“你叫他往那里去,知道的是他坏,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做媳妇的挑你容不下他呢。再者,他别的做不得,留他在家里服侍使唤也罢了。你撵了他去,这些粗夯活计,我是不会做的。”卜校道:“你放心,世上有累死人的活计么?死了王屠户,还连毛吃猪。他去了,不拘甚么事,我都一揽干包,全全做的,你只管先坐着受用。【他不能孝母,却能孝妻,真孝夫。然而世上恐此等孝夫不少。】叫他去,且落得冤家离了眼睛。” 宦萼先听得媳妇要留婆婆,还当是好意。以为儿子不孝,媳妇若贤慧,还打算劝他母子和好。不想后来的话是要留下当奴才的意思,忍不住笑道:“这样的禽兽,【他夫妻只算得枭獍,如何及得别的禽兽。】同他一般见识做甚么?”又问他一句道:“你的母亲你当真不要他么?”卜校道:“汉子家说话,可有三心二意的?说不要就不要了。”宦萼见阙氏还在地下哭,向他道:“老妈妈,你不要哭了。我府中家下人有几百,何争你一个。你到我家去,一点事也没有你做的,一年穿吃不用你愁,我都给你。你老了的时候,我买棺材发送你。这样不孝的奴才,你稀罕他做甚么?”叫小子送他老人家到家去。 那阙氏见宦萼收留他,满心欢喜,也不哭了。还要进去娶他的破衣旧被之类,宦萼道:“不消了,你到我家,怕没有么?”小子们领着他去了。宦萼忿忿然也上马而去。旁边看的众人无不啧啧赞他的好处。 阙氏到了宦家,宦萼吩咐管家婆司富替做了一身衣服被褥之类,命每日好生管顾他的饭食。那阙氏受了一生的苦楚,还要受儿媳的凌辱。今日忽来饱食暖衣,一毫的事也无,终日高闲自在,感恩无际。每日早晚当天叩首,保佑宦恩人福寿绵长,子孙繁衍。又求告苍天,不孝儿媳早赐报应。他这一点虚心,上苍岂不鉴察。他过了些时,身子闲不过了,帮这家浆洗浆洗,帮那家抱抱娃娃。众家下妇人见他活动些,没一个不怜爱他。这个替他做鞋脚,那个送些东西吃,其乐无比,终日惟有嘻嘻说笑,一点忧愁烦恼都没有了。但想起儿子媳妇来,气恨不过,就当天叩一阵,咒骂几句。 且说卜校自撵了母亲去后,他果然殷勤之极。当日阙氏在家,他一毫也不相帮。如今一应的事都是他做,总不惊动伍氏,伍氏惟有抱着孩子玩耍。他忙忙收拾了还要去卖菜,十分勤快。间或伍氏懒动,或身子微有不快活,晚间回来连净桶都是他倒。【他原说过一揽干包。】阙氏养他一场,也不曾受这样服侍一日。 如此过了月余,他夫妻二人坐着偶然闲话。伍氏抱着那孩子玩耍,道:“老婆子去了这些时,倒觉得眼睛清静些,像拔了肉中刺一般。”卜校道:“我只巴不他死,他偏不死,就像我眼里疔疮。如今去了这些时,真是拔去眼前钉了”。伍氏道:“只怕那人家留他住厌了,又送了回来,怎么处?”卜校道:“他还想回来么,今生不能够了。可是人说的,腌韭菜入不得畦了。他要来,我不说别的,只说他虽然年老,到底是个妇道家。到人家去了多少时,知道养汉没养汉,肯留着玷辱家门么?他自然站不住,少不得去寻头路。”伍氏笑道:“你好头好算计。” 二人说话之时,正天清日朗。忽然一阵暴风,乌云陡暗,雷声隐隐。他二人还不觉得,那雷渐渐在他房顶上转响,那卜校、伍氏也就有些心惊肉颤。忽一阵硫磺气,一个大闷火光大亮。一声劈雳,震地惊天,把他两间房子并家中所有烧得精光,一墙之隔邻家丝毫未动,将他三人提到街心,衣服皆不知何去。卜校烧得乌黑,身上批了四个大红字,有认得的说是不孝逆子四个字。那孩子也烧焦了,父子死在两处。 那伍氏震死了好一会,重复醒了过来,赤着身子,浑身皮肉皆被雷火烧糊。虽还未死,却动不得,睁着两只大眼睛,并不一眨,嘴里吆吆喝喝。那街上来看的人拥挤不动。那伍氏上下无一丝遮身,有看不过意的,脱件布衫撂了,替他盖着下身。 他震得疯疯颠颠,将他夫妻忤逆不孝的事,从头细述。他父母知道了,抬回家去。一到了屋里,便浑身疼得要死,叫喊连天。抬街上,又歌又笑又哭。向人诉说他夫妻的这些妙处,身上便不觉疼。夜间抬进屋里,就疼得乱叫。他父亲没奈何,只得搭个小席棚在街上,叫人守着他。他也总不吃东西,便溺遍身污秽,过了七日才死了。 他父亲买了口棺材装了埋葬。刚葬了,忽一个大雷将坟击开,棺材劈得粉碎,那尸首越发烧成一块炭。他父亲不敢再埋,弃了回家,倒不如卜校没人收葬抛弃了的省事。这是忤逆不孝的儿子媳妇的样子。人生世上的罪,可还有重似不孝的。古云: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 岂可不自为警剩有一调《驻云飞》感叹世间的儿女,道:父子深恩,富贵场中间有人。若得儿孙顺,须是亲荣盛。噫亲老更家贫,尚何尊敬。忤逆多般,陌路还犹可。叹那孝字,而今有几人。 那宦萼知道了此事,满心畅快,道:“天地神灵应至此也。”阙氏听得儿孙媳妇被雷击了,媳妇又是这样死法,不但毫不悲戚,忙向天叩了有数百个响头。就有好传新闻的刻出劝世文来卖钱,传得通国皆知。后来阙氏老故,宦萼殡葬了他,做了一件全始全终的好事,此系后话。 再说宦萼偶然一日道:“我这些时不曾到城南去,今日去走走。”遂乘马带着小厮走到了油房巷口,见一家出殡,十分热闹,有许多绅衿步送。那内中有宦萼认得的人,下马唤住,问他是谁家,那人说是单于学的妻子。 你道他妻子死了,为何有这些人送?这单于学他心地倒也豪爽,但性情酷好戏谑。他虽不能称作大通,也还不是一块白木。他家资富厚,娶妻甄氏,是个儒家之女。生得端庄秀丽,识字知文,不悍不妒,真是个四德兼全的贤妇。又有三个妾,一个姓红、一个姓黄、一个姓白。单于学把他三人比作三种牡丹,红氏称为一捻红,白氏称为玉楼春,黄氏称为姚黄。还有两个通房艳婢,一名花须,一名花蕊。这几个虽算不得绝色佳人,也都还有几分的姿色。 单于学恃著有一根成文的阳具,在这些妇人中昼夜钻研,犹不满意,还在外边眠花宿柳。因作丧过了,那阳物进了阴门,未及交锋,早已败衄。 他当日戏水氏时,虽说不济,也还有十来抽的本事,后来不知自检,还恃勇前驱,竟弄成了个自反而缩,任你百般搏弄,总伸不出来,他是个在此道中用功的人,而且家中摆设着这些花枝般的娇妻美妾艳婢,终日眼饱肚饥,如何过得?心中着急,四处寻人医治。费了许多银钱,吃了无限药饵,薰蒸洗泡,无样不治过,全然无效。 偶然听得人说有个外路来的道人,姓翟号叠峰。【谓如蝶蜂之贼也。】在街上卖药,自夸善能壮阳固本,有养龟妙术。单于学听见这话,犹如天上降下一位真仙来救他一般。寻到他寓处,求其救治。敦请了来家,许他重谢。 谁知这贼道是个淫坏不堪的恶物。他不知在何处学来的许多的异方,与人治病,颇有奇效。更有几种极恶的方儿,说起来令人切齿。但有人请他到家,他见有妇女,狡计多端,定要被他淫污了才罢。 他有一种末药,名为自送佳期,不拘酒中饭中茶中,暗暗与妇人吃下,使阴中深处热痒难当,任你抓挠抠挖,再不能止,定要同男子交媾之后,方才止得,不然就抠烂了也是无益。 更有一件药物,也是制成的面子,名为美女自解裈。将些须放在净桶中,妇人去小解,热尿一冲,那药气一蒸,更加利害,阴中不但奇痒,且要浮肿得翻将过来,非阳物泄去火气,断不能愈。他这卖春方的人,小户人家用他不着,请他的自然都是乡绅富室姬妾众多之家,他住久了,买通了他家狡童奸婢,便暗暗下手。 或有那正经妇人,虽痒死不肯辱身的,他还有一种迷药,也是细末子,不拘饮食中与人吃了下去,便昏昏沉沈,四肢动不得,口中说不得,任他淫媾。那大人家妇女,深房邃室,他如何得见,就行此恶术?他只先勾上了一个或是贪淫的仆妇,或是那好弄的丫环,【大约丫鬟无有不好弄者。】便替他做事。他也奸过无数良家妇女,他不但有好春舌可以鼓动好淫妇人,且自己养得那龟有七寸余长,又粗又久,可以通宵不倦,所以贪淫妇人经过他一次,死心塌地恋着他。 不想这单于学该倒运,请了他来家,细道病原,求他医治。他道:“贵恙乃少年时斫丧太过,阳气虚弱之故,非一朝一夕可以奏功。必须静养百日,早晚服药调理。还得两个少壮妇女,常常按摩丹田涌泉二穴,子午卯酉四时,两处呵气食顷,使他少年壮阴之气上下齐攻,引阳气归于肾经。百日之后,不但坚举,且大胜往昔。须得居士到外边来住,待贫道看着他们作为方可。”单于学大喜,连声道谢。若大愈后,许其重谢。就吩咐取两副铺盖到书房中设下。 那三间书房是一明两暗,东一间他同道士睡,西一间作丫头的卧处。小厮们都打发出去,叫了花蕊、花须来服侍。须臾,送上酒来,二人对饮。翟道见了两个丫头,好生动火。吃完了酒饭,翟道开了一个药单,叫打了药来炮制丸药。无非是参苓、桂附、肉苁蓉、淫羊藿、虎胫、鹿茸之类。又叫单于学仰卧在榻,翟道教那二婢如何搓抹,如何呵气。那两个丫头虽然骚浪,到底是少年女子。见道士在傍看着,未免有些羞涩之态。单于学道:“翟道爷是有德行诚实君子。你们羞甚么?”他二人只得依方呵摩。到了三鼓子刻,又叫起二婢如前作用,过了一宿。 次日,这贼道有些按纳不祝见两个丫头呵时,不住望着他微笑。那丫头也红着脸,低着头笑。翟道越发魂销,想道:今晚下手罢。他到了酉时,看着单于学做完了工夫,掌上灯来吃酒。饮了一会,翟道推辞不用,单于学斟了一杯,亲奉与道士,道:“我敬老师一杯。”翟道正中心怀,接过饮干。暗将那迷药入了些须在内,也斟了一杯回敬。单于学那知就里,忙双手接来,也一气饮干,翟道道:“两日二位姐姐也辛苦了,每人也用一杯。”将单于学的杯同他的杯满斟了,也暗入了药,递与二婢。他两人不肯接,道:“我们不会吃。”单于学道:“道爷赏你,怎么不吃?”二人只得接过吃了。翟道道:“酒止了罢,居士安歇养神要紧。”单于学依他,便各自去睡。那二婢也往西间去了。 约有一个时辰,翟道知药性已发,悄悄下床,走过西屋,种火上前点上灯。见着那二人时,在一张床上并枕而卧。将被掀开,见他都穿着衫裤,以便夜里起来服侍主人,翟道替他都脱光了,灯光之下,见二人体白如玉,又拿灯照看他二人的阴户,真个可爱。尘柄突兴,就爬上花蕊的身上,弄将起来。那丫头似梦非梦,朦朦胧胧,心中虽觉有人弄他,却动不得,说不出。他自从主公阳痿之后,有多半年不尝此道。今遇着这又粗又大又久的妙具,且战法高强,真乐到不可言处。 翟道弄了一会,又到花须的身上去弄。周而复始,足足被他弄了一夜。【蝶蜂所采者,花之须蕊耳,故二婢先为其所淫。】五更药力将解,他才回到东间去睡。 天亮时,两个丫头醒转来,各人自思夜间之事。难道是做梦,却像有人压在身上一般。觉得胯中湿漉漉的,伸手一摸,淫液淌了两股,连褥子都湿了一块,心中甚是疑惑。忽然想起睡时穿着衫裤,此时如何脱得精光,越发吃惊。两人互相细问梦中情景,所遇皆同,猜测不出。只得起来,忙梳洗了,到主人处,以待卯时摩呵。 那单于学也到日出方醒,见翟道在床上打坐,说道:“昨夜失眼睡着,误了子时的工夫了。”翟道道:“日间卯午酉三时行得到,也就罢了。夜间不但居士劳顿,即他二位起倒也甚辛苦,可以不必罢。居士倒不如夜里安卧,养了神气更好。”此时翟道放个屁,单于学都是要钦此钦遵,也就反以为实。午时又摩呵一阵,单于学觉得浑身通畅,不觉睡去。 花须、花蕊也偷空去西屋里闲坐,想起昨夜的事,又受用又动疑。花蕊问花须道:“我梦见的有多长多大,与爷的虽差不多,却一次的功夫抵得他几十次,你觉得怎样。”花须道:“我同你梦的一般,不但长久,又弄得在行,下下皆中痒筋。我们今日夜里睡醒着些,再要梦见,明明白白的受用一会,不强似昏昏沉沉的么?”花蕊道:“不要讲折福的话。夜间要做这个样的梦,也就是造化了。” 正说笑着,那翟道见单于学睡着了,走过来要调戏他二人。见了低声笑道:“我有一件疑惑的事来问你二位,我昨夜梦见到这屋里来同你二位睡了一夜,你们可曾梦见么?”两个丫头正疑惑这事,听了便道:“我们也梦见来,道爷你细细说来看可对?”翟道笑道:“我说了,你二位不要见怪。我梦见走过来,你二位都穿着衫裤,我替你们脱了,轮流着弄了一夜。”指着花蕊道:“你的身子瘦怯,两个小小奶头贴在胸前,下身微有几根矜毛,大大一个花心,里面倒干爽,抽着紧紧的,甚觉有趣。”又向花须道:“你比他胖好些,奶头虽大,却圆紧紧的好,底下好件宝贝,真像个馒头一般,紧紧揪揪,指顶大的一个花心吐着。弄在里头,肥得有趣,抽得一片声响。弄到天将亮,我忽然醒来,却在那边床上,你说奇不奇?你们梦见的是怎样?我说的可对不对?” 两个丫头见说的一丝不错,笑道:“你说的是,倒是我不信怎有这样的奇梦。”翟道道:“大约是我该同你俩个有缘,故此就做了这梦。”就一只手拉着一个在怀中,道:“你二位要不弃,我今夜来同你们圆圆梦,何如?”那两个丫头只是嘻嘻的笑,也不答应。 翟道知他心肯,就每人亲了个嘴,两只手便伸到两人胯下去摸。二人故意用手遮掩,翟道笑道:“梦中弄了一夜,此时还怕甚么羞?”他两个就笑着松了手,道士扯开裤子摸了摸,笑道:“好两件宝贝,今夜我有福消受了。”花蕊道:“你夜里过来,倘我家爷醒了,怎么处?”翟道道:“我有一种瞌睡药,人若吃了,一夜睡到天亮。”遂在腰中取出个小葫芦来,倒出有数钱,道:“每次用四五分就够了。”用纸包好,递与他,道:“晚上吃酒时,放在你爷的钟内,包管他大睡,咱们好放心行乐。”花蕊接过来,扎在汗巾头上,翟道道:“怕你爷醒来,我过去了。晚上你两个脱得光光的等我来圆梦。”笑着走了过去。 两个丫头巴到天晚,主人吃酒之时,就依着贼道行事。饮毕,单于学睡了。翟道忙走过去,爬上床,往被中一钻。那一对小妖精果然脱得光光的等着。翟道到花须身上就大干起来,弄了一会,又同花蕊去弄,把这两个淫婢弄得嘻笑不祝做了一整夜工夫,方才歇手。如此者两三夜,把两个丫头弄得不但心花俱开,一片心为他死都肯了。 翟道见熟了,遂问他内中的事,奶奶多少年纪,还有何人,两个丫头就把详细奉告。说奶奶姓甄,生得如何标致,年纪三十二三。只是性情古板,从不轻言妄笑。还有三位姨娘,都才二十之外,各各风流美貌。内中有红姨娘生得更好,那浪样儿,不要说男人看见心爱,连我们看着都爱得了不得。翟道道:“你奶奶姨娘都这样青春年少,你爷的阳物没用了,他们不着急么?”花蕊道:“奶奶是不好这桩的。当日就是爷好的时候,也是十日半月才同睡一夜。别的姨娘他们怎么不急呢?那白黄两个姨娘还好,只急在心里,显不出来。那红姨娘只急得要死,坐也不稳,睡也不安,一日长吁短叹的报生怨死,这些时连茶饭都减了,瘦了好些。他要梦见你,真要快活死呢。”翟道搂住他两个,每人亲了个嘴,道:“好心肝,你们要把奶奶姨娘总成我弄上了,我生死不忘你们的恩,我每夜下力补报你。”他两个笑道:“不知足的,有了我两个,又想他们。你若是有了他们,还肯恋我们么?你请休想。”翟道道:“你若不替我上心,我明日各自去了,大家弄不成。我来替你爷治病,原是图你们。不然,我尽着住做甚么,你们当是我稀罕你爷的谢礼么?”那两个丫头爱他如命,恐拂了他的意,若去了怎处?笑道:“他们虽然着急,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样?我们的话怎么敢出口呢?若一时恼了,对爷一说,我们活活要死是消说,就是你也不好。”翟道道:“不用你们说,只依着我行,包你他会来寻我。”花须道:“你有甚么妙法。”翟道附在他两人的耳上如此这般说了,就把一包药付与花蕊。两个齐笑道:“你这牛鼻子,原来有这样偷妇人的妙方儿。奶奶那人料道不肯,不是好惹的,且下手弄三个姨娘。等你弄到手,再作商议。”翟道喜道:“我且先送了谢仪着。”把两个丫头每人痛痛的狠弄了一阵。 次日,花蕊晚间上去,悄悄把那药放在他三人的净桶内。临睡,他三人各小解上床,不多时,阴中忽然奇痒,说不出那种难过,只得用指头抠挖,越挖越痒,真痒得要死呢。那红氏忍不住,哼声不绝。白氏隔床问道:“姐姐,你怎么的了?”红氏道:“说不得,今日这东西作痒的很,混痒到命里头去,不知甚么缘故?”白氏道:“这也就奇了,我也是这样的,真要死呢。”黄氏道:“实在古怪,我也同你们一样,要说是病,难道三人害一样的病不成。”红氏道:“哎哟,受不得了,叫丫头弄些热水来洗了看。”叫起丫头,点了灯,烧了热水来洗了一回上床。 不一盏茶时,那药气经了热水,比先更痒得利害,不住的抠,皮都几乎抠塌,痒尚不止。只得忍着疼抠到了天亮,各低头一看,肿得翻着,好像一朵翻心石榴。三人商议道:“这个病又不好对医生说的,要像这样起来,两三日就要送命了。前头的那道士说他会治百病,叫花须问问他看可有好方儿医治。”正说着,恰好花须走了来。 原来是翟道叫他上来探信。红氏见了,说道:“你来的好,昨夜我们三人忽得了个奇病,下身偶然痒起来,今早时看看,都肿翻了,活活的要死。你不要说是我们,只说是下人得了这个奇病,问问那道士可有甚么方儿治得,不要叫你爷听见。问了,快些来回信。”花须假意去了一会,进来道:“问了那道士了,他说妇人家这病是没有药医的,这是男子离久了,欲心甚炽,一团的邪火攻在那里,除非是同男人狠狠的弄两下,火毒一泄,即时就好了。姨娘们等爷的病好了,请他腰里那医生一治就好了。”三人齐道:“我们连一刻也捱不得,你爷昨日说道士说要一百日才能好。我们捱到那时好死去,连尽七都过了。”花须道:“别的医生请得出来,这种鸡巴医生可难寻,街上又没人割下来卖的,只好忍着罢了。”红氏道:“我们要死在这里,你还说笑话儿呢。你替我们想个方儿救命才好。”花须故意想了一想,道:“我倒想出个妙法儿来了,不知姨娘说可行得?”红氏忙问道:“甚么妙方儿。”花须道:“道士说定要人弄了才得好。我想外边的生人进不来,没有个叫家下人来治的理。那道士也还精壮,到夜里等爷睡着,我悄悄同他进来弄,弄到五更,我带他出去,可不妙么?”白氏道:“行不得,倘或你爷知道了,我们还想活么。”红氏发急道:“眼下就要死在这里,那里还顾得这些,且医好了再处,就是他知道了,死也还得几日,你们不作罢,我是顾不得了。”向花须道:“你到夜里留神些,我开了院子门等你,只怕你爷夜里睡了再醒了,寻那道士呢,如何是好?”花须道:“姨娘请放心,道士制了些药酒给爷临睡时吃了,一夜到天亮才能醒。”红氏道:“既是这等,好姐姐,你千万不要误了,我实实的要死呢。”黄氏笑道:“人说,丫头作媒,自身难保,一个生叉叉的人,你怎好就向他说,你像是先同他有一手儿了。”花须笑道:“实不相瞒姨娘,我前日同蕊姐也得了这个病,真要死呢。亏这道士替我们两个一医,即刻见效。”白氏道:“这也就奇了,怎么我们都害这一样的病呢?”红氏一面哼着,一面笑道:“那道士的东西比爷的怎么样?”花须道:“大小都差不多,工夫长得利害,又硬得怕人,就像一根短铁棍,把我两个整整的弄了一夜,第二日几乎爬不起来,他还说不曾足兴。”红氏向黄白二人道:“你们听听,这样的好东西,还装腔做势的怕死呢。你们不罢,且让我快活一夜着。”他二人笑道:“你自己且不要拿稳了独享,等他来再看罢了。”花须道:“三位姨娘在一处住着,二位就玉洁冰清,谁人肯信?落得大家受用。”黄白二氏笑道:“倒不知道你会说媒,少不得依你,让红姐姐占先就是了。”红氏望着日头道:“天爷,你快些黑了罢,慈悲救命要紧。”花须出去了。 他三人巴到天晚,把院子门房门都虚掩着,澡牝上了床,侧耳听声,等那道士。起过更一会,只见那门轻轻一推,他们住的是东厢房,这日是初八,月正照着。红氏忙把帐子一掀,见是三个人进来,心中喜得如获了异宝。听得花须低声道:“他来了。”那翟道就上床脱衣,钻入被中。摸红氏时,不曾脱裤,替他褪下,再摸他阴户,肿得多大,暗暗含笑,就用阳物一顶。红氏哎了一声,道:“慢些,疼得很。”道士也不理,往内使力,一下进去一半。红氏又哎哟了一声,那翟又一送到根,没棱露脑的抽。 先红氏因阴门抠破了,被他捣得疼,抽一下哎哟一声,抽了数十下之后,内中之乐无穷,把哎哟两个字就变成个哼字。少刻,连哼字都没有了,只鼻孔中如母猪呼了,不住的吼吼的响。弄了多时,红氏丢了数次。 他自从跟了单于学数年,所经者十数抽而已,何尝遇此大敌,此时不但内中之痛痒全消,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活,身子也弄软了。说道:“你让我歇歇罢,还有两个人呢,你都替他们医了去。”翟道巴不得的一声就抽出来。 花须、花蕊两个坐在床沿上听梆声呢,见他下床,就送他到白氏床上去。道士上去摸时,却是两个。原来夜静了,他两个听得道士同红氏弄的那声息,明明白白,几乎心中急死。黄氏恐道士到白氏床上再弄这些工夫,如何捱得,遂走来同白氏共卧以俟。 道士把他两个都脱光了,先到白氏身上,一面弄着,一面伸手去摸黄氏的牝户。将白氏弄了一会,就到黄氏身上弄。如此转换,弄了将有一个更次。只见红氏精光着爬上床来,道:“怎么你两个占住他,不放到我那里去了?我们大家到一处来罢。”见道士正同黄氏弄呢,他生拉到身上来,又弄了一会,才一家一度相轮。听得外面已五鼓将尽,只得放道士出去。嘱道:“我们但是叫他两个去请,你千万就来。”道士应诺,两个丫头同他出去了。 这三个妇人在极痒之时,遇了道士这硬大之物,只弄得浑身骨酥筋软,次日精神了许多,红光满面。你看我,我看你,不住的嘻嘻笑。 这一夜,道士在书房同二婢弄了个满心畅意,以报其成就之恩。次日又约了进来,仍是四个同床,弄过了一遍。道士道:“承三位姨娘不弃,小道感激不浅。不是小道贪心,我常要进来陪伴三位,恐上房的奶奶知道,非同儿戏。除非连他一网打尽,方保无事。姨娘们尊意如何?”红氏笑道:“谁说我们是姨娘,定是两个丫头贼嘴告诉你的。你方才说的话固然是,但奶奶的性格比不得我圆活,谁敢去捋虎须?”翟道道:“小道自有妙法。昨日三位姨娘不是小道的妙法,怎得来亲近玉体?”白氏问他原故,他把同二婢所设之计细细说出。红氏笑着将他拧了几下,骂道:“原来是你这个贼道弄的鬼,几乎把我们痒死了。”翟道笑道:“不是这一痒,怎得有后来的受用?”黄氏道:“要想刮上奶奶,除非把他的夜合儿弄上了,在内中行事才中用。”翟道道:“有些末药,明日姨娘们不拘谁给他茶酒吃,入在内中。他吃了下去,下身便痒得利害,再烦位姐姐去一勾,不怕他不上我的路。”叫过花蕊来,托付与他,明日如此行事。 次日早饭后,他三人同花蕊正在算计夜合,要了壶酒来,低声说笑。只见夜合笑嘻嘻走了来,道:“我才见姨娘们要了酒来,就不赏我钟吃吃么?”众人正算计他,恰好寻上门来,就暗下了药,斟了一杯给他。他接过来,一口吃了。又给了他一钟,他呷了,道:“我够了,多了脸红,怕奶奶骂。”就走了去。 花蕊留心看着他。不多时,见他走到后院子里去了一会,才走出来,少刻又去,来回如走马灯一般。花蕊知是药的缘故,就悄悄随他到了后院。见他坐在一块槌衣石上,褪了裤子,低头看着,拿手抠呢。花蕊低声道:“夜合姐,你做甚么呢?”夜合抬头见是他,忙扯衣服盖了,笑道:“姐姐不要笑话,我今日要死了。”花蕊道:“你是怎么的了?”他道:“不知甚么缘故,我下身痒得要死,抠了这半日,差不多要烂了,也不得好,怎样的呢?”花蕊道:“我会医。”夜合道:“你不要说谎,你又几时会做医生呢?你只会替爷拨水罐子,那里会医我这个?”花蕊道:“我是正经话。我时常也是这样的,爷给了我个假膫子,捣一阵就好了。”夜合道:“好姐姐,你就是我的亲妈,你借给我用用。”花蕊道:“那是我救命的宝贝,怎肯借给人?你夜间到我屋里去,我替你医医还使得。”夜合道:“我在奶奶房里睡,怎得下去呢?”花蕊道:“等奶奶睡着了,你悄悄下去,不过一会儿就好了。若奶奶知道问你,只说肚子不好,在屋里上净桶怕熏了奶奶,就瞒过去了。”夜合道:“不中用,你是哄我,你在前头伺侯爷呢,怎得进来。”花蕊道:“有须姐在那里是一样,我既许了你,定然进来。”他道:“好姐姐,你医好了我,替你磕头罢。” 夜合夜里听得甄氏睡熟,悄悄起来,轻轻开了房门,到西厢房门上一摸,果然是掩着呢。走进去,悄悄叫道:“姐姐,你在那里睡呢?”花蕊下床拉着他,道:“你上床脱光了等,我就来。”夜合忙上床脱光仰卧,只见一个人上床来,爬上身,摸着他阴门,往里就顶。夜合道:“好好,就是这样狠狠的就好。”果然就狠捣了数十下。他叫道:“我的娘,好东西,真是个宝贝,我摸摸你是怎样拴着的,弄得这样好,比爷的强多了。”伸手一摸,竟是连根生的,惊道:“姐姐,你原来是个男人。”紧紧搂住,道:“我早知道你是男人,就不痒也早来寻你了。你是这样个东西,爷怎么同你弄来?哦,我知道了,想是肏屁股。”又道:“不是,不是,我记得你热天洗澡,我看见是同我一样的扁货,这是几时长出来的?”花蕊在床脚头笑道:“说梦话的,不要嚼蛆了。我可怜见你,替你请了给爷治病的道爷来救你。”他才不作声。 那道士一阵大弄,夜合道:“好道爷,我也没甚么酬谢你的。舍着这东西,凭你弄罢。”道士附耳道:“这算不得,还要寻个别的谢我。”夜合道:“可怜我有甚么,还有一个屁眼,你若不嫌弃,说不得我忍着些,也凭你受用。道士道:“我不爱后面的,还要一个前面的。”夜合笑道:“我一个人那里来的两个?要有两个倒好了,巴不得送你,得两处受用。”道士道:“你没有,你奶奶身上有。你送了我,就是谢我了。”夜合道:“我倒肯,恐他未必肯。”道士道:“只要你肯,他自然就肯。”夜合道:“我不懂得你的话。”道士道:“我有一点末药,只要你明晚上倒了他的马桶,放在里面,等他用过,自然就肯了。不要你管别的,况且他要肯了,你也得长久快活。”夜合道:“我巴不得的呢。别的我做不来,你把药交付我。”道士又弄了一阵,放他起来,穿了衣服,递末药给他,再三嘱咐。那丫头被他弄得千肯万肯,欣欣上去了。道士同花蕊到东厢房,向他们三人说了,大家欢笑了一会,又各弄了一阵出去。 次日,夜合依着道士行事。甄氏睡下,不多时,阴中痒得难当。想道:我从来没有这样,况我又不曾动淫心,怎得如此?我只秉住心睡着了便没事。睡了一刻,那内中如千万虫子在里面爬钻,痒得实实难受,由不得也就抠抠,直到天明,不曾合眼。 次日,虽说不出口,那面上的火,一阵阵上攻,痒得连饭都吃不下。夜间仍复如是。要告诉丈夫请医生来治,自料这话难向医生说,只得死忍,又捱了一夜。 第二日,夜合向花蕊道:“用了药两日两夜了,总不见他怎样,只是夜间在床上有些声声气气的不睡。亏他忍得,难道是铁的不成?”【昌氏倒是铁的,若经此药,更忍不得。】花蕊又告诉了贼道,翟道笑道:“我给他一个双掭灯,看他可还忍得?”又取了些药递与花蕊,道:“你悄悄交与夜姐,叫他不论茶酒中给他吃。”花蕊付与夜合,夜合到甄氏要茶吃时,将药与他吃下。过了一刻,前痒未退,后痒又加,这却痒得要死了。 先两日是阴门内痒,还抠得着。这一痒在内中深处,指头抠不着了,急得坐立不安,下身只是扭。两眼睁得多大,咬着牙死捱。丫头们见了那样子,告诉了翟道。他夜间进来时,笑对红氏三人道:“奶奶虽然不说,也实实难受了。此时大约我去,谅他也不拒。但恐一时有变,明日再送他一个瞌睡虫,暗暗去救他一救罢。”又把迷药付与花蕊,叫他递与夜合,明晚给奶奶吃了。夜间起来开门,不要误了。 次日,甄氏一觉睡去,明明一个男子奸他,要推,手抬不起。要叫,口又叫不出。要挣,身又动不得。急得心中要死,约弄了半夜,方才不在身上。 天明醒来,阴中已不痒了,想道:难道是梦?我又不心邪,如何有这样恶梦。要说是真,此人从何而来?门又关着,从何而入?难道是妖怪。我无一点苟且之心,妖自何兴?解说不出,只得罢了。次夜无事。第三夜,他贞心不昧,虽然口哑身禁,心中颇明,隐隐觉得夜合息息索索起来开门,少刻,就有个人替他解带淫媾起来。心中虽怒急,总不能展罢,半夜去了。到天明醒起来,忙看房门时,又是拴着,小衣仍穿得好好的,但阴中觉有些不净。想了一会,已悟了几分,道:“这事夜合必有缘故。这几日花蕊、花须时常同他交头接耳说笑,定是他三人同谋。我若正言厉色的问,他们决不敢承认。须得用言语诈他,才可得真情。” 早饭后,叫了夜合到跟前,假做笑容问他道:“这两夜我觉得有个人在床上同睡,你必定知道是谁,可实在告诉我。”夜合似有惊惧之色,答道:“我不知道。”甄氏鉴貌辨色,知是他了,笑道:“小奴才,你还瞒我怎么?我昨夜明明听见你开门放了他进来,还说不知道。这件乐事是妇女们求之不得的,我还恼么?那人这样暗暗的来,我不得明白受,可惜错过了。既然那人爱我,你定知情。说明白了,明明的约他进来同我会会,我还要赏你抬举你,难道反有怪你的么?”那夜合不过是个蠢婢,那知主母心事,便笑嘻嘻的,还不肯说,欲言不吐。甄氏笑道:“有话就说,怎么吞吞吐吐的。”夜合道:“来同奶奶睡的,就是爷留着医病的那道士。”甄氏心下一惊,笑道:“他怎么就爱上了我呢,是谁来托你替他开门的?怎么来时我又说不出,动不得?你细说了,我才明白。”那丫头已经说出口,料瞒不祝见主母一团和气,满心还想献功。便将花蕊如何托他两次用药,见奶奶不动心,后又用了两次迷药,他才来了两夜。甄氏道:“他有甚么好处到你,你就肯替他做事?”夜合想沾翟道余波,趁着主母欢喜,索性说出,免得后来吃醋。又将花蕊怎样哄他去医病,到厢房里奸淫他也说了。甄氏呆了一呆,忖道:这恶道连我也放不过,可有放过他们三人的?又问道:“你三个姨娘可同这道士有奸没有?”夜合道:“这个我不知道,除非问两个花姐姐。”甄氏道:“你去叫了花须、花蕊来。”他去了一会。那两个丫头,夜合已将前话对他说了,放心大胆的走来。甄氏笑道:“你这两个坏丫头,道士既然爱我,你两个何不对我早说,做这暗事怎么?今夜你两个同他早些来,我同他会会。但恐怕你姨娘们知道,不好意思的。”花须道:“奶奶请放心,姨娘们早同他打做一家了。”甄氏道:“他们怎得上手的?”花须也将用药的话说了一遍。甄氏道:“你们夜间常上来,不怕你爷醒来寻问么?”花蕊又将用药迷他的话相告。甄氏道:“你们去罢,晚间千万早来,我等着呢。”两个丫头到东厢房,向红氏三人说了甄氏的话。大家喜笑,以为得计。 甄氏见两个丫头去了,叹了口气,滴了几点泪。取过笔来,写了一张柬帖,折了压在桌子上。午饭也不吃,将他的旧鞋裹脚并行经之物包作一包,带了夜合到了后院,挖了个深坑埋了。夜合见他如此,不测其意。临晚叫舀了一脚盆水在床后,他将牝户着实挖洗了一会,叹恨道:“不意此为贼所污,死了还是个不白之鬼。”恨了几声,起来彻底上下换了一身新艳的衣服,头上紧紧扎了个观音兜,把右手大袖卷起,拿一根大红丝带,叫夜合替他扎紧在肘后。 那花蕊、花须出去时,已对翟道说了。那翟道喜不自胜,打点一副精神来对付他。花蕊恐主母变封,上来探信。见甄氏如此装束,到厢房笑向红氏三人道:“每常还说奶奶怎样古板呢,看他今日,比我们还浪。一个偷汉子,还打扮得像新娘子一般。”他三个笑道:“他两个上床,还不知怎样肉麻。晚间老道上来时,你知会我们一声,大家去张张。”花蕊答应,又去了。 日落之后,甄氏叫夜合掌上两根大烛。单于学的祖父在嘉靖时曾做京营游击,那时倭寇临城,他得了一口好倭刀,又轻又快,宝藏了三辈,日日悬在壁上,常常吼哨。甄氏取了下来,轻轻拔出,攥在手中,光芒夺目。见夜合在床后铺他的铺,甄氏走到他背后,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将刀扬起,尽力向脖子一下。虽然他的力小,因恨极了,刀又利,已砍得那头伶仃将断,一交跌倒在地。甄氏出来,在靠桌子的一张椅上坐下。将刀放在背后,等他三人。 定更后,翟道同两个丫头,兴兴头头欢欢喜喜的走了上来。花蕊忙知会了红氏三人,三个忙跟了来张。窗眼内见他三个进了房,那甄氏一脸的怒色,面貌鲜红如血染的一般,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他三人还以为是他假装羞怒之色,要道士竭力赔礼之意。只见那贼道到跟前,叫了声,“奶奶奉揖了”,一恭到地。只见甄氏的手一扬,一道亮光如闪电一般,那道士已扑在地下。花须惊得呆了,哎呀一声,只见甄氏手中的刀起,劈面剁来,花须仰跌倒了。花蕊才回身要跑,被甄氏抢一步赶上,后心一搠,刀尖从前胸穿出,扑的便倒。回身见那道士还挣扎,后心一边搠了几刀。 红氏三人吓得魂飞胆丧,两腿都惊木了,要跑又跑不动,又恐他出来要杀,心中乱跳,连浑身都软了。没奈何,用手搬着窗棂站着还张。只见甄氏那脸越红,柳眉剔立,好不可畏。他仍还坐在椅子上,不出来杀,心才略放了些。 那甄氏手拿利刃,怒还未消,已想到须将那三个淫妇也杀了,才出得这一口恶气。但他一个娇怯的妇人,猛性杀了四个人,也就软了。忽然心中一回,道:他三个固该杀,但被妖道淫婢所惑,情尚可原。所可恨者,他不能死耳。他三人张着甄氏,见他口中啯啯哝哝说了几句,低头沉吟了一会,忽然长叹了一声,大声道:“原难,原难。”将手中刀向项下一横,鲜血直喷,他便倒在椅背上靠住不动。【此一段夹写甄氏动手,红氏三人张看,叙着甚妙。甄氏说:“原难,原难。”要知非说红氏三人当死之难,乃谓受药时难忍,故为所淫耳,即所谓尚可原者耳。】他三人吓得越发要死,你挽我,我扶你,跌跌爬爬,滚到厢房。三人挤作一床,各人扯了被蒙头盖上,浑身筛糠打战,不在话下。 次早,单于学醒来,不见了道士。以为他去出恭,还不以为意。叫了两声丫头,又不见答应,以为他们有甚么私事。忙穿衣起来,到西屋去看,并外边寻,不见了三人。疑是道士拐这二婢去了,大呼家人查看门户,皆局锁甚严,心中甚疑。到上房来,见院子门大开,更觉可骇。走到东厢房一张,不见动静。【妙,先疑三妾或有原别。】再看了西厢房门,又是锁着。【二婢决无约他进来之理,然不得不疑到此。妙。】疑道:“难道道士竟在上房不成?【却不道怎么。】但我妻子不是淫贱的人。”【有此一句,方见甄氏平日之贞。】走上去,见房门也开着。遂几步抢了进去,一眼先见甄氏一身鲜血,右手持刀搁在膝上。面貌如生,怒气勃勃。急到跟前看时,颈上痕深寸许,喉已两断。道士扑在他跟前,身上血痕遍满。两婢也杀了。到床后一看,夜合也被杀死。单于学急浑了,一眼看见桌上有个帖儿,忙取过一看,写道:妖道淫婢合谋,以术魇我,污我清白之躯。今手刃之,以雪其恨。痛此身已辱,无颜再事君子,冥冥中未免遗憾耳。永诀良人,伤心泣血。愿朗自玉,勿以贱妾为念。辱妾甄氏绝笔。 单于学看了,放声大恸。红氏三人听见,只得起身上来,也就假哭。单于学哭了一场,问他三人可知情。他们恨不得多生出几张口来,说得自己身上干净,连说了几十个不知。单于学连柬帖拿着,亲到县中去报。 那知县是他认的老师,也不委属员,亲自带了仵作来验。见了甄氏奶奶好好坐着,面色不改,十分惊异赞叹。仵作验了,报道:“杀死道士一名,脑后刀伤一处,背搠刀口七处。大约系行强奸,故被杀死。砍死丫头一口,脑后两瓣。搠死丫头一口,胸口对穿。床后杀死丫头一口,头颅伶仃将断。大约系三人同谋,引入道士,故一时怒杀。甄氏系自行刎死,两喉俱断。知县见他那遗字,知他已被淫污,无处查考。又不肯污了烈妇的名,向单于学道:“令正英气凛然,我自然呈报上台,表请旌奖,可即殡殓。道士同三婢尸骸,应该置于极刑,已死勿论,即行抛弃,以饱鸢鸟猪狗,稍伸烈妇之恨。”说罢,回衙去了。 单于学即命家人将道士三婢抛出,弃于荒郊。殡甄氏,将那口刀装在棺中为殉。不用细说。 知县申请了上台,上本启奏,奉旨甄氏赐赠孺人,建坊,大书四字:香闺烈士。 出殡下葬时,甚是热闹。那些乡坤士夫,文人墨士,都作了挽歌诗词来吊奠,知县佐二都亲来烧纸。甄氏虽被贼道所污,死后之荣倒也不校红氏三人自那日吓破了胆,日夜心惊肉颤,疑心生鬼。但合眼便见道士同那三婢血淋淋在面前,又见夜合骂道:“都是你三个淫妇下药我吃,害我到这个地步,快还我的命来。”他三人愈加惊怕。前已吓破了胆,今又夜夜梦众人索命打击,竟吓得疯疯颠颠,两目直视,叫道:“夜合打我们还罢了,你两个弄药来害我三个,才捉弄奶奶的,怎么你也打我?”家中妇女听见他人人如此说,就借着口气问他始末。他三个将花须、花蕊如何替道士用药害他,因而成奸,又如何勾引夜合,后来又用药害奶奶,详细说出,众人方知这些缘由。过了数日,三人相继而殁。 单于学年过三旬,尚无子嗣。自甄氏死后,大悔少年之非,改过自新,再不贪淫。他将那道士的药早晚服下,买了二婢,还行那摩呵之法。果然到了百日,阳具竟硬了些,可以动作。他感甄氏之死,不忍再娶,就把这二婢收在跟前,后来竟各生子女。 单于学因贪淫两个字,好好的妻妾弄得如此落常幸而改过,始得血嗣未斩。古云:福善祸淫,岂不然哉? 宦萼闻知了详细,着实赞叹,上马而回。正走着,又见许多人在那里围住着。【江南风俗,街上勿论有大小事,即围上无限的人看,所以谓之呆鹅头也。】宦萼也打马挤了进去,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满脸满身是血,口中道:“像我这待哥哥,也就够了。反这样不公平,倒下死手打我。”一个大汉一脸横肉,疙瘩麻子,黄须白眼,上身赤剥着,恶狠狠拍着胸膛道:“我打了不怕你,你只管去告。”一个老者背着脸向那大汉道:“你这奴才,这样凶恶,难道官府衙门都没有王法处治你的么?”那大汉道:“老叔不要偏心,都是你侄儿,不犯着抬一个灭一个。冷灶里一把,热灶里着一把,手掌看不见手背,劝你老人家将就些罢,不要太做绝了,揸手舞脚,一跳八丈的。”那老儿怒起来道:“你欺负兄弟罢了,难道敢打我叔叔么?”转过身来,宦萼素常认得他这人,姓曾名好义,字公道,是个年高有德的人。宦萼忙跳下马。你道他所遇这人所为何事?要知详细,下回便见。 姑妄言卷十九终 第二十回 受恩百姓男妇感洪仁积德贤朗父母膺上寿姑妄言卷二十钝翁曰:秉公道之人,在嫡亲侄儿跟前,亦争不去,诚可太息。争家礼者,越行不得。倒不如凶恶而争家财者,还得便宜。然便宜虽然占去,而杀才之名已布于乡党邻里矣。 因二十金之故,便致父子割恩合气,苏季子贫穷则父母不子之叹,千古同然。 薄氏这薄,大约已非一日。方器生之气,亦未必今日方才气生也。今值方生气之时,恰遇宦萼,得其解囊一赠。气者不气,薄者不保银之为银,真通神之物也。此写薄氏欲去而未去,前写权氏□□□□□□去而仍是未去。妙。 详写刁桓、父岳之结局,非无味之赘笔,亦是劝人做好人之□□□□挥欺寡妇孤儿,谋夺其职。刁千户夫妇终日醺醺,□□□□□□□只取快一时,生此等子女,以至灭门出丑。悔□□□□□□□□□男子之身已终,只剩一母氏寡居苦守。 为殓乃必至之苦情,幸邻居一有美一有□□□遇宦萼而□□□使尸骸不致暴露,子女皆有所归。宦萼之阴功固大,而圣人里仁为美之言,不可不知。 口角之交,因些微小利,以至性命相搏,恐此人面兽心之朋友世不乏人。 势败奴欺主,古今一辙。没奈何之懦主遇无良之恶仆,将奈何?向小娥所劝,宦萼所行诸善事,一则见小娥之才,二则总是要宦萼做到一个绝顶的好人。 琼州府知府焉得还穷?其穷者,因有没福之子故耳。其子没福,家业一赌荡尽,几至流为饿殍。虽有后而实没得后矣,所以子名牧福,父名牧德厚也。屈攀桂、仰氏既屈于下僚,而仰攀富贵之上司以为荣。得一没福之婿,只图目前之热闹,不虑儿女之终身,何其愚也。若不遇宦萼,其女尚可言哉?可为攀高结贵者戒。幸其女名绅姐,故屈而尚有能伸之时,后随父之通州也。 屠四、刁桓、曾嘉才,与众赌榻同此一结,不但了去众人,且见放赌者、好赌者、局赌者,一遇廉明官府,如魑魅之见皎日,自然尽化为乌有矣。详写曾嘉才之妻女子媳者,因一赌字,以至家破人亡。可见赌字大害,一至于此。贪赌之流见之,亦知稍警醒否。作者之意是要劝诸人不可如此,切勿错会起来,竟去效颦。不但负作者之心,真成一大笑话矣。 写宦萼在贾文物家豪饮,非谓其量宏也。特写其大醉后,尚能有不平之鸣,与裸妇同卧,犹能自持,较坐怀不乱尤难。总是要将他高抬到十二分地位。 赵酒鬼与正传虽无涉,写赌字之害已毕,更写一酒字之害以做衬耳。宦萼代众穷黎还拖欠,虽是一片热肠,然对知县所说的话,仍然膏梁公子气味,故妙。他虽心地变好了,如何便能一旦贯通到无所不知的地位?仍带三分呆气者,写公子不得不如此。看者要知作者之心,因要写公子之呆,非作者之有呆笔也。看者勿被作者又笑其呆。 宦萼之美事叙完,而用两个同心报德之人以终之,妙绝。先用一开首之赖盈报信,总结上文,更妙而又妙者。 两回大书,受宦萼之恩德者多矣,无不领而谢之。只头一个刘太初竟却而不受,出人意外。有众人之受,方完宦萼之善心;有太初之不受,方显其高节。 宦萼失身在泰安州,妙甚。泰安者,太安也。以为至此安然无虑矣,不意反致被盗。人生快意处常失意,亦同此类。 宦萼领回官诰,虽与积德事无关。这两回书将宦萼善事写完,见冥冥之中亦报其德,使祖父受朝廷之恩荣。恐人看不出,故写途遇鲍德,又为写一报德同心之人,直送他到卢沟桥也。 第二十回受恩百姓男妇感洪仁积德贤朗父母膺上寿附:屈氏一意舍身报恩宦萼两番坐怀不乱话说宦萼见了曾公道,忙下马近前。举手道:“公老为甚么动怒?”他一看,认得是宦公子,忙举手道:“失瞻得罪,尊驾往那里去?”宦萼道:“偶从此过,见公老在此说话,故来听听。这二位是谁?有甚么事,以致你发怒?”曾公道道:“老爷,你是位贵公子,明理的人,见的又多,你就评评这个是非曲直。这是我两个舍侄。”指着那大汉道:“这是我前头先嫂生的,名字叫做曾嘉才。”指着那一个一脸血的小后生道:“这是我先兄续的先继嫂生的,名字叫做曾嘉礼。大的这个奴才,小时不知花了先兄多少银子。先兄当日还有几千金过活,单替他娶媳妇,就花了七百多银子。前年先兄临危时,请我到跟前,替他二人分家。房产地土一样均分,只有一千两银子。先兄是极公平的,说道:‘大的若论起来,这银子他一分也不当得,他用过何止千金?今日若单给小儿子,人未免说我偏心。这银与大的三百两,小的七百两。他虽然分的多些,他还不曾娶媳妇。要论起,大的当日娶亲,就差不多用了七百两。这只算与小的娶亲的银子,家俬还不曾分着一个钱呢?’去年大的这奴才,又刻薄,又不长进,龙天不佑,把一分家俬就输得精光。着了急,来同这小的闹,说他多分了银子。小的还知道些人理,请了我到他家。他道哥哥输光了,看着他那样子也过不去,把他父亲多与他的那二百银子与了哥哥。这却均分了,说了个断绝,此后再不许胡闹。当初,先继嫂问他娘家要了个小丫头服侍,后来先嫂去世,这丫头就归到小舍侄跟前,至今也生了两个孩子。大的这没廉耻的奴才,不好闹银子了,要来分这丫头。小的说:‘不要说我这丫头是母亲问外祖母要来的,就是父亲银子买的,今日跟我兄弟养了儿女,哥哥也不好卖了分的。’大的决定不依,说:你要留这丫头,该多少身价,要兄弟冲出那一半银子来与他。小的急了,说:‘你当日娶嫂子费了七百两银子,也该冲出一半来给我。’他没的说了,说兄弟把嫂子比了丫头,又赖他说要卖嫂子分银子,把兄弟打得头破血出。老爷你请想,天下可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我来说他两句,他还往着我跳。老爷你请看看,他那气象可看得?我定要送他到官,处治这奴才,才出这口气。” 曾嘉才翻着眼睛瞅着他叔父,道:“我劝你老人家将就些儿罢,不要太做出来给我看。我知道你老人家卫护他。鹁鸽儿拣旺处飞,他是有钱的侄儿,自然该心疼的。你老人家送我到了官,料道没有我的死罪,我出来不打死他,也不是人娘养的。拚着替他偿了命,大家撂开手,那时你老人家也没有偏的了。”那老儿越发怒起来,上前要拿头撞他。 宦萼拉住他,道:“令侄那种气质,叔叔都不认得,人伦都没了,可是同他讲得理的?公老,你是盛德的人,不必与他较量。若经了官,徒伤骨肉之情。知道的是他理亏,不知者还道是你偏护。这种人不睬他就罢了。” 那曾嘉才自幼不孝不友,俗语说的,天是王大,他是王二。毫无忌惮。人背地起他个混名,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都叫他曾杀才。他听见宦萼说了这几句话,那里还依得?因见他样子体面,还不敢十分动粗,只气狠狠的白瞪着眼,望着宦萼道:“我各人家的事,用不着你费心,别扯骚蛋子。老廖怎么死了的?操心死的。一个鼻子三眼,多出了一口气儿。一条裤子三条腿,多了你这个管。这才是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咸操心。”傍边看的人认得宦萼的,齐都喝道:“你这人红了眼,人也认不得,这是宦大老爷,说的是好话,你满口胡说的是甚么?”他听见是宦公子,也就软了三分,不敢再说。 宦萼听了他说那几句可恶的话,心中大怒。又回想道:这样不孝不友的下流奴才,我同他一般见识做甚么?冷笑了一声,问他道:“你到底要你兄弟多少银子?”他道:“那丫头烂不济也值五十两,我该得廿五两。”宦萼叫小厮称出廿五两银子来,对曾公道道:“公老,我看你小令侄还是个孝弟知礼的人。我与那凶徒这银子,替你小令侄解了兄弟之仇。”又向众人道:“列位亲翁皆在这里,这个恶人不是我没本事处治他。我今要处治他,他方才骂了我,人不知道的说我小器。我如今倒给他这银子,此后他再来与兄弟打闹,叫他兄弟去对我说,我送他到衙门里,替曾家除了这一害。”叫小厮将银子撂与曾嘉才。宦萼道:“曾老不必生气,也请回罢。”曾公道道:“寒家不肖的事,倒破费老爷。”同着嘉礼作揖谢了。宦萼向众拱了拱手,上马而去。那曾嘉才拿着银子,披上衣服,敞着胸,欣欣得意也去了。【是个下流无耻的人,泼皮形状。】宦萼正走着,见一个老儿拉着一个小伙子,许多人在那里劝。宦萼看那老儿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他的姓来。问他道:“你老人家好面善,你为甚么事?”那老儿认得他,答道:“宦老爷,我是葛子恩,你贵人不认得我了么?这是我那不长进的儿子,叫做葛器。我一生一世苦挣了廿两银子,我两口子都年老了,留着做棺材本的。他殴死殴活定要借去做生意,去了几个月,不知在外边怎样嫖赌,花光了回来,说是折了本。这样不孝的奴才,我定要送官处死他。”宦萼道:“你老人家有几位令郎。”葛老道:“这一个就足够了,我还禁得有几个?”宦萼道:“你既然只这一个,要送了他,后来老了靠谁发送?”他道:“我死了,靠这奴才,还有本事挣口棺材与我么?不过是狗拖猪啃。不如今日送死了他,我且出这一口气。没有他,我倒罢了。古语说: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阳沟里,就是棺材。我也顾不得这些了。”宦萼问葛器道:“你怎就花了你父亲的银子,叫他这样的恨怒,割恩绝义的?”葛器道:“老爷,这事冤屈死人。我又不嫖又不赌,如何会花?时运不济,两三次生意做不着,就折得个精光。我家老爹和我合气,咬住这么说,叫我没得辨,只得凭他老人家罢了。”宦萼叫小厮称了廿两银子做棺材本,道:“你父子好好的回去罢。”那老儿笑嘻嘻的道:“怎敢当老爷赏?”一面推辞,一面就纳之于袖了。葛器叩谢,宦萼拉他起来。他父子二人欢欢喜喜,一点怒气也无,和和气气说着话回去了。 宦萼骑上马正走,忽见一家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气愤愤的,脸脖子胀得乌紫,靠在门枋上。内中一个妇人泼声泼气的大骂。宦萼勒住马,问那人道:“你姓甚么?为甚事气得恁个样子?”那人正受了一肚子脏气,没得诉处,听见问他,往内指着道:“老爷请听听。”宦萼侧耳听时,那妇人骂道:“穷忘八,人家嫁汉子原是图吃图穿,叫我成日熬清受淡的。你既没有本事养活老婆,留我做甚么?你与了我休书,像我这样的能干老婆,不是说大话,怕嫁不出好汉子来么?三只脚的蟾寻不出来,像你这两只脚的汉子,要无千带万多的很呢。”嘴里骂着,把桌子板凳打得一片声响。宦萼听了,问道:“端的为甚么缘故?”那人叹恨了一声,道:“小人叫做方器生,这妇人是我的妻子薄氏。成日家横草怕拈,竖草怕动,只是要好的吃。小人开了个小酒店,苏碟小饮,就在这巷口。倒好来,每日无移的赚钱数银子。一日除日用之外,还有多的。每晚有剩下的荤菜拿回来,又带两壶酒与他消夜,一句闲话也没有。小人前因病了,两个来月就把本钱花用了。如今不做买卖,没得给他吃,终日这样吵吵闹闹的。刚才吃饭,他要买些熟肉吃。家中又没一个钱,连饭碗都摔掉了。骂了这半日还不祝”宦萼道:“你这酒店也得多少本钱。”方器生道:“桌凳壶碗锅灶器皿家伙都是旧有的,不过买些鸡鱼虾笋香肠肉什件肫肝之类,酒是抬两坛卖两坛,四五两银子就够了。”宦萼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给他,他不敢接。宦萼笑道:“我给你做本钱的,你收了,我还有话说。”遂下马,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方器生谢了,拿着进去。 宦萼轻轻蹑足跟了去,在窗下窃听。那方器生到了房中,薄氏骂道:“倒运鬼,背时鬼,你今日晚上没有肉与我吃,我明日早起卷卷拍拍屁股,各人寻好汉子去,你不要见怪。”方器生把银子往桌子上一丢,说道:“不要骂了,等我明日发市,开了辅子,写休书与你另嫁就是了。”那薄氏正骂着,一眼见了银子,一脸的笑。忙跑到跟前,道:“好东西呀,你是那里的?”方器生道:“你是要去的人了,管我这闲事怎么?”那薄氏笑嘻嘻的道:“你有了银子,大风大雨的,我望那里去?”方器生道:“你妇人家好见短,见我没挣头,就要嫁汉子去。见了银子,就不去了。”那薄氏笑着道:“你道我当真要去么?恩恩爱爱的夫妻,往那里去?不过是激你的意思。不亏我这一激,你肯弄这银子来么?不说买些好肴打两壶好酒来谢谢我,倒还说我的不是。怪不得人说男人没良心,还是我妇人家的心肠好。”哈哈的大笑。方器生又是那生气,又是那好笑,便道:“你吵闹了这些日子,此时见了银子,就说这些鬼话。”薄氏笑道:“你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难道自己的贤德妻子拿假话激你,都听不出来么?你今后开了辅子,有得酒肉我吃,看我可做声?再要吵闹,就舌头上长个碗大的疔疮。你不听见人说,八十岁的妈妈嫁人家,不图生长只图吃么。况且嫁丈夫图的是甚么?原图上下两张嘴都有肉吃。”又笑个不住,道:“不要讲闲话,且快拿钱,把银子买些酒菜来,我替你道喜。”那宦萼忍不住好笑。 出来上马,又走到一条街上。见两个人厮揪厮扯,打得头破血出,口中祖宗父母无样的那恶言语都骂了出来。就像有杀人的冤仇一般,要以性命自搏的样子。宦萼不知他们有甚么大仇恨,恐内中伤了一个性命,忙叫小厮将他二人分开。叫了一个到跟前,问道:“你两个人姓甚么?有甚么冤仇,就到这样死命相打?”那人气狠狠道:“我姓任,因家中开个小面铺,人都顺口叫我做任面。”指着那人道:“他姓寿,名字叫做寿新,是我的紧邻。我两个自小儿光着头就相好,还拈过香,磕过头,拜过弟兄。对天发誓,愿同生同死,有官同做,有福同享。做了这些年的好朋友,连脸也不曾红过。我家卖八鲜面、鳝鱼面,那残汤剩水,他也不知扰过我几千次了。今日同他出来闲走走,前面人走腰里掉下一百文钱来,我先看见,就拾了起来。他说无义之才应该均分,我不分给他,他就揪着我打,要同我拼命。老爷请评评看谁的是,谁的不是。”宦萼先当有多大的事,听说只为一百文钱,笑了笑,叫过寿新来,道:“你们既是好朋友,这一百文钱能值几何,就到这样地位。他虽刻啬,你也太觉小器。”寿新道:“老爷好轻巧话,一百文钱我应得五十,红糙米买得二三升,够家中一日过活,他凭着甚么理该一个人独吞?他说我扰过他几千回残汤剩水,我家卖熟牛肉,那剩下的骨头骨脑,他也不知扰过我多少担数了。这没良心的想吃独食,叫他一家子吃了打脊梁上过,我同他兑掉了这命才罢,我也认不得这样的朋友了。”宦萼道:“你们不过是酒肉相交,原算不得朋友。事礼不大,我替你两个解了仇恨罢。”叫小厮取出一百文钱来,递与寿新,道:“你两不必再讲,各自去罢。”寿新接钱在手,满脸是笑,道:“倒多谢老爷了。”向任面道:“我们多年好朋友,不要为这点子事薄了面皮。这位老爷给我一百文,你也是一百文。我两个打个平火,和好了罢。不要给人看着我们为这小事,薄嚣嚣的笑话。”任面笑道:“老弟,你说的是。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打闹的是甚么?”两个人搂肩搭脖,嘻笑而去。因这两个人面兽心的人,有一调《驻云飞》感叹世间的朋友,道:朋友交情,道义当年尚有人。近日相亲敬,势利胡厮混。哎,一遇事来临,相推不认。腹笑心诽,反面无情有甚。看而今,友道场中没一人。 宦萼见他二人去了,又是好笑,又是可叹。打马正走,见一个褴褛不堪的人,拉住一个体面骑马的道:“我没吃没穿,你可怜见我,多少帮补我些。不但是你的厚情,也只当积阴骘。”那人马上道:“你快放手,不要胡缠。我要不看情面,打你一顿好鞭子。”那穷人拉着不放,哀求道:“你不看我,也想想我去世的老爹情面,你忍心看着我饿死了么?”那骑马的道:“你饿死了,干我屁事,我各人有事,还不放手?”扬起鞭子来要打。这穷人只得放手,他打马而去。这人跌足切齿道:“天地间有这样没良心的人,求老天看着他罢了。” 宦萼看见必有缘故,叫他到跟前,问他详细。这人滴泪道:“我姓穆名鼐,也是世家子弟。因无营运,坐食山崩,一贫至此。方才这骑马的姓吴名天良,他祖父在我家当了几辈子家奴。先父在日,念他十数年的勤劳,就把一家白放了出去为民。他原是凤阳府人,就回他故乡去了。不知几时他发了财,在凤阳总督标下钻谋了一员承差官。不知有甚事,差了到这里来。我今日遇见他,求他资助些须。他不但一文舍不得,反使势要打我。老爷你说,世上可有这样无良心天理的人么?”宦萼听了,十分恨怒。见他贫寒可怜,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给他,他再三称谢而去。宦萼一面走着,不胜长叹道:“都不过为些银钱,父子夫妻弟兄朋友主仆皆不相认,世风至此,真堪堕泪。”一路叹息而回。 又一日,他到了一家门首,举目一看,真是桑户绳枢,茅檐草舍。萧条景状,鄙不堪言。听得里面一个女孩子声气,哭得十分哀恸。又不好进内去问,勒马等了一会,只见两个人打里面出来,叹气连声道:“可怜,可怜,看这个样子,真乃伤心。说不得我们行个好,弄碗饭给他度着命。”宦萼忙下马问道:“是甚么事?可对我说说。”那二人看了他一看,答道:“这家一个寡妇姓毋,他男人叫做终声,早殁了。他从小守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孩儿,不肯改嫁。今年儿子十八岁了,女儿是十六。这几年靠着儿子卖灯,他娘女两个在家做针指度日。这毋寡妇已死了五六日了,家中一个钱也没有,棺材也买不起。他有个小叔在乡里雇与人家做长工,他儿子终小大去寻他叔叔来弄棺材。去了这几日,还不见来。就来了,还不知可有本事弄口棺材来不能?这妇人孤苦伶仃守了这十来年的寡,死了连棺材也没有。现在现地的撂着,岂不可惨。幸亏天气凉,若是夏天怎处?他家这个女儿,日夜守着娘尸哭,家中一颗米也无有。我二人是他左右紧邻,才来看看,商议弄碗饭度他的命,故此说伤心。”宦萼听了,甚觉惨然。道:“你二位同我进去看看。” 二人同他入内中,见死尸放在门板上,那个女子坐在地下哭娘。宦萼道:“小大姐,不要哭了。你起来,听我说话。”那女子也就住了哭声,站起来。宦萼叫小厮称了十五两银子,对他道:“你不必伤心了,这银子与你,就烦这二位替你母亲买口棺材装殓了。等你哥哥回来,就抬去埋了罢。多的银子,你兄妹两个做件衣服穿,买些柴米度日。”又对那二人道:“他母亲死了,这个孩子无依无靠,他叔父要来不消说了。倘不来,就烦你二位替他寻个好人家嫁了罢。不然,靠那里过日子?”那一个道:“小人贱姓凌,名居美,倒有一个小儿。这个女孩子我素常知道他很好,不出言不出语的,做一手的好针线。只是不敢做这门亲,恐他叔叔后来有闲话。”宦萼道:“只问这女孩子情愿不情愿意。他若愿意,你只管做了。若他叔叔有后话,我姓宦,你来寻我,我与你做主。”他二人方知是宦公子。宦萼又问那一个道:“你贵姓?”答道:“贱姓梅,名仁。”宦萼道:“我做主婚,就烦你做个主媒。”那梅仁说:“老爷既有此美意,小人情愿做媒。”因对那女子道:“这是你的造化,遇见了老爷这位大恩人。凌大哥的儿子凌保,是你常见的。你若情愿,就过来谢了老爷。”【好。这人善于做媒,这女子肯与不肯,如何好答应?叫他拜谢,愿与不愿意在其中矣。】那女子也正在无处归着的时候,今得了婆家嫁丈夫去,有甚么不愿?就过来叩头。宦萼道:“不消,请起。”又对那凌居美道:“等他母亲棺材一出去,你就接了他去罢。”凌老也称谢了,宦萼方回去。 凌居美去买了棺材来,把那毋寡妇装殓了。这女子是他的儿媳,自然不同。回去叫了婆子来同他做伴,送茶送饭,好不应心。那凌保也来帮着照看,替他家买柴籴米,烧火挑水。凌居美又忙忙买布替儿子媳妇做衣服被褥,收拾房子床帐。 又过了两日,终小大方回来,说:“寻了叔叔几日,找不着,不知何处去了?”问起棺材来历,凌居美同梅仁把宦萼事对他说了。那小子正虑妹妹无处依靠,见有了人家,也甚欢喜。凌居美把银子递与他,道:“十五两银子,除买棺材并换钱买柴米等项,共用三两五钱,这是十一两五钱。你可收了。宦大老爷叫剩的与你同妹子做衣裳穿。如今你妹子既与了我家做媳妇,衣服是样都是我做,这银子留着你做本罢。”那小子也就接下来。 次日,雇人将他母亲抬了去,与他父亲合葬了。凌居美烦了梅仁的娘子送了衣服来,叫那女孩子洗了个澡,通身换了,接到家中,与儿子成了亲。第二日,凌居美带着儿子凌保同终小大到了宦萼家叩谢了。 再说那宦萼舍了棺材银子,这日到了家中,在侯氏房内,小娥也同坐在一处闲话。宦萼喟然叹道:“如今的人,不但鳏寡孤独无衣食的甚多,死了没棺材的也不计其数。我遇着的就施舍了,我遇不着的却怎样。我想了一个道理,我既行好事,不如开个大棺材店,专舍棺材。各处贴了报了,但是没有力量买棺材的人家,就来抬去,这岂不妙?”小娥道:“老爷安心做好事,可行的也甚多,不止这一件。”宦萼道:“我一时想不起,有见不到处,你有何高见,只管说来。”小娥道:“譬如舍棺材的这件事,人既连棺材买不起,定是穷到极处了。虽然舍给他一口棺材,抬钱又出在那里?何不每舍一口材,再与他一两银子做抬钱并埋葬工价。再者,人家有祖坟地的不消说,抬去埋葬了。或没有坟的,或是外乡来的人,又叫他何处去寻地?老爷再买几块义冢地,有没地者,愿葬只管来葬,不愿的也不强他,这岂不是一个阴功做到底?”宦萼大喜道:“想得好,就是这样做。”他又道:“这是为了死的。既做好事,要一视同仁,生的也要为。如今人穷财尽的时候,贫人很多,无归的人也不少。何不再盖一所大养济院,凡是无依靠的人,或年老无子,或疲癃病者,都养活着他,终年给以衣食,这可不是养老了。如今人为穷了抛下小男碎女的甚多,再盖一所育婴堂,雇些有乳的妇人,收留人家抛弃的婴儿。养大了,有没儿女的人要去养活,就与他领去,这不是慈幼了。这两件阴功莫大。还有一种病人,困穷了没钱吃药捱死了的也不少。再开一座大药铺,修合各种应病的丸药,施济贫民,也算得一件好事。”宦萼道:“你是读书大通人,见得到,【虽带三分奉承,却是自己觉得不甚通,自愧不如语。】再想还有甚好事说来,我一并奉行,你也有一半功德。”小娥道:“这是我成全老爷做个全美好人,我有甚么功德?要说好事可做的甚多,也说不荆只在性长,遇着就做,力行不倦方妙。若半途而废,就把前功尽弃了。即如修桥补路,冬夏舍茶汤舍衣服,那一件不是事,强如斋僧敬道,做那无益的事万倍。还有一个济贫的法子,叫做不费之惠。拿十万金开一座当铺,多的不当,富的不当,专当与穷若百姓。成两的就不当,只当三钱五钱的,只要一分利息,够房租工银那就罢了。虽不赚钱,却不得折本,穷人却沾了多少恩惠。还一件要紧的事,如今讨饭吃的先生甚多。只认得一本《百家姓》,公然就去教学。偏有这些瞎东家,只图省束,也不管好歹,就送子弟去读书,白花费了多少钱。念上几年书,连一个字还不认得。我听得说有一个姓张的,名字叫做东旭,是人家的一个逃奴。他领着一个儿子,无可糊口。到了一个村中,夸他大通,会教学,拿班做势,装出那假斯文的样子。那村中有个姓马的,就做领袖,替他纠合了一二十个学生念起书来。这姓张的虽认得几个字,却不多,教得别字连篇,可怜一村的人竟没有一个知道。有一读书人在那村中过,在他学房中歇脚,听他教一个学生的书道:‘伯牛有疾,子问之,自庸执其手。”又教一个:‘在下位,不拔上。’这人大笑而出,遂替他哄传,称他为拔上先生。牖字认不得还罢了,连授字都认不得,就公然去教学生,岂不可笑?他这样不通,教了几年,竟还发了财,真是异事。老爷如今开几个义学,延请先生宿儒,设帐一年,厚资馆谷。人家的子弟不计金厚薄,即穷无力者,只管来念。虽不能保得个个做秀才中举中进士,再没有个一字不识的,成就人家多少子弟。这件阴功却也不少。虽然使这些混帐不通的先生讨吃无路,原是他自己作孽,也怨人不得。况他不知坑了人家多少儿子,就饿死了他,天理当然,也不为罪。”【何不叫此等先生也来入学读书?】宦萼此时一心要行好事,二来又是新来的次妇人善意,二善相合,他就力行起来。腾了几间闲房子,接了向惟仁一家过来,请他掌管当铺。兑出十万金来做本,一分行息,专当与穷民小户,每年送他劳金二百四十两。又叫了邬合来监管养济院、育婴堂、棺材店、义冢地、各处事务、支放银钱、给散粮米,一年也与他一百二十金酬劳。又开了七八处义学,烦梅生请了几位老成在庠的通儒,平儒也在其内,每位一年金五十两。拨人承应,一日三餐上好供给,教训生徒,招揽有志上进者来念书。他又买了千亩良田,将族中这些穷户,凡系同祖传下者,不论亲疏远近,一年按人口大小给以衣食,有力者不在其内。又置了五千金佃房讨租,为这些人婚嫁死葬之费。就选了两位年高族长,一正一副,掌管出入。他把诸事都安排得停妥了,自己还在外边寻着好事做,勇猛力行,全无倦怠吝惜之心。 一日清早,到了上元县衙门口。见有带枷者数十人,绳拴者约有百余人。内中还有妇人,都有差役带着。宦萼不知是甚么缘故,心中动疑。上前问那些差役道:“这都是些甚么人?为了甚么事?”差人认得是宦萼,忙上前答道:“这是本县管下各乡各的排年里长,拖欠钱粮,拿来追比的。”宦萼道:“为何有枷的?又有拴的?”差人道:“枷的是早拿来的,今日到限,带来打比较。拴的是新才拿到的,见了本官,少不得都要枷责。”宦萼道:“他们这几个穷百姓,能欠多少钱粮,就这样的枷打。”差人道:“欠户多得很呢,万人还不止。拿不得这许多,这都是为头的,追比着他们,好叫他催征。”宦萼又道:“一户也该多少?”差人道:“这个不等,也有欠几钱的,还有欠几分的,成两的少。虽没有甚么多欠,总起来银数就多了。”宦萼道:“他们欠的既不多,何不完了,了却一件事。”差人道:“人户多了,这都是那穷苦极了的百姓。无衣无食,要一个钱也是艰难的,如何得能够完官?”宦萼道:“怎么又有妇人?”差人道:“他丈夫躲得没影,小人们空回要受责罚的,不得已才带了妇人来抵搪缴批。” 宦萼听了这番话,又看见这些贫民形状,甚是不忍,激出一腔义气来,道:“甚么话?为民父母,不能体恤民情,这样的穷百姓,还拿来胡敲乱打。【这却是呆公子,不知做官的苦。】一个良善好民,又不曾做强盗,做窝主,为何拿人妇女?【余谓话虽是呆公子,心却是大菩萨。】都替我放了,我替他众人一力全完。”众差人不敢不依,都把项上的绳子解了。 众人听见说他一力代还,跪在地下,响头磕得震耳,那些带枷的也两手扶着枷叩首。宦萼道:“你们起来,我会了知县放你们。”众人欢呼踊跃,一个个欢欢喜喜,不像先那样愁眉苦脸的了。 宦萼催马到衙门口,道:“进去对你们本官说我来会他。”那阴阳生往里飞跑。顷刻,仪门大开,阴阳生回道:“请老爷马上进去。”宦萼昂然直入。进了仪门,见知县在甬道旁拱候。原来这知县的祖父与宦实是会榜同年,他还算宦萼的年侄。宦萼忙下了马,他让进后堂坐下。门子送上茶来,吃罢接去。 知县见宦萼满脸怒容,道:“老年叔尊面为何有不豫之色?”宦萼道:“我才在衙门外,见许多穷百姓,一个个披枷带锁。问起来,说是拖欠钱粮的甚么排年、里长。【这的的确确是公子话,他不知排年、里长是何物。】众人该钱,拿着他们枷打,也忍心么?况且说这些欠户,连衣食都没有,为民父母的,还该可怜他才是。就是这些排年、里长,也未必都是有钱的人。别人不得与他,他未必能够代还,就打杀了他也没用,这不是屈棒打平民么?”那知县通红了脸,满面愧容,道:“老年叔见教得极是,小侄也是无可奈何。目今军需紧急,一时应付不到,上台就要参处。在他众人还易于为力,不得不加棰楚。小侄不但没有这些银子替他们代偿,况从来可家中驮了银子来做官的呢?既从事簿书,自己的功名要紧,仁慈恻隐四个字就提不起了。”【有命的话。】宦萼道:“这些男人还罢了,怎连人家的妇女都拿了来。”知县道:“这却小侄不知。”回顾傍边吏胥。一个禀道:“因他男人逃避,故将家属拿来。”知县怒道:“本县不曾吩咐,如何擅拿人妇女?少刻到堂上重责。”宦萼道:“也不必责罚他们了。方才锁着的人,我叫都放了。可把那些枷着的都释放了。我亦许了众人,替他们代还。可算起了共欠多少,叫人跟我去龋”知县道:“老年叔凡事要三思。虽然是老叔一片热心,但他们欠的多着呢,恐还不得这许多。”宦萼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许了他们,他们头都磕了,岂有反悔的理?只将正数查清,不要加火耗就是你的盛情了。任凭多少,我都力偿。” 知县喜得满脸堆着笑容,说道:“老年叔这一番菩萨心肠,小侄为民父母者已不胜愧杀。再想图火耗,真狗彘不如了。老年叔这一场义举,免了贫民多少比较,阴功无量了。”吩咐六房书吏相帮去算,又命将众人的枷都开了。 知县让宦萼到书房中吃了便饭。等到将午,户房来禀:“通细算清,共欠一万七千有零。”宦萼道:“甚么零不零,叫人跟我去取一万七千两来就是了。”【连知县的考成俱完全了,大有行取之望。】知县道:“正是,大数足了足矣。些微零头,那就易于开销了。”宦萼道:“我替他们还了银子,你给他们个执照,不要把我的这项钱弄在夹曾层里去。”知县道:“岂有此理。少不得都给众人红票去。小侄还各乡各出示谕,使众百姓知道老年叔这番恩德。”宦萼起身,知县送到丹墀中,让宦萼乘马而去。 到了大门外,众百姓果然枷都开了,又跪下叩谢。宦萼道:“你们共欠一万七千两,我都替你们还了。方才知县说给你们红票做执照,你们领了,都回家去罢。”众人又欢呼拜谢。 宦萼同着一个户房,知县的两个管家,还有二十多个衙役,拿着箩筐扁担到了家内。上去将前话禀知宦实,宦实极力赞美。宦萼在箱中搬出三百四十封银子,叫家人运到厅上。查点明白,交付县中众人而去。 他回到房中,向侯氏、小娥说,都不胜欣喜,夸不绝口。次日清早,听得大门外人声鼎沸,家人忙进来回道:“有几百男子女人,手拿着香在外叩谢。”宦萼出到门外,众人见了跪下,齐呼道:“蒙老爷天恩,救了我们穷苦百姓,少捱了多少棍棒。愿老爷寿高百岁,子子孙孙代代八座。”罢了。宦萼喜笑道:“你们请起,我请太老爷来看看,这是他老人家的恩典。”宦萼忙进去请了父亲出来。众人看见,又都跪下叩谢。宦实大喜,命每人赏钱一百文。众人口中宣扬着佛号,高呼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宦菩萨,鼓舞而去。少顷,知县亲来拜谢年伯祖同年叔,待茶而去。 第二日,宦萼饭罢出门。方到门外街上,跪倒百余人。也是荷枷带锁,大叫道:“求老爷天恩,一体救拨小民罢。”宦萼问甚么人,原来是江宁县排年、里长,听见宦萼救了上元县的欠户,故此都来乞恩。宦萼道:“你们都起来,等着我回了太爷,带你们同去。”复翻身进来,下马到内边,向父亲说了。宦实道:“同一穷民,何分厚薄?该多少,你也替他们还了罢。”宦萼领了父命,笑吟吟出来,跨上马到外边,招呼众人同到江宁县来。这知县昨日听得上元县的欠户宦公子替还了,将二万金旧欠完全,叹道:“寅翁好造化,遇这位积福的善人,省了多少心力,脱了多少干系。考成十分完全,荣升在即,偏我就遇不着。”正想时,忽报宦公子领了本县这些排年、里长来了。知县喜得屁滚尿滚,嘴中忙叫道:“快请,快请。”如飞的到仪门外接着。让到迎宾馆坐下,叩其来意。宦萼把替众人还欠项的事说了。那知县笑容可掬,左一恭,右一恭,赞了又赞,谢了又谢。多时算清,共少一万二千有余,江宁县的百姓比上元县略富庶些。宦萼也如数还了,众百姓也焚香叩谢。这上、江两县数万欠户,自从宦公子替他们还了这宗拖欠,免得提心吊胆,如释重负。男妇大小无不感念,望空叩头保佑的也不计其数,真是家诵户祝。凡相遇着,提起一个宦字,就感恩诵德不已。这宦公子的美名,却也就几几乎传遍阖京了。话不繁言。 宦萼一日高兴,到城北一带走走。人烟稀少,尽是园圃。见一座坟墓边有三间小房,一个独院,左右无一居邻。听得内中一个妇人声音喊叫救人。宦萼心惊道:“此处荒僻,莫非有人做甚不公不法的事物?”忙跳下马来,进入院中,大喝道:“房中甚么人喊叫?”只听得喊着道:“是那一位?快些进来救救人。”宦萼忙叫了一个小厮同到房中,见一个少年妇人吊在梁上,一个老妇抱着两腿,往上祝见了宦萼,叫道:“老爷积阴功,帮着救一救。”宦萼叫小厮相帮住,问道:“你家有刀没有?”老妇道:“那桌子上有把剪子。”宦萼拿了过来,把绳子剪断,同着将那妇人抬放在床上,替他捏着喉嗓。叫那老妇道:“你摸摸他的心口可还热?”那老妇摸了摸,道:“还热呢。”宦萼道:“不妨,你快去烧些热水来。”那婆子去了。 宦萼此时也顾不得嫌疑,将那妇人抱在怀中,抹胸度气。不一会,喉中渐有声响,才把绳子解去。那婆子也拿了水来,忙灌了几口,那妇人哎出一口痰涎,才透过气来,就哽哽咽咽的哭。宦萼见他已救活,心才放下。叫那老婆子扶他坐着,然后下床来,坐在凳子上。将这妇人一看,【这一句便写出菩萨心肠,圣贤肝胆。先只忙忙以救命为事,并不看其妍媸。此时见救活了,方才一看。】有二十一二年纪,生得十分美艳。一身虽都是绢衣服,却补补纳纳,旧而且破,不堪之甚。有一调《秦楼月》说他道:香馥馥,眼中一个人如玉。人如玉,荆钗裙弊,苦寒装束。娇羞紧把眉儿蹙,千般隐恨萦心曲。满肚愁肠,泪痕盈目。 看他房中虽然都是破烂之物,却是个旧家光景,知是大家子孙败落下来的。宦萼道:“府上贵姓?尊夫在那里?有甚么伤心的事?如此青年,为何就寻这个短见?”妇人见问,越发哭得伤心。宦萼道:“不必悲伤了,有甚么话,可告诉我。我或者出得些力,也不可知。”那老妇道:“这位老爷是你救命的恩人,奶奶你有若楚,何妨说说。到了这个田地,你还瞒甚么?”那妇人才要说,看见宦萼的小厮在,欲言又止。宦萼会意,叫小厮道:“你到外边去。”小厮出去了,那妇人一面流着泪,一面说道:“我家公公姓牧,名字叫做牧德厚,婆婆聂氏。【是极。不是作了孽,如何没得后?生下这等好赌下流的儿子来。】公公在广东琼州府做过一任知府,挣有十数万金。【广东谓广州府为睡十万,琼州府为坐十万,潮州府为跑十万。琼州知府虽挣余十万,禁不得儿子一赌,奈何?】只生我丈夫一个,名字叫做牧福。【没福之人,虽留下百万,又奚益哉?】从小不知管教,任他胡做非为。我爹爹姓屈,叫做屈攀桂,母亲仰氏。我因是我爹爹得官那年生的,叫做绅姐。【造化,亏这个小名好。】我爹爹就做琼州县知县,【公公做穷知府,老子又做穷知县,宜乎儿女受穷。】是他的属官。因仰攀他家的富贵,把我嫁与他家做媳妇。不幸公婆染了瘴疠,一齐病故在任上。我随了丈夫扶柩到这里来,只三四年间,把银子绸段、金银器皿、首饰衣服,并房产地土,一色等项,赌输了个干干净净。家人卖的卖了,走的走了。”指着那老妇道:“只剩下这老两口,卖是没有人要。他是公婆手里旧人,也可怜见。他们所以捱死捱活的跟着,连房子也没得住,搬到这坟上来祝如今吃的也没有,穿的也没有,他还只是赌个不祝当日有钱,还同的是体面些的人赌。如今穷了,那略像样些的人都不同他赌了,就同那些光棍屎皮辣子不堪的下流人赌。该了七八个人的银子,成月上门上户的打闹,时常被人村辱不堪,他一些也不知羞愧。新近又输了一个甚么刁公子的五六十两银子,每日叫小厮们上门来打骂。这个坏良心天杀的,不知几时看见了我。”说到这句,脸就绯红,大哭起来。 宦萼道:“不必哭,有话说完了。有甚么事,我替你做主。”那屈氏道:“刁家那斫头的起了一片坏心,他对我丈夫说,叫我同他做那不长进的事。若依了他,还叫我那不成人的丈夫写张典我的文书与他,不但他的几十两银子不要,该众光棍的银子他都替还。我男人先还不肯,这姓刁的串通了这些光棍,终日打骂,在街上把他凌辱不过。我男人急了,竟应允了他,许他明日来。他替还了众人的银子,我就算他的人了,叫我陪他睡,今日来对我说。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怎肯干这样丑事?所以才寻自荆不想老爷又把我救活了。我早晚是必死的,辜负老爷这片好心。”说完,放声大哭。 宦萼大怒道:“刁家这奴才,我素常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刁桓,一个麻脸,几根黄胡子,混名叫羊肚石。这奴才万恶万刁,他老子做着个千户,多大个官儿,他公然在外边做这些恶事,诱人家赌博,又想骗人家妻子。这奴才同一个惯开赌场的姓屠的勾连,坑了人家多少子弟。你放心,我替你报这个仇。我明日如此如此设法救你。”屈氏忙忙下床来拜谢。宦萼道:“不消,不消,你丈夫在那里?”屈氏道:“他怕有人来打闹,躲在一个小庵里,离这里有一里多路。”宦萼道:“我有一句话,你不要恼。”屈氏道:“老爷有话,只管请说。”宦萼道:“如今把你们这场事弄清了,设或你丈夫又输了别人的,把你又要典与人,我如何得知?又怎么来救你?除非叫你丈夫把你典了与我,我替你做了主,他才不敢又生他想。【看至此,未有不疑宦萼心爱此妇,故以恩结之。竟大谬不然。愈见其圣贤心肠,豪杰气象,作用不凡。】你心里的酌量,可行得么?”屈氏想了一想,道:“罢,老爷救了我一命,再替我出了这口气,我应该报答的,强如舍身与那样奴才。”宦萼道:“须得把你丈夫寻来,当面说明方可。”屈氏道:“家中没人去寻他,怎么处?”宦萼指着老婆子道:“他的老头子呢?”屈氏道:“他虽六十多岁,因见家中没得吃,每日早起,雇与人家做小工,挣三分银子,买升米买个柴来家度命。”宦萼道:“他不在家,怎么样呢?”那老妇道:“我认得,等我去寻。”宦萼道:“你寻着了,把我先说的话不要告诉他,看走了风,众人知道了。”那老妇道:“我知道。”忙忙的去了。 宦萼问屈氏道:“你家柴米,这个老儿去挣了。家中日用油盐菜蔬并冬夏的衣服,这些零碎盘缠出在那里?”屈氏见问这话,纷纷落泪,道:“可怜一碗饭还不得饱吃,还说甚么菜?几个盐花就是下饭的菜子,成个月连油星儿也不见。灯是久不点的,有月的日子多坐一会,无月之日早早便去睡了。至于衣裳,好的准了赌账,与人去了,卖也卖了些。有不值钱略像样些的,都当了日用。剩下破烂的,当卖不得,拼拼补补,遮体罢了。”宦萼道:“你身上这件衫子好像百家衣,太难为情。把你当票拿来我看。”屈氏在一个旧拜匣里,【旧拜匣,妙。好的卖是卖掉了。】拿出一包票子来,约有百十张。宦萼道:“你可认得票子上这种字是些甚么东西?逐张念与我听。”屈氏道:“我都有字记在后边呢。”原来这屈氏写得一笔好字。【此写屈氏认得字,非夸其聪明。江南当票上别有一种字,不然,宦萼既认不得,屈氏又记不得许多,将奈何?故说他认字,便益于查耳。】他遂一张一张的都念与宦萼听。宦萼把他穿得着的衣服,并几件丁香簪棒被褥之类,都把票子接过来,别的仍叫他收起。将这些票子本利一算,该二十多两。宦萼道:“我若把银子与你,怕你丈夫又拿了去赌,我替你赎了来罢。你家这个老头子,明日以后不必打发出去了,留着家中使唤。你家柴米我都送来。”屈氏叹道:“我们有甚么补报老爷的,老爷这样的恩情到我?”宦萼道:“我怜你是宦门之女,嫁了这样不成器的丈夫,故动了一点慈心,岂望你报?” 正说着,那老妇同牧福来了。老妇路上已将屈氏上吊,亏这人救活,并将要典他的话,对他说了。他一进门,就与宦萼深深打恭道谢。宦萼看他有二十四五年纪,好一个齐整少年,也穿得褴褛不堪。暗叹道:可惜这样个人品,却做这样的下流事。那牧福问道:“请教老爷贵姓?”宦萼道:“我贱姓宦。”牧福又深深一揖,道:“原来是宦老爷,晚生何幸得遇?”只见屈氏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粉面通红,向着牧福道:“我已是吊死了,蒙宦老爷救活了我的命,如今许替你应那姓刁的同众光棍的赌账。你早想要把我典与那刁姓的,你如今写文书,就典与宦老爷。”那牧福低着头,红着脸,不做声。【此所谓无羞之心非人也。人虽下流,此心幸未丧尽,故后尚能自新。】宦萼道:“这凭你愿与不愿,也不强你。”屈氏又道“你把我典与老爷就罢,若典与姓刁的,我叫你人财两空。”牧福道:“你不用着急。既蒙老爷救了你,又肯替应欠账,自然该的,还有何说?”就取了纸笔,亲笔写了一张将妻典银的文书。夫妻同画了字,递与宦萼。【充好古因男色而弃妻,牧福因好赌而典妻,勿谓作书者过言。余亲见江宁有一妓曰卓二官,系扬州人。厥夫酷好嫖而无资,因命妻接客,得他人之嫖金,以作己之嫖资。不知此辈人心肠是何生法?】宦萼道:“明日他们说多昝来?”牧福道:“说是早饭后来。”宦萼道:“等他们来,你留他们坐着,我自有道理。”说了,就告别上马而回。 到了家,叫小厮送了一担米两挑柴一千钱到牧家去。他然后到府尹衙门来,会见了乐公。乐公一见便道:“年兄前日替两县穷民代偿拖欠,这一番义举,不但万民衔恩,就是两县也受德不浅。诚所谓惟大英雄余本色了,我学生不胜敬仰。”宦萼道:“这是家父怜念小民的一点慈心,晚生遵而行之,何敢当老先生过誉。”乐公询其来意,宦萼便说,“有一牧舍亲,他令先尊曾莅任太守,他年幼无知,被众光棍诱赌,将家俬输荆”并恶棍刁桓伙同赌局屠四,勾他输了银子,希图奸骗他妻子的话说了。道:“求老先生重究,以警刁顽之辈,牧舍亲一家生死皆衔恩德矣。”乐公生平极恨的是赌博,又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听说刁桓的这些坏处,勃然大怒,命传番役到了面前跪下,吩咐道:“你们众人明早同宦老爷的管家,去将那些赌博光棍全拿来。若走一个,重处不贷。再将开赌场姓屠的,一并拿到。”众人应诺下来。宦萼也就辞了回家,叫众番役到他家中,道:“明日你们去拿人,那姓刁的并众光棍身边都带着银子,你们只管搜了去用。拿到衙门动刑时,加力打那厮。我过后知谢你们。”叫家人待他众人酒饭吃了去了。次早,众番役约了宦家小厮领路,同去拿人。 再说那刁桓他常来牧家走动,久矣看上了屈氏。不想牧福刚刚输了他银子,他是光棍中的魁首,遂约了众人,终日在他家打闹,料道牧福不得不走这条路。今见牧福把屈氏典与他,满心欢喜。他预先都与众光棍说明,牧家那里来的银子他都代还一半,向着牧福只说全还。众人见牧福穷到这个地位,这项银子也有八分置于度外的了,今得一半,还有何说?遂一同八九个人说说笑笑而来,好生得意。 那刁桓满心今日要与屈氏做新相知,穿了一身新衣,摇摇摆摆,都到了牧家,方才坐下。那知这些番子们在左近四散看着,见这一起人进去,知道是了。哨了一声,同走了进去,不由分说,都套上了锁,带到天井中拷吊起来。这些番子都受了宦公子之嘱,将众人先打了个下马威,然后都在房檐上高高吊起。那众光棍还受得些苦,这刁桓他是个娇养子弟,如何奈得?杀猪也似的叫。身边带来还人的银子,尽行奉送。众光棍身上有带着赌本的,也都倾囊相赠,方放松了。带到衙门中来,正值午堂,乐公略问了几句话,每人三十大板,一面大枷。刁桓系为首光棍,屠四系开赌之人,各加责十板。众人俱枷号一月,限满问徒。一个个都打得血肉分飞,带到通衢示众。那刁桓他是好人家子弟,只因生性好赌贪淫,遭此罗网。他如何禁得这等重刑,只枷了三五日,就呜呼哀哉,死于枷眼之内。正是:未遂奸淫身已丧,因贪赌博命横亡。 且待我把这刁桓的来历细说一番。他父亲是个世袭的卫千户,家中颇觉富足。一生惟有杯中之物是好,终日沉酣,与曲生为友。他妻子尹氏,亦同此癖。夫妻二人自清早起来,每人捏着一个杯,直到临睡时,方才放手。 他二人在酒字上做了工夫,到色字上毫不介意,因此一生只生刁桓一个。这刁桓生得一脸指顶大黑麻子,自十五六岁上,便长出数撮黄须。麻子疤上不长,只在那空隙处长将出来。揸揸巴巴,长得奇形怪状。人见他那尊容,取其形似,都称他为羊肚石。 他自幼贪淫好赌,刁顽之极。他乃尊终日昏昏醉梦间,不但不管教,而且不知,任他在外胡做非为。刁千户有个上司暴指挥,名字叫做暴如雷,也是世袭前程。这职役原是他哥哥长房顶袭,他哥哥艰于得子,后来年老方生一子继名,叫做观音保。他哥哥死后,该观音保承袭。他欲谋此职,买出本族作证,说他哥哥并无子息,这个侄儿是个螟蛉,本姓阙,名映宝。祖宗制例,异姓不许袭替,应该他胞弟承袭。族中人贪他贿赂,都具了甘结。他各衙门都打点了,观音保幼小,寡母难与争,只得让了他。 他自得了官,属下这些千百户的便宜,他个个占尽,是不消说。本管的那些穷卫丁,他放账盘利,刻薄无比。虽挣了一分好家俬,却也无人不唾骂,无人不饮恨。他又性如火烈,鞭挞卫卒,凶暴非常,因而怒气伤肝。到五十岁外,便成了双瞽,只得退了前程,在家闲祝他白占了侄儿功名,自己又无子,远房不准承袭,把一个世代功名白送掉了。他妻子亡故,只留得一女。他要想续弦,人都知他刻薄,且性子起来,专好打老婆,他前妻因此气死。又瞎了两个眼睛,谁肯嫁他?只得买了个丫头在身边答应。 他这女儿生得更是可笑,一个脸歪在一半,因出痘疮,又坏了一只眼。那瞎眼要是闭着倒还罢了,他却没有黑睛,只雪白的一个眼珠子,叠暴在外,如镶嵌上的一颗大珍珠一般。人闻其形,也赠了他一个美号,称为海螺杯。这海螺杯姑娘之名,人人皆知,竟没人求亲。直捱到青春将及四八,犹然闺中待字。他忍耐不得,竟自己寻起佳配来。他家有个小厮,是个海南的黑鬼子。虽系异类,因自幼养大,颇通人性,名字就叫小鬼子,海螺杯就看上了他。【同气相求,海螺杯原也是海里所出。】暴指挥家中奴仆因主人暴戾,都逃走干净,只剩了老迈两口不能远走,在家中以供炊爨。小鬼子是外国人,也还老实,二来他那面貌无处可逃,在家以应洒扫差使之役。 暴指挥闭着双眼,毫无一事,酷好听鼓儿词,常养着一个姓夏的瞎先儿在家,专一说书。那通房之婢,时刻守定瞎主人扶持,寸步不离。海螺杯或在父亲房内听说一回书,倦了到自己房中睡一觉,他先胡胡涂涂,倒也过了。 一日晚间在他父亲房中,听说《西游记》上陷空山无底洞老鼠精那一段鼓儿词,忽然引动春心,便十万个金刚也降伏不住,走向房中去睡。上床脱光,用手摸着牝户,不住长叹道:“人家女儿像我这样大,不知生了多少娃娃了,要是十三四岁得了早子,都见孙儿了,我还不曾尝着人间的滋味。”心中着急,将枕头搂在怀中,乱耸乱拱了一会,越发难过,翻来复去,一夜难眠。 天色才明,听得小鬼子在堂屋里扫地,心中想到,我实在有些过不得了,把这小厮应应急罢。低低叫了两声“小鬼子来。”那小子听见,推门进来,走到床前,暴氏问道:“老爷起来没有?”小鬼子道:“还关着门,像是还睡呢。”暴氏道:“你关了房门来,我叫你做甚么。”那小子关了门,又到床前,暴氏掀开被子,道:“我的小肚子疼,你上床来替我揉揉。”那小子上床蹲在床沿上,暴氏仰卧着,把被掀开,露出一个光肚皮,同胯中那条细缝,叫道:“替我揉。”那小厮嘻嘻的笑,伸手去摸,直摸到那条缝上,用指头一勒一擦的动。暴氏笑道:“你的可是这样的?”他笑道:“我的不是这样。”暴氏道:“你也拿给我摸摸。”遂伸手到他裤裆里去。 那小子十六七岁了,已知识大开,一个半大阳物也自挺硬,暴氏摸着了这件宝贝,那里还忍得,指着阴户向他道:“把你的放在这里头试了。”那小子听说,喜得忙脱了裤子,就上身来,暴氏用了些唾沫,捏着他龟头,对了自己门户,说道:“你往里送送。”那小子往里一下,进去了大半。你道他一个处子,如何这等容易?一来那小子的阳物不大,二来情急得很了,先被摸勒了一会,也有些津津水出,所以不觉烦难。暴氏虽不见乐趣,也觉内中有些意味。抽了一会,恐他父亲起来,叫那小子出去,嘱托他每夜等老爷睡了,悄悄到房中来同宿。小鬼子满口应诺,此后每夜约那小厮来相伴,权且按下。 那暴指挥也不知他令爱奇丑,偌大年纪尚无人来求,心中也暗急。他一日衣服上掉了根带子,叫女子给他钉。海螺杯答道:“我年老了,眼睛花,看不见了。”暴指挥听了这话,知是女儿年长无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愈加着急。偶然想起刁桓来,他也廿八九,尚未娶妻。因他父母只在酒杯上做工夫,故将儿子的姻事蹉跎下了。今日若将他二人配合,岂不合了两句俗语道:破磨对瘸驴,歪锅配斜灶。 真是一双两好。遂叫夏瞎子去探刁千户的口气如何,并说自己无儿,将来家俬都是女儿女婿的。夏瞎子去探,刁千户虽知他女儿丑聘,一来是旧上司,扳了亲,图体面。二来贪他的内囊,满口应允,遂成了这门姻眷。迎娶之日,新人进门。夫妻合卺,彼此一看,真合了古人的一副绝对,那刁桓恰是:麻脸黄须羊肚石,倒栽蒲叶。 那暴氏恰是: 歪腮白眼海螺杯,斜嵌珍珠。 两人一见,各各气生。你道是何缘故?暴氏素常以为,他这歪脸暴睛,是千古美人图上画不出来的妙容,【二语令人绝倒,然而实在千古美人图上决无此等妙容。】真要算绝代佳人,满心思想嫁一个赛潘安强卫玠的丈夫,不想今日嫁了这样个丑驴。较之小鬼子,那不过黑些。论起形容来,刁桓比他尚还不及,如何不气?那刁桓虽然丑态可憎,他是专在妇人身上用工夫的,瞒着酒鬼老子偷出银钱嫖妓女,养私窠,偷野食,这些淫妇人只贪他个钱,那管生得丑浚他阅人甚多,妇人中从未见这样奇美的怪相了,【语甚新趣。】这是终身配偶,朝夕相对,如何过得,焉得不气。 两人各气在心头,却发泄不出。晚间上床,刁桓少不得要做些成亲的圈套,扯扯拽拽。那暴氏攥住裤腰,死也不放,乱蹦乱抓。刁桓也并非高兴,不过是虚应故事,见他如此,也就放手各睡。 过了数日,两人并不交谈,那刁千户夫妻只知吃他的酒,那里知道儿子媳妇的这些琐事。一日夜间,刁桓有了几杯酒,忽然兴发,想到:“他虽然貌丑,或有件好物,也不可知,况他这样门扇大的肥身子,其物必肥,且我从来所遇的妇人都是破物。他到底是女儿,自别有妙味。果然有个好美窟,夜间吹了灯又看不见,尚可盘桓。再想终日相守,没有个只有夫妻之名而无男女之实的道理。”这一回想,把他的丑忘了一半,就伸手去摸暴氏。那暴氏已是知味的女子,起初嫌丈夫丑陋,各睡了数夜,那心也有些忍不住了。想道:“当日同小鬼子私偷,原不像意,我大著他十四五岁,已生得下他来,况他年幼,此物自然渺小,今日他是将三十岁的大汉,必定此物也雄壮,既明公正气嫁了丈夫,放着美食在傍不吃,何苦担饥,只闭着一只眼,人说眼不见为净,凭他去弄去,且快活一时是一时。”正然想着,见他来摸,假装睡熟,等他解开了裤带,将摸到那要紧的去处,方才用手来掩。刁桓趁着意儿,褪了他的裤子,一翻上身,还以为他是处子,拿出怜香惜玉的手段来。用了些唾,轻轻款款,做那蜻蜓点水之势,不想只略往里一送,如蛇钻窟窿一般,一下全身入去。方知这位丑美人,是合了《连环记》上那《销南枝》曲子上的两句,道是:青青柳,娇又柔,一枝已折在他人之手。 遂兴致索然,连忙拔出睡下,心中气忿忿的。要声张起来,不但碍着丈人是父亲的旧上司,且又想妻子的东西虽丑而破,他陪嫁的私囊却富而厚,只得忍祝既好气又好笑,这样的妇人还有甚么人爱?肯同他私偷,真不可解。 那暴氏见丈夫弄了进去,比小鬼子的大有不同,内中塞满,以为定有大乐,心中私喜。不意他忽然拔出睡下,知是嫌他不是原封了,大扫高兴。那忿恨之心又说不出。 次早起来,彼此都是一个恶狠狠的面孔。先前二人只是彼此嫌丑,尚无恨心。今日又加上这一番,怨怒自然越发加倍。不到半月,两人终日言语相激,竟致反目。初而骂,继而打。不想那刁桓生得瘦怯,反没有暴氏壮实有力,被他摔倒,一屁股坐在头上,拳头如擂鼓一般。打得刁桓披头散发,满地乱滚,喊叫救命。刁千户夫妻正在醉乡,听见了,吃了惊,跌跌倒倒的跑来拉开了。刁桓赌气走了出去,竟不回家。暴氏哭了一场,将陪嫁之物一一收起,丝毫不发。 过了几日,刁千户叫人找了儿子来,劝他进房。两个相见,怒目而视。不但恨他,前日被他打寒了,竟有几分惧怯。晚间虽也同床,却两头各被而睡。此后刁桓终日在外,或是赌场,或在妓馆,常不在家。手内无钱,到家中要寻些须,为嫖赌之资。暴氏也知他在外走这狭邪道路,便骂道:“都是我家赔来的东西,倒不得你拿去嫖赌。”刁桓见他识破机关,东西又没得藏得没影,只好等父母醉卧,偷些私蓄出去行乐。满月后,暴氏回家去住对月,他熬了这一个月了,还拿小鬼子来解渴。住了些时回来,仍然断了荤味,心中说不出的苦。 一日夏瞎子来看姑奶奶,暴氏想道:“这瞎子虽没眼睛,膫子是有的,何不在他身上寻一番乐境?”主意定了,留他说书,到晚不放他回家。这晚刁桓恰好未回,刁千户一则醉生梦死,不知防闲,二则知是亲家翁家中的长远主雇,媳妇留他说书,有何不可?便叫在堂屋里铺了个铺给他睡。 到夜间人静,暴氏悄悄到外间瞎子的榻上去就教。那瞎子既看不见他的好丑,且又是三十多岁无妻的一条壮汉子,妇人的这件美物,是他求之不得的宝贝,可有推辞之理?公然鸾颠凤倒起来。不意那瞎子竟有一具壮观的阳物,暴氏喜出望外。再三叮嘱,夜间要常留他不便,恐公婆疑心。姑爷是日日不在家的,你不妨日间源源而来。公婆知痛饮,不管闲事,家下没有多人,遇便即可行乐。夏瞎子一面笑着,一面不住声答应。果然那夏瞎子竟不爽约,过两三日就来走走。暴氏见没人,掩上门,到床上就做一番,如此多次。 一日,二人正在绸缪之际,忽然刁桓回家。推门进来,一眼见了,大骂道:“没廉耻的淫妇,你在家做女儿偷汉子,到我家来还偷,我同你了不得。我前日就疑心甚么瞎眼的人爱你,同你偷,原来就是这瞎奴才。”【冤哉,冤哉,真是冤杀傍人,笑杀鬼子。】又骂瞎子道:“你这瞎奴才,敢胆大做这样的事,我把你送到官去讲。”夏瞎子正同暴氏做得好,将入佳境。忽听得刁桓声音,唬得一翻身滚下床来,光着屁股满地乱爬。【乱爬,妙。既唬瘫了,又看不见。】又被刁桓在光屁股上踢了两脚,又不敢叫,就地乱滚。暴氏虽是个淫丑的恶妇,今做这勾当,被丈夫撞见,不但自己觉愧,心中也有些胆怯。 遂急出一个主意来,一骨碌爬起,说道:“你不稀罕我,难道叫我守一世活寡不成?你在外头嫖得,我在家里也嫖得。我同你好讲,你若听我,以后我的东西任你拿去嫖赌。【锥心入耳之言,刁桓那得不听?不意此妇有此急智。】我也不管你,你也别管我,各人干各人的事。要是这样便罢,不然,要死要活我同你做。我不怕你这样子,我也不愿活在这里呢。”刁桓心中本有几分怯他,所以先见时不敢上前去打。听得他这番话,倒心中情愿,暗喜借此挟制着他,不愁嫖赌之费。说道:“罢了,罢了。从今后,你是你,我是我。”说了这一句,反走出来。 暴氏见他去了,余兴未已。下床拴了门,【太小心。】扶起了瞎子来,还要他终局,虽知那瞎子被这一吓,把个阳物缩得只剩些软皮,【扫兴。】暴氏与他再三拨弄不起,只得放他回去。 这日,刁千户夫妻饮得醄然大醉而卧,儿子媳妇这一番大闹,他竟不知。次日暴氏见刁桓进来,向他要私房,因要他买路,【这真是买路钱。】放胆子往来,只得给刁桓些私蓄。刁桓自此因手头充阔,越发在外日夜嫖赌。他在屠四家与牧福相识久了,一日去寻他,无心中见了屈氏。眠思梦想,要算计他。因想出这个恶主意,勾了牧福,羸了他这项银子。谅他没得还,不怕不走这条路,拿妻子做当。孰知天道难欺,刚刚遇了宦萼,他投入法网,送了性命。 刁千户见儿子死了,媳妇无出,送回暴家,任他改嫁。暴氏回到家中,不想嫁人只同夏瞎子、小鬼子二人轮流作乐。后来夏瞎子同众伙计饮酒,多饮了几杯,偶然失口,说出这段佳话。 内中有个古瞎子,一个真瞎子,留了心,次日公分请他,求他介绍,不然便要声张去禀暴指挥,夏瞎子醉后失言,悔已无及,不敢拒他二人,恐有祸患,只得婉转向暴氏说。自说感佩厚情,恐独力不能报效,要荐贤自代,不知肯容纳否。孰不知暴氏宽容大量,久有延纳豪杰之心。因恐瞎夫捻酸,不好启齿。今见他说这话,真是入耳之谈,一诺无辞。夏瞎子见他慨允,向暴指挥说:“门下有两个同伴,说得古词甚好而多,特特举荐来孝敬恩上。”指挥甚是欢喜,就叫领了他二人来,说了半日,果然可听,晚上留下,同夏瞎子一处起卧。那一夜暴氏竟悄悄开门下去,四个人滚做一床,轮流做了个通宵之乐。后来有人知道,编了四句歌儿道:三男一女一只眼,一个阴门六个卵。 父夫作孽女妻偿,正是天公有巨眼。 传得人人皆知,只有暴指挥还在睡梦中,竟不知道。小鬼子虽是个化外的人,见暴氏如此不堪,便不肯同卧。暴氏屡屡强他,他推却不得,偷了些东西,不知逃往何所。后来暴指挥死了,他族中的人恨他刻薄,又见暴氏丑名难听,无不掩耳,没一个上门。暴氏独掌了家俬,更觉快心,常养着这三个瞎子,日夜作乐。后来被他寡伯母同观音保并族中人公禀了官,差人夜间到他家,三瞎一女在床,光光的锁了,只给了一件上衣穿着。 次日带到衙门,恨三瞎朋淫职官之女,每人四十头号大板,一面重枷,都送了性命。暴氏本当重处官卖,念他祖父门第,免究,只撵了出去,家俬房产入官。暴氏无人肯收留,他到了卑田院,做了众丐之妻。 暴指挥刻薄了一生,挣了个家俬,却生了这个好女儿,替他出丑。人生行刻薄者何益?刁桓思谋人妻,未得沾身,不但自己送了性命,妻子落了这个下场头。天处高而听卑,淫赌二事,若能永戒,必不上干天谴。即酒之一字,亦当知节。刁千户夫妇若不终日醺醺,或儿媳犹不致此也。刁千户虽是酒徒,还无过恶。后来他房中有个使婢,叫做莲房。刁千户一时酒后高兴,来同他点缀了一番,露滴莲房之中,竟生了一个儿子,得继后嗣。闲话且祝再说那些光棍枷满一月,带到衙门。乐公一生最恼恨是赌博,都问满徒三年。这几个人中,刚刚曾嘉才也在其内。他性凶贪赌,前次去骗兄弟,打闹了一番。宦萼替曾嘉礼给了他那二十五两银子,他欣欣得意,不暇归家,就走到屠家赌场呼么喝六。不到半日,一送精光。 过了几日,见别人大包的银子,成袋的铜钱,都在那里大掷。他看得眼中冒火,心里急得像滚油煎的一般。再要去骗兄弟,又无可寻之因头。况宦公子又说过他再要去骗放肆,定要处治他。他虽是个赌棍,岂不惧王法?不敢复萌此念。竟把三间住房卖了,租了一间房子,有个小院,他一妻一子一女一媳挤着住下。他把房价也输了,将家中床桌杌凳之类,凡值数十文之物,无不卖了赌去。一家全打地辅,连吃饭就把地当了桌子。他家中亏得妻子同女儿媳妇做些针指度日。 他儿子二十多岁,倒是个顾家的人,每日下苦在外做些小买卖,每晚挣三四十文回家,贴补母亲度日。曾杀才没法了,想出一条妙计。到一个相熟的药铺中,说要配老鼠药,买了些砒霜藏在身边。到家中不住的叹气,他妻子道:“你今日怎不耍去了来,叹的是甚么气?”他道:“我如今这么个样子,还赌甚么?悔也迟了。我从以后起,誓再不掷骰子,捱这穷日子罢。”他妻子道:“你此时是没有钱的话,恐怕有了钱,又不是这话了。”曾杀才道:“我也是个堂堂丈夫,说一是一的。先是心昏,赌了这些年,弄得倾家荡产,还不灰心,真连人味儿也没了。你不信,弄壶酒来,我当天起誓。”【昔刘伶戒酒,誓云: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石而醉,五斗解醒。妇人之言,切不可听。我代才誓云:天生杀才,有钱还来。妇人之言,安可听哉?可确哉否?】他儿子听了,喜欢得了不得,说道:“爹果然要戒了赌,别的不能够,我就头拱着地,每日挣饭来养活爹。冬夏好的不能,粗布衣裳我也包著有得穿。只要爹的心拿得稳。就是一家的造化了。”【好儿子,此等杀才,如何有福留得此子?】曾杀才道:“呆孩子,我恁大年纪,难道还不知世事么?你母子们只管放心。”那儿子笑容可掬的道:“爹既这样说,我去赊壶酒,替爹戒赌。”飞星般去拎了一大坐壶酒来。他先斟了一碗,递与父亲。曾杀才假誓道:“我此后再要耍钱,定遭官刑,不得好死。”说了,把那碗酒一气饮干。再斟上,他叫妻子女儿媳妇都吃了些。壶中所有,他独饮了,还剩下一碗。他暗暗将砒霜着上,向儿子道:“我自幼受用惯了,一点事是不会做的,只好在家闲着。家中的事,全靠你去苦挣,将就捱这穷日子罢,这碗酒与你酬劳。”他儿子喜笑道:“爹放心,养我一场,别的没本事,连碗饭都挣不来,还成个人么?爹的酒不够,请用了罢,我不吃。”曾杀才道:“我不吃了,这是我给你的。大家吃些,后来好同心协力的过日子。”他儿子遂接过,几气吃下。 收过了壶碗,不多时,面色发紫,叫肚里疼。先还用手捧着,次后肚子疼紧,站不住,蹲在地下。他娘与妻子忙来搀扶,他忽然满地打滚,口中大叫道:“疼死我了。”他母妻那里按得住,只见滚了一会,嘴同鼻耳一齐冒血,气绝而亡。他母妻妹子放声大哭,只说他偶得暴病,那里疑到是老子毒死了他,那杀才也假意在傍跌足叹气。他穷得这个样子,那里还有钱买棺材?拿了一片垫睡的破芦席,找了两条糟绳子。这一口斜纹软棺材,加上金箍三道,就是他送终之具了。杀才自己背去,弃于城外乱葬冈上。 他这媳妇娘家一个亲人也没有,只过了三日,杀才说家中无有饭吃,打发媳妇转嫁。他婆媳那里拗得过他,他串通媒人,卖与人做校得了身价三十两,瞒着妻子到赌场,三日不归,丝毫无剩。银子没了,就想到女儿身上。有一个过路的官府要买丫头陪嫁闺女,他带人暗暗相了,讲明身价四十两。来抬人时,他母女才知。哭得肝肠寸断,真是眼中流泪,心内成灰,生生拆散了去。 他妻子怨恨填胸,才想到儿子之死,是他所为,日夜哭泣。只剩他一个,孤孤凄凄,柴米俱无,伤心欲绝。曾杀才输背了气的人,把银子拿到赌场,一日到晚,连快也不曾掷一个。越急越下注,越下注越贴臭,白亮亮一大包,轻轻又属了别人。他心中想到妻子,一狠百狠,女儿媳妇都卖了,那老婆还留他做甚么?【想得甚有理,何不想到自己这样杀才,还留他做甚么?】托媒人要卖他妻子。四十多岁了,一家要娶他续弦,只出财礼银八两。他急等银子去赌,只得依了。 他那妻子忿恨入骨,毫无留恋,大骂一场,上轿而去。他把卖妻之银,又被六块骨头送去。这却没得想头了,房子退还原主,罄身挨到屠家来栖身。说道:“四叔,你家中也没人,我身子也没家,【此语趣。】留下我相帮罢。”屠四欣然应允,他就顶了竹思宽的衣钵。 屠四先有竹思宽相帮,到后来郝氏赘了他去,家中如拆了左右手一般,可还有这等下流的人肯到他家来做长工。年来屠四那半婶半妻之通氏,因要生产。他是个寡妇,孕从何来,不敢去叫收生婆。屠四只得自己替他收接,不想娃娃横在肚中,母子俱毙。那非弟非子的那个孩子,没了娘,无人照看他。屠四只顾得照管拈头,那里还有工夫去顾到他身上?饥一顿饱一顿,得病死了。今得了曾杀才来,好不殷勤,又四叔长四叔短叫得震耳,屠四乐不可言,留他在家相帮。 曾杀才过了些时,见没有大油水,不过食粟而已矣,就入在众光棍党内。今遭了这一场官刑,枷满问徒远去。在路腰无一文,乞食前往。又值炎天,棒疮腐溃,走了几日,便死于路上。解差报了地方官,差人相验,给了回文自去。将他尸骸抛弃荒郊,作为老鸦喜鹊的口粮了。这是好赌的结局,却是眼前的活报应。那屠四是窝家,受刑既多,枷号又大,家中并无一亲人照看,也死于枷内。他的家俬房屋无主,地方呈报入官。遣人清查,他多年积了竟有二三千金之蓄。人屠户、屠四叔侄开了一生赌局,坑了人家无限不肖的子孙。虽聚多金,自己又不得受享。今日到了这个下场头,有何益处?这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不必细说。再讲牧福他正陪人坐着,眼巴巴望宦公子来替他还银子。突然见一群如狼似虎的公人走将进来,把这些人都拿去上锁。他吓得魂都没了,钻在床底下去躲。又听得拷吊了那一番叫喊连天,他面目失色,浑身抖颤。众人去了,他还不敢出来。屈氏笑道:“你既好赌,又怕的是甚么?这是宦老爷替我除害。要是拿你,床底下是躲得掉的么?你出来罢。”那牧福如梦方觉,才放了心,爬将出来。满头满脸,一身全是灰。屈氏替他掸着,说道:“宦老爷今日必定来,你可预备些酒肴谢谢他。大远的路,叫人家饿着肚子来回的走,也不好意思。”那牧福定了一会神色,拿了宦家昨日拿来的那吊钱,带着老家人到街上买了些酒肴果品回来。他道:“我往庵里去。”屈氏道:“你不等他来谢谢,又去怎么?今日料没人打闹了,你还躲甚么?”牧福悄悄向他耳边道:“出这些力,又送这些东西,原是为你。恐怕他要说甚私房话,【牧福言至此,以为屈氏之身决不能保矣。后日见宦萼竟保全之,实出望外。】我在家不便宜。”那屈氏红了脸,不好做声。 牧福去了不多一会,宦萼乘马而来。屈氏让了进来,坐下拜谢了,就拿上酒来吃,说笑方才拿人的这些话。正说着,那小厮驴子上驮了两个大包袱来,送到房中。宦萼叫放在床上,屈氏去打开,查了数件。宦萼看看都是半新不旧的绢衣服,并绸缎被褥。【谚云:贫了富,还要穿三年布。富了贫,还要穿三年绫。他是富了贫者,故家中尚无布衣也。情景真妙。】宦萼笑着道:“你此后留着穿罢,再不要当了。”屈氏道:“这算你给我的,他如何当得我的?况家中又承你送了这些柴米,有饭吃就罢了。”宦萼道:“你就把衣服换上罢。”屈氏满心以为宦萼未必放得过他,定要同他如此如此的,也不避他,便去掩上门,到床上破皮脱下,露出那团围乳酥胸,竟是一块无瑕的白玉。下边穿着一件破夏布小衣,还有几个大补钉。他换了一条半新广绸小衣,两条嫩腿犹如玉柱,一双小腿实赛金莲。宦萼看得明明白白。【屈氏少年妇女,焉能老脸至此?今写他如此者,非谓屈氏之无耻,乃写宦萼见此等之美躯,竟能不动心之为难耳。】此时正是五月初旬,天气正热,屈氏穿了一件白线纱衫儿,绉纱裙子。上着石青广纱背心,耳上戴上金丁香,头上关了两根簪子,更觉得十分俏丽。他把别的衣服都收在一个大旧皮箱内,疑他酒后要高兴,把床上褥子也铺好,席子拭抹个干净,被也叠了。【此处写屈氏以为宦萼决定如此,孰不知竟不然,实出意外之想。】然后来共坐饮酒。宦萼让他吃了几杯,见他雪白粉腮,衬着微红。此时也熟滑了,说说笑笑,两只媚眼生春。真个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令人魂消,几不自持。【极赞屈氏是傍笔,高抬宦萼是正意。】宦萼秉住了心,虽同他说顽说笑,总不动一毫邪念。吃了一会,叫小厮来,拿过了银包。打开,拿了有四五两散碎银子,递与屈氏,道:“你留着陆续换了盘缠,【余先见宦萼送屈氏柴米时,只给钱一千文。甚疑。每与他人,或几两,或几十两,今与屈氏何其少也?至此方悟为一片深心。先送钱一千者,暂时用度,恐多了,牧福又拿去赌输。今赎面,暗与他四五两,叫他留着陆续盘缠,其意可知。】我过些时来看你。”又把昨日典他的文书,在银包内拿出付与他,道:“这个你也收了,却不要与你丈夫知道。”屈氏道:“你为甚么不收着,怎交给我?”宦萼笑道:“我要他做甚么?或烧了,或留着,都凭你。”起身而去。 那屈氏满拟他必然有一番动作,身子料保不祝见他不动而去,倒也猜详不出是甚么意思。晚上牧福归家,夫妻上床。牧福道:“他今日同你怎么个意思?”那屈氏道:“只吃了一会酒,说说话就去了,连戏言也不曾说一句。”牧福那里肯信,道:“这话哄娃娃也不信。他不是贪图你,为甚么来?”屈氏道:“你既然把我典与他,我的身子就是他的了。比得我私自做甚坏事,瞒你做甚么?”牧福到底半疑半信。 此后宦萼或半月或一月来看他一次,定留些银子与他盘费。无柴送柴,少米送米。牧福但见他来,必推辞避出。到冬来,又替他做了一身丝棉衣。连牧福并老家人两口都做了棉衣,待这屈氏十分亲厚,只是不及于乱。屈氏暗想道:他在我身上可谓百般用情,怎再不见他做甚事,是何缘故?他是好心人,大约是恐我不愿,所以不敢妄动。我受他这样厚情,除了此身之外,拿甚么报他。等他再来,我去就他,再无推辞之理。 一日,宦萼又来。他是预备下的干菜果子好酒等候他来,一到就拿上来同饮。吃过几杯,这屈氏与他亲厚了半年,来往多次,虽不曾做那贴皮贴肉的事,却情孚意合,竟像夫妻一般。此时又有了酒盖着脸,竟一屁股坐在他怀中,同他一递一口的吃酒。吃到后来,屈氏少年妇女,一来要舍身报他,二来三杯落肚,坐在男人怀里,未免烘动春心。拿嘴含着酒到他口中,宦萼也笑着咽了。【昔有二人,论鲁男子柳下惠之事。一曰:“闭户不纳易,坐怀不乱难。”一曰:“既坐怀,可以不必及乱,此易为。闭户不纳者,诚难也。”孰难孰易,诸君共评之。】宦萼知他是感情,故俯身来就。心中虽十分爱他,倒有二十分怜他。只是嘴中说笑,连手也不敢伸去在他身上摸一摸。吃了多时,宦萼恐酒多心乱,把持不住,留下一锭银子给他,忙起身别了回家。屈氏见他去后,疑道:这真奇了。我这样就他,他难道是铁打的心肠,就不略动一动。要说他没有那东西,【这一想,是山穷水尽想头。】我前日问他,他家中妻妾四五个,又都有儿女。要说嫌我貌丑,我也还不是甚么东施嫫母。这事真令人不解。我既然同他如此亲厚,还怕甚么羞?改日竟摸他一摸,看有阳物没有,便可释疑了。 又一日,宦萼来看他。天气冷,屈氏同他并坐在火箱上饮酒顽笑。二人并肩叠股,合盏而饮。屈氏做尽媚态,撒娇撒痴,睡在他怀内。说道:“要说你不爱我,我看你疼我的心肠,百般俱荆要说你爱我,我同你亲厚了半年,总不和我沾身,是甚么缘故?”宦萼只是笑,也不答应。屈氏见他不答,倚着酒意,忽伸手到他裤裆中一摸。宦萼虽然不肯淫污他,但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倒在怀中,又做出十分娇态,虽铁石人也没有不动心的,那根厥物,其硬如铁杵一般直竖。【写得愈见其坚忍之难。】不提防伸手来摸,见他摸着了,笑着忙用腿夹祝屈氏先还疑他或没此物,所以不做这风流乐事。今摸着了,不但有而已矣,且竟是放样的分外粗大,唬了一跳,连忙缩回手。说道:“你既这么动兴,再不见你同我怎么的,到底是甚么意思?”再三追问,宦萼道:“你起来坐着,我对你说。”屈氏起来坐下,宦萼正言厉色的道:“我起初怜你,救你一场,我怎肯又淫污你?我要做了这伤天理的事,与刁家那奴才又有何异?【真豪杰。】我同你亲厚者,一来怜你举目无亲,所以仰仗我。若不与你这样假亲热,我资助过你几次你未免心就不安。你少长缺短,怎好常问我要?你以为身子属了我,一家才好靠我养活。二来我若同你做些苟且的事,我图了一刻风流,岂不坏你一生名节?况你丈夫,今日他穷,出于无奈,教你做这无耻的事,倘后来他有了好处,他不怪自己不成人,反责备你是失节的妇人,后来你夫妇如何相守?再者,我同你若做了淫媾的事,设或有了孕,生下来弄死了,岂不有伤天理?你家若留着,是我乱了你牧家宗祧,我如何当得这大罪过?【真菩萨。】我若收了你去,又有你本夫些气脉。我清白人家,怎肯养个杂种?【真丈夫。】三来我看你丈夫人品,目今虽不成器,你牧家祖宗当日或稍有积德,他若能改过自新,将来或者还不终于流落。古人云:人人有面,树树有皮,况天下事再瞒不得人的。我若同你有私,后来叫他怎么抬头做人见人?【真圣贤。】四来我正要炼我的心,虽不能到圣贤地位,也正要借此打磨个铁汉子,【真铁汉。】所以百般坚忍。我今日虽然说破,你不必多心,此后我还照常养活你们。”那屈氏听了,忙跳下火箱,两眼流泪,双膝跪倒,说道:“恩人,你这一番心肠待我,真叫我粉身碎骨也报你不尽了。我每常感你的恩,不过想以贱躯相报。今日恩人既这样说,断不及于乱了。但你活我之恩,与生我者并,我也无可报答,我认你做个恩父罢。不尽之恩,生生世世为犬马补报。”说着,就叩下头去。宦萼忙起身拉住,道:“你请起来。既如此,我同你认做兄妹就是。”屈氏道“我认恩人做父,还是过分,怎敢说兄妹?恩人若不稀罕我做女儿,下次我也不敢受一丝毫恩赐了。”宦萼见他心真话急,也就受他了四个头,认了父女。 且说那牧福,他问过屈氏数次,屈氏回他宦萼并不曾沾身,他心中不信,道:“他我非亲非故,他若不图这些儿风流勾当,他为何肯这样竭力照看?”这日,他在外边偶然回来,见院子里拴着马,知是宦萼在房中。天气冷,他两个小厮在厨房中烤火。牧福才要避出,见院子里没人,心中想了想,悄悄到窗下来窃听他二人举动,看每常屈氏的话可真。听了宦萼的这些说话,汗流浃背,赧愧无地。暗想道:他倒这样怜爱我,我自己反不惜皮毛,禽兽何异?我素常疑妻子是诳言,谁知他竟是这样一位盛德君子。忙忙跑了进来,也流着泪,向宦萼跪下叩头,道:“恩人,你恩德如天。我是不成人的料,无答报之日。我祖父阴灵也感恩人的恩私。今日恩人这样的大恩,怜念我,保全我夫妻名节。我从此若不改过,真是畜类不如了。”宦萼拉住,道:“你果然能改过,替你祖宗父母争口气,胜如报我了。我别的不能,一年衣食我照旧供给你。”他夫妻二人又叩谢了。宦萼归家。那牧福感恩无地,后来竟果然戒了赌。【此一部书中写好赌者多人,而能改过者,只戴迁、牧福二人。足见人之趋于下流者易,改过上进者难。】每每恨既往之非,常常暗中流泪。 屈氏次日雇轿子,老家人随着,到宦家来,拜见宦老夫妇为祖父母,拜侯氏为恩母,向小娥为次母。宦老问儿子他来拜认的缘故,宦萼先述他二人父母的履历,次及他丈夫不肖的话。后说因儿济他的贫穷,故他感恩拜认,宦实也就信了。屈氏恐埋了宦萼的好处,感恩的心重,竟不避羞,当着众人,将他舍身报恩,宦萼坚拒,不乱始末原由,细细告诉。【赢氏在县堂不避羞直诉者,恨入骨髓。屈氏对众人不避羞细告者,感入肺腑。其理一也。】宦实大惊异道:“我不过只说儿子变成了好人,行些善事,谁知竟造到坐怀不乱的地位,真跨灶之子了。” 老夫妇喜欢不用说,侯氏、小娥阖家大小,无一个不赞扬他的好处。宦老夫妇也怜念屈氏是好人家儿女,与了许多的东西。侯氏是恩母了,越发不用说得,留了酒饭。小娥也有所赠,屈氏竟满载而归。四时八节时常接唤,宦萼月月不断与他送柴送米,添补衣服。宦萼间或到他家来,竟像嫡亲父女,连戏话都不说了,屈氏敬他如亲父一般。那牧福借妻子的光,也认了翁婿。 过有年余,屈氏的父亲屈攀桂升了南京通州知州,到京城来见上台,找寻着了女儿、女婿。见女婿家业荡尽,要带他夫妻同往任上去。屈氏虽不好对父母说那舍身的话,只说穷极寻死,遇宦恩父救了命。如何照顾一家衣食,如何接唤如嫡亲父母一样,如何宦老夫归并恩母疼爱与东西的这一番周济,详细说知。那屈攀桂感激不已,登门拜谢,送了许多广东土物。宦萼也送下程请酒,两下亲家称呼。仰氏同女儿也拜谢艾老夫人,亲母侯氏、向氏,然后才一齐往任上去了。【屈氏随父母到通州,此后伸而不屈矣。】那宦萼一日在贾文物家拜寿,钟生、童自大、邬合都在那里。贾文物备了极丰盛的酒席款待,并无一个外客。饮酒中间,钟生笑向宦萼道:“我与长兄忝在至戚,同饮亦多次矣,总不曾见长兄一大醉。但恨弟一蕉叶量耳,不能奉陪。长兄约略也能饮多少?”宦萼见钟生赞他的量,一时豪兴大发,哈哈大笑道:“弟不敢瞒亲家说,酒色二字中,弟可称一员骁将。酒之一物,弟自幼即能豪饮。醉亦有之,然而酊酩则未也。酒后性刚则有之,若云酒狂乱性则未也。至于能饮多少,倒从不曾较过。”贾文物正想让他酒,遂道:“大哥尊量,弟亦不能窥其底际。今日弟之贱降,承众位光临在舍,钟兄又欲见吾兄之量,何不一较之?将舍间所有之觥盏,大哥各饮一杯,何如?”宦萼道:“贤弟取来,我吃了看。”贾文物叫家人进去将大小各样杯斚皆取出来,摆满了一张大几。内中有一个金镶沉香桶,约盛五六斤。又一个雕花大面爵,可盛四斤。其余则金杯玉盏、玛瑙、琥珀、玳瑁、犀角、象牙、海蛋、海螺、竹根、倭漆、螺钿、银爵,或大或小不等。童自大看了,吐舌道:“哥,你这些东西得好两千银子才制得来,叫我就不做这呆事。吃酒只要酒好,就是磁杯也吃得醉人,何必费这些闲钱?”【他此话,富贵人论之,定谓其吝而呆,道学人论之,诚至理也。以精金美玉为器,而贮以柴茅村酿,能使之佳否?】邬合道:“贾老爷是素富贵行乎富贵,老爷所说是成家守业的话,各人志向不同,如何一例论得?”【篾得通。两家都奉承到。】钟生见拿出许多酒器来,笑道:“若论这些酒杯,将盛百斤,如何吃得?但凭宦长兄尽量而止。我辈相契,不过适兴而已,岂必强之以难。”宦萼听了,立起大呼道:“亲家以我不能也,可自大至小筛来。”家人忙将大香桶斟上,那是个没奈何放不下的尖底,家人捧着,他以嘴就酒,数气吸干,道:“何如?”邬合赞道:“大老爷尊量,真如沧海了。”【久不闻他谀语了,此处略点缀一二句,方不脱本色。】宦萼连道:“斟来,斟来。”他大者两三气,小者一气一杯。席上十六碗茶未曾上完,他竟将几上所列尽皆饮毕,却一着菜也不曾拈。大笑对众人道:“我之量如何??童自大说:“哥,你不要怪我说,你也不像吃酒,竟像灌老鼠洞。这些酒差不多够我洗个澡的了。”笑道:“要是几年前,我见你有这大量,也不敢请你。几时到我家,我虽没有二哥这些好杯,我拿大碗也敬你这些酒。”邬合道:“大老爷海量,真天下无敌了。晚生看老爷兴犹未足,门下家寒屋窄,不敢屈尊。今借贾老爷美酒,做个借花献佛。”下席来将那大香桶筛满了,跪下奉敬。钟生道:“宦兄之量固宏,然酒亦足矣,可以不必罢。”宦萼此时的酒已有十分,听见钟生这话,他笑道:“亲家以我鼠量已盈耶?”遂道:“拿来。”家人双手持着,宦萼对邬合道:“你起来,我饮。”邬合道:“晚生特敬,如何敢直,求上过了。”宦萼大笑,也站起来,两三气饮完了,道:“干,请起。”邬合才起来。那宦萼也觉太过了,就靠在椅背上动不得。钟生见他醉了,说道:“宦长兄今日饮兴大豪,也似乎过了,且在榻上小憩,若何?”宦萼道:“亲家以我醉耶?我特酒满耳,我也不吃一点东西了,我仍跃马而回。【醉人不服醉,写得逼真。只可与知者道。】小厮们快牵马过来。”众家人牵马到。钟生还要劝他,他起身下厅,到檐前一拱,道:“恕不陪了。”一跃上马,呼道:“我不醉也,得罪了。”大笑鞭马而出。 走了不到数箭地,他酒涌上来了,【写酒亦有层次。先写酒满,还不大醉。后一跃上马,酒便上涌,然后方醉。妙。】在马上东晃西晃。家人忙上前两边扶住,前面一个拢着辔头,慢慢的走。正走时,只见一个酒辅门口围着许多人。宦萼道:“是为甚么事?我进去看看。”家人忙分开众人,让他马进去。众人认得他的多,又见他醉醺醺,都闪开了让他。到了里面,只见三四个人拉着那卖酒的往外拖。那人紧紧的扳住门枋,死也不放。说道:“就是送我到官,也许我分辩分辩。容缓两日,慢慢的设处,你拉我去怎的?”宦萼见了,喝道:“为甚么?快快的放了。”那几个人也认得他,忙放了手。宦萼叫那卖酒的问道:“为甚么事?”那卖酒的道:“小的两年前因没本钱,问阮大老爷家借了十两银子做本,五分行利,月月不少。今两年多,利钱也打过十几两了。这几个月生意迟些,利钱交不上,打发这几位大叔要把小的送到县里去处治,连本钱都要追。小的一时如何还得起?正在哀求他列位缓两日,他们不依,不想惊动了老爷。”宦萼听了大怒,吩咐家人道:“把这些放肆的奴才拿住打。”众家人见主人醉了,可敢不依?上前拿住,阮家三四个恶仆见他人多势众,又素知宦公子的名大,跪下道:“老爷天恩,小的们奉主人之命,不敢不来,与小的们何干?”宦萼虽然酒醉,心中还明白。遂问那开酒铺的道:“你方才说借他多少银子?连本利共该多少?”他道:“本钱十两,欠五个月利银,共十二两五钱。”宦萼哈哈大笑道:“我当该多少?”对阮家的人道:“多大事,你家主人这样要紧。你们叫甚么名字?”一个道:“小的名字叫庞周利,他两个一名盛苟,一名司敷。”【忙中伏下一笔,看官须牢记。】宦萼道:“你三个明日拿了他的文书,同他到我府里去龋”又问道:“该多少?”卖酒的道:“十二两五钱”。宦萼道:“我替你还他,饶这恶奴们一顿好打。你们是谁家的?”答道:“小的们是阮老爷家的。”宦萼对家人道:“饶他去罢。”【写他的话重复琐碎,活是个醉人,活是说酒话。】家人放手,那三个人爬起,飞跑而去。 宦萼此时觉酒越涌上来,有些把持不住了,说道:“扶我下来歇歇再走。”家人忙扶了下马,到铺坐下。那卖酒的见他撵去了阮家人,又许明日替他还银子,心中快活不过。走到面前,道:“这个去处,不是老爷坐的,请到小的房中坐一歇儿罢。”宦萼立起,就扶着他肩膊进去,吩咐家人道:“你们在外边伺候。”众人应诺。卖酒的扶着他,一步一踵走到房内,靠着桌子一张柳木椅上坐下。出来对他妻子道:“难得宦大老爷解了这场祸,我不敢近前,你筛一杯茶送去。” 妇人是个苏州人,颇有丰韵,长身材,细白麻子,走路俏生生的。虽是布衫布裙,却十分干净。就是房中,虽无甚摆设,即床帐桌椅,也都一尘不染。他便筛了一钟茶来,宦萼醉眼迷离,道:“放着。”那妇人将茶放下,宦萼道:“那卖酒的是你甚么人。”妇人娇声嫩气答道:“那是侬家丈夫。”宦萼乜乜斜斜向他道:“有你这样个人,还愁无钱使么?”复大笑向他道:“我是你甚么人?”【此数语写宦萼已爱此妇之甚,而后来竟能坚持不乱者,所以更为难得也。】那妇人红了脸,不敢答应。宦萼此时已醉到十二分了,受不住,道:“我醉得很,我要睡睡。”妇人道:“老爷不嫌床铺丑,请安歇安歇。”那宦萼就站起,搂住他道:“你扶我床上去。”那妇人没法,又不敢得罪他,扶他到床上。他此时也忘其所以,只当是在家中,伸脚叫妇人替他脱袜子,只得替他脱了。他自己将衣服脱了,道:“拿过去。”那妇人也接了,搭在椅背上。他只穿上一衫一裤睡下,妇人又拿被与他盖上,然后出来。 谁知他丈夫在窗洞中看得明明白白,遂拉住他妻子商议道:“宦老爷虽许明日替我还账,但是他醉话,不知醒了怎样?我看他有些爱上了你,你陪他睡一夜,若同他厚上了,还愁没吃没穿的么?”那妇人抿着嘴笑道:“这挤噶行得?侬若同他困,他乘了酒兴,还饶得过侬么?这事侬弗会子干个。”他丈夫笑道:“你又来说假话了,我每常觉得你会得很呢。要他不饶你才好。你想,我们银子没得还,阮家把我送到了官,打了板子,还要追比。这房子是租的,连家俬翻过来也不够还他。那时弄得家破人亡,不如你舍了身子救一救罢。人家的老婆,瞒了丈夫,还要去寻野食。这是我叫你去救两口子性命,怕甚么羞?”那妇人笑道:“命虽救了,怕人你的头要绿哉。”他丈夫也笑道:“如今正经人家,那男人暗戴绿帽的不知多少,何况于我?头虽绿了,不强如一顿板子打得通红的血屁股么?”妇人笑道:“你怕屁股痛,不难为侬了?”他丈夫道:“但放心,你一点也不痛的。就是弄破了,我寻个皮匠替你缝戛两针,还是照旧。”二人笑了一会,那卖酒的又道:“他一个大老官的性子,须你去就他才好。你留心些,我到外边照看那些大叔们去。”那妇人也未尝不肯能融,见丈夫虽然这样说,却不好慨允,那心中早已依了。见丈夫出去,他笑着进来。看看天晚,收拾完了。他苏州人的此窍,无日不洗几次的,那不必说。领了丈夫的命,也就上床,脱了上下衣服,掀开被,与宦萼同衾共枕而卧。【此亦与屈氏相同,妇人未必无愧心于此,盖欲高抬宦萼耳。】看那宦萼时,酣呼大睡。他有一番心事,不但睡不着,也不敢睡。 到有四鼓,宦萼醒了。心中想道:我昨日在贾兄弟家吃酒回来,到一个酒铺中来。几时来家,就不知道了。【是个大醉后醒时光景。古诗有云:独忆卸冠眠细草,不知谁送出深林。此数语在诗中化出。】觉得那被硬邦邦的,用手摸了摸,竟是布。【大约宦萼生平此是头一次试新。】心中说道:“我家中如何有这被?这是那里?”见傍边有一个睡着,还疑不知是妻是妾,问道:“你是谁?”那妇人明醒着,不好答应,以为等他高兴之后再扳谈不迟。问了数声,他总不答。宦萼伸手去摸,在他身上犹不觉,摸到了那妙处,觉得与妻妾之物大不相同,他此时酒虽未大醒,心内已明白,忙缩回手,问道:“你是甚么人?”一连问了几声,那妇人料道隐瞒不住,只得答道:“昨日老爷醉了,在我寒噶要困。侬丈夫蒙老呀许还阮噶印子,无恩可报,故叫侬来服侍。”宦萼听了,忙坐起来,道:“岂有此理。你丈夫在那里?”妇人道:“渠在外面同众位大叔们困呢。”宦萼道:“我的衣服在那里?”妇人道:“外面早得极,老呀再安歇一会儿罢。”宦萼道:“那里有这样的事?你快递与我。”那妇人知他是不肯如此的了,忙穿了衣服下床,黑影里在椅背上摸着了他的衣服,递过去。宦萼一面穿着,说道:“快叫你丈夫点灯来。”那妇人出去叫他丈夫,把前话向他说了,那人跌足抱怨道:“我就说你不在行,把事弄坏了。他这一醒,决不肯认账。”妇人也啐了一口道:“臭忘八,他弗肯个,难道叫侬攥住渠的不成?”他丈夫只得点了灯来。宦萼正色向他道:“我一番好心,许替你还银子。你倒做这样的事,几陷我于不义。”那人忙跪下道:“小的怎敢?蒙老爷天恩救拔,无可报答,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宦萼道:“叫我的人备马,我马上回去。”妇人道:“外面锣才四击,又无月色。老呀回府,栅栏虽不敢阻,黑了弗好走个。”宦萼宿酒尚未十分醒,也怕路黑难行,便道:“烧茶来我吃。”那卖酒的忙忙去了。 这妇人羞羞惭惭站在傍边,宦萼笑道:“多谢你的美情,承你俯身相就。我想来也非你之本意,不过因贫穷所使。我虽不敢淫污你,同宿半夜之缘,我也怜爱。明早叫你丈夫跟我去取,我与你五十两银子。除了还阮家,剩下的做个本钱,夫妻好好度日,以后这美人计万不可再用。你妇人家一失了身,为终身之玷,再悔不来了。”那妇人忙红了脸,跪下叩头。宦萼道:“起来,起来。”那妇人忙到厨下向丈夫说了,欢喜无限。烧上茶来送上,也叩头谢了。 他二人说话时,宦萼家人皆在窗外潜听。见主人如此,无不赞叹。后来大家常常说及,钟生知道,叹道:“不想他当日一个匪人,以为改过已奇了,何期造到圣贤地位。可见盖棺论定四字,方能定人之终身。”贾童二人知道,皆自以为不及。宦萼坐到天明,叫那卖酒的跟了他家去,给了五十两银子,他叩谢而回。他夫妻因此而成家,供着他长生牌位。后来生了儿女,儿子的小名便叫做宦大、宦二,女孩儿的小名也唤做宦大姐、宦二姐,以志不忘宦公子的恩德。【受宦萼之恩者多矣,而独写此卖酒人感之更深者,何故?谓保全人家妇女名节,其恩德更厚,借此意以警世间人耳。】宦萼数年来,他也不知救了多少穷苦患难,若要全记起来,真可汗牛充栋。人背后编他两句谣歌,道:昔年呆公子,今日善菩萨。 久之,传遍阖城。这些小孩子都听熟了,路上遇着他,就齐声相和的唱起来。他听见了,也自觉得意,越肯做好事。他一日出门,任着马蹄行去。在梅生家经过,他下马进去相探。梅生留坐,便酒小饮。正饮着,听得隔壁人家一个老妪一个妇人的声音,哭得甚是悲哀。宦萼问道:“这家有甚么伤心的事,哭得如此悲切?”梅生笑道:“这家一个儿子,有名叫做赵酒鬼,因醉死了。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妻子,古人说,幼妇哭夫,老母哭子,都是极悲恸的。”宦萼道:“此人如何就到醉死的地位?兄试道其故。”梅生道:“说起来倒也是个笑话,可以佐酒。兄慢慢消饮,听弟细说,以助一笑。”二人一面对酌,梅生一面细谈他的妙处。 你道这赵酒鬼如何是个笑话?他父亲倒也是个本分的人,家中也还有一碗饭吃。三十岁上才生了赵酒鬼,这酒鬼娶得有妻,也生了一子一女。他自幼好酒,先还瞒着父亲,私下偷吃。到了十八九岁娶亲之后,也不避父亲了,竟无时无刻不饮起来。后来糟透了,饮则必醉。他父亲也骂过不计其次。他听熟了,不但当是骂他吃酒,竟像骂着劝他吃酒一般,再醉得利害。到了三十多岁,父母六旬外了,他但天明起来,便到酒铺中去吃。当日淳于髡是一斗亦醉,五斗亦醉,一石亦醉。他则大谬不然,虽好饮而量极不济,一钟亦醉,一碗亦醉,一壶亦醉。他的饮法亦奇,大约是读过饮中八仙歌的,他内中摘了两句,道是:道逢曲车口流涎,饮如长鲸汲百川。 他无钱时,三文沽得四两烧酒,一口饮之。若有钱时,沽得一斤半斤,也是一气饮下干无滴,多寡总是一醉。他更有一件妙处,把刘伯伦酒德颂中两句,学得烂熟。你道是那两句?是:幕天席地,任意所如。 他但醉后,不拘街上路傍,放倒头便是一觉。【他也是从刘伶“死便埋我”句中学来。】一日大清早起,他吃得东倒西歪的回来。他父亲见了,不觉叹了两声,说道:“孽障,酒谁不吃,也有个时刻。或午后,或晚间,消闲无事吃些也罢了。大清早睁开眼就吃得恁个贼样,我知道你那是吃酒,明明是作死。”他哈哈的笑道:“老爹,你有年纪的人了,怎还不知道理。一个吃酒,有甚么时候。古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可见这酒是不等开门就要吃的。我听见人念李太白的一首酒诗,我拿他当了圣旨,我念给你老人家听:春若无酒花作羞,夏若无酒风生玻秋若无酒月徒明,冬若无酒雪没兴。 早起无酒懒下床,晚间无酒睡不定。 一时无酒便有灾,因此把酒当性命。 我续了他两句,道是: 世上若有同心人,几句良言便相赠。 老爹你说,可通不通?我讲个道理给你老人家听听。人家说早起瓯一瓯,强如做知州。这酒从清早晨吃起,慢慢的自然就醉到午后下晚了。你道我作死,当日彭祖活了八百岁,你看他不吃酒来么?世上的老头子难道都是不吃酒的?那月子里的娃娃,同娘肚里的孩子,就死了,那也是醉死了的不成?【他这一番说,实在他的令尊没得答。】我虽吃酒,还有个检点。不像别人死贪着他,倒街卧巷撒酒疯。我有个《耍孩儿》唱与你老人家听听。”遂高声大唱道:劝为人酒莫贪,吃了他就发癫。行凶撒泼欺良善,双亲不识高声骂。儿女相扶打几拳,妻儿不敢傍边站。劝人生休贪美酒,不饮他倒也清闲。 他父母听了,又好笑,又好恼。骂道:“奴才,你既知道这个曲子,你又望死里贪他怎么?我管你死不死,只可惜我白养了你这样大。”他道:“我死只填了我的坑,与你老人家不相干。你倒不吃酒呢,你的胡子头发就不该白了。有了几岁年纪,那滴溜都碌的葡萄话,不知打那里来的,叫人入不上耳。”复哈哈大笑道:三杯和万事,一醉翻筋头。 “哎呀,快活快活”,一步一跌的往房中睡觉去了。他父亲不由得生气,骂了几句,饭也不吃,到房里也就睡了。这赵酒鬼一觉直睡到次日天明方醒。渴了要茶吃,他妻子倒了一钟茶与他。说道:“你也三十多岁了,吃杯酒越发连尊卑都不认得了。昨日老爹劝你少吃酒,不过是疼儿女的好话。你嘴里胡说乱道的,把他老人家气了一日没吃饭,睡倒在床上。一个六十多岁的父亲,养一个独子,不能孝敬他,反倒叫他生气,你心里也安么?你也现有儿女,将来不怕学你的样儿么?”赵酒鬼道:“放屁的话,我从来是极孝顺的。除了吃两杯酒,别的再没坏处。况酒吃在人肚里,又没吃在狗肚里,我可敢冲撞他老人家?这不过是你想劝我断酒,拿这不孝的名来压枉我,你当我不知道么?”他妻子道:“你当我说假话,你过去看看老爹可有病没有?你再问问奶奶你昨日说些甚么话来。”他道:“我不信,我吃酒从来也不会醉。就有三分酒意,心里像明镜一般,再不胡涂的。”他妻子道:“你自己说的明白,三杯落肚,天也不知多高,地也不知多厚呢。你还知道甚么?”他道:“当真的?既是这样,我这酒还吃他做甚么?我从今就断了,再也不吃他。”妻子道:“你那有本事断。你要断了酒,除非狗就不吃屎。此时说断,停会见了酒,喉咙一痒,好又想开酒。”酒鬼道:“甚么话?你把我看得半个钱也不值。你当我爱吃酒么?我不过适兴而已。汉子家说话,一言既出,如白染皂,说不吃就不吃,甚么要紧。我再要吃酒,如同吃脖子上的血一般。我今日同你打个赌,看我可有本事断没有?”他妻子听他说得斩钉截铁,满心欢喜,忙去向公婆说了。他父母虽信不过,想他或者戒了,也不可知,心中也暗喜。赵酒鬼果然亏他竟戒了一日,是平生所未有的事。 到了次日,老早出去,下午时分,他吃的醉得不堪。一身臭泥,满头满脸都是,帽子也没了。一个姓扶的朋友搀着送了他来家,说道:“他不知在那里吃得恁个样儿,跌在沟里倒浸着,几乎淹死了。幸喜我看见,救起他,送了回来。”他妻子谢了那人,扶着他进房,浑身臭不可闻。抱怨道:“昨日赌咒发愿说不吃了,今日越发醉得恁个样儿。”酒鬼大怒,跌跌舂舂,夹脸就是一拳打去。短着舌头骂道:“我肏你娘的眼,我吃脖子上的血,与你甚相干?”那妇人见他打来,忙一躲闪开,不曾打着。他打了个空,失了一失,几乎跌倒。越发怒起,兜裆一脚,正踢在那要紧的地方。那妇人一手揉着,蹲着哎呀哎呀的叫。他那一儿一女见娘如此大哭,叫道:“奶奶快些来,爹爹把妈妈踢坏了。”酒鬼怒道:“肏你多嘴的娘。”一个一脚,踢得两个孩子满地乱滚。那妇人心疼儿女,怕打坏了,忍着疼,挣起来,一只手拉着一个,弯跑了出去。他便横倒在床,头向里,脚拖在床沿下,酣呼大睡。 次日醒来,叫他妻子。那妇人只得一瘸一跛的走到他跟前,他问道:“你好好的怎么瘸了?”他妻子道:“你昨日撒酒疯,把我同两个孩子都几乎踢死了,还问怎么?”他大笑道:“这里那里来的鬼话。我前日戒了酒,昨日只吃了一杯,又不曾醉,好好的撒甚么酒疯?拿这没影儿的话冤赖我。”他妻子道:“你不曾醉,你这一身臭泥是那里的?你的帽子望那里去了?要不亏扶大爷送了你来,大约也淹死在沟里了。”他看了浑身的泥,咂嘴道:“这又奇,这又奇了。”才没得话说。他妻子见他满身满床无处不是臭泥,心里固然气恼。又看不过,烧了水来,叫他洗了,浑身换了衣服,他又出去了。累得这妇人把被褥都重拆洗过。他父母知他是个劝不醒的了,说也无益,任凭他去。 一日,深秋天气,他又多了一杯。套学古人的诗句,略略改头换面,古诗云:醉卧松竹梅林,天地借为衾枕。 他在街上就高卧起来,竟一觉放开天地,稳的大睡。忽然下起雨来,雨虽不大,连绵不住,浑身淋得精湿。他在醉乡深处,全然不觉。有一两个认得他的,走来推叫,那里叫得醒?大雨下着,人都怕湿了衣服,各人都自顾去了。他睡了多时,身上被冷雨一逼,也渐渐醒来。打了两个寒噤,睁眼一看,原来睡在这样一张大土床上。爬了起来,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挣了回来。他妻子叹了几口气,又把湿衣替他换了,放他睡倒,拿被替他盖好。到了半夜,浑身热如火炭。次日便不能下床,恹恹睡倒。延医调治,药都不受,服即吐出。茶饭都不吃,终日只饮数杯。他母亲守着他,哭了几场,他也心酸落泪。过了几日,倒也觉得好些,饮食稍稍略进。他母妻喜得了不得,劝他道:“你这一回若逃得出命来,真是死里逃生了。此后酒再不可吃了,留着命多活两年罢。”酒鬼道:“我难道是死人么?经过了这一回,还不知道。前日见奶奶望着我哭,我心酸得要死呢。”又过了十多日,竟可以扶杖而起。也将有廿多日,一滴也不曾沾唇。 一日偶出,大醉而归,病复大返,却待毙了。他妻子坐在床沿上,流泪叹道:“每常爹妈说了你多少,我劝过你几千百次,你总不听一句。今日到了这个地位,丢得父母年老,妻儿幼小,你也放得下么?”他悔也无及,一言也没。只长叹了几声,滴了些泪,还要了一碗酒吃,便奄然而逝。他父亲虽有这儿子,每常生气,似有如无。见他死了,堕了几点泪,也就撂过。他母亲只此一子,焉得不恸。他妻子见公婆年迈,儿女幼小,自然哭得伤心。梅生是紧邻,尽知底理,详细向宦萼说了。不禁大笑,作别而回。 宦萼行了好事多年,越发勇猛精进,竭力行善。小娥数载连生三子,都好个齐整相貌。那宦老夫妇后来双双活到百岁,一日无病而逝,人皆以为奇异,都称他训子积善之报。宦萼夫妇同小娥家俬越富,皆享期颐之寿。儿孙满目,个个孝顺。这都是冥冥中暗酬他的阴德,正是:欲享遐龄须积德,要生好子定存仁。【阅至此,以为宦萼之事终之言矣,不意后面还有数段,真写得好。即如前面已行到水穷山尽,忽然一转,又见奇峰突起,令人眼界倍新。】此是后话。且说那权氏在宦萼家磨了二三年,虽有衣有食,无一日一时得暇,时常逢恨自愧。那缪氏又常言冷言冷语的点他,道:“做妇人的,不管穷富,守着一夫一妻,将就度日子,就是造化。得享福呢,是命好。受穷呢,怨自己命不好。俗语说,命里只该八合半,走遍天下不满升。爬得高,跌得重。我们在人家当着个奴才,虽不愁吃穿,伺候主子,深不是,浅不是,一日提心吊胆。巴不得做个穷百姓,无拘无束,吃口凉水也安心,何等快乐。我听见说你当日的丈夫还是个相公,就是穷些,谁不叫你一声奶奶?你今日到了这里,赶得上谁?人都知道你休弃丈夫,谁眼里还有你?你如今可悔么?”权氏也无言可答,惟有眼泪鼻涕的哭。 一日,侯氏生辰,有钟奶奶、戴姨娘、梅奶奶、贾奶奶、童奶奶、邬大娘都来拜寿吃戏酒。撤席以后,正本儿点了《烂柯山》,朱买臣前逼、后逼、痴梦、泼水四出。缪氏同权氏也在傍边看。看到逼嫁的那个样子,缪氏笑着悄悄的向问他道:“你当日同你家相公吵闹着要嫁,想也就是这个样儿子。”那权氏羞愧无语。缪氏道:“一个汉子这样跪着哭着苦留他,他还不肯,好个狠心的淫妇。”笑道:“丈夫这样心疼,就穷死了何妨。怎就无耻到这个田地?”权氏想起在平家,虽无穿少吃,丈夫也极恩爱。今日到此,有谁动怜?不住擦泪,那心又悔了几分。缪氏冷眼看着他,看到痴梦那种丑态,缪氏笑着叹道:“你看崔氏这淫妇,当日耐一耐穷苦,今日何等的荣耀?大约他此时不知怎么心悔呢。”又看见张木匠出来那关模,笑道:“拣汉精的娼妇,嫌丈夫穷,就该嫁个官儿做夫人奶奶去,还嫁了个木匠。你也就像他了,乡宦财主嫁不成,嫁到人家来当奴才。”羞得那权氏真无地缝可入。又看到泼水那一出,缪氏道:“你看看这个淫妇,与其今日跪在马前这样出丑,何不穷的时候忍一忍?今日也是香车宝马,何等受用?也怪不得,他没这个福。”那权氏越深自后悔,听那朱买臣唱道:恁娘行福分底,恁娘行福分底,做夫人做不得。恰才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你享不起。绣阁香闺,翠绕珠围。蠢妇你年将四十,羞答答,荐谁行枕和席。 缪氏道:“将四十岁的老婆,后面的光阴也就有限了。既跟着丈夫苦了多年,就穷死了,也有个好名。何苦吵吵闹闹,到了人家,还是这个样子,反落了万代骂名。这是何苦?就算嫁了个财主,男子汉的心肠,见他嫌穷弃了前夫,一个活人妻,也就不把他为重了。”那权氏正是三十七岁出来的,听了年将四十这两句,又羞又恨,由不得泫然泣下。又听得唱道:收字儿急忙叠起,归字儿不索重提。【蠢妇,你可记得当初拍掌的时节么?】我惨哭哭,双眸流泪;的溜溜,双膝跪地。那时节,求伊阻伊,实望指你心回意回呀。要收时,把水盆倾地。 缪氏笑道:“这痴淫妇,水如何收得起来?与其今日求他收回,何不当初不要闹出。我听得说你的前夫虽不曾做官,这三年来得了美馆,比当日大强了。”又笑道:“你几时也去泼泼水,求他收你回去,免得在这里受罪。”权氏忍不住跑了回房,上床拿被裹着头暗哭。此夜他一心痛悔欲归,不敢出口,只把心腹话告诉缪氏,时常流泪。那司富说了数次,他仍堕泪不止。 司富一日大怒,拉到宦萼的跟前,道:“这老婆作怪,这几日无缘无故,动不动就淌眼泪的哭。说着他总不理,要打几下才好呢。”宦萼问他道:“你好好的哭甚么?”他不敢答应。宦萼怒道:“他大约是想汉子了。这样无耻的妇人,我上边也用他不着,可将他配一个马夫,叫他帮着汉子群里去煮料。”看草的养马的司妇就拉他道:“跟我去。”他跪下哭道:“老爷就打死我也罢,我不愿去。”宦萼道:“你既不愿,你心里要想怎么样?”他欲说又不敢,只含着眼泪不作声。缪氏在傍使了个眼色与他,道:“老爷问你,你有话就说,怎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权氏叩头道:“老爷奶奶的恩典,把我赏回前夫,就是万代的天恩了。”宦萼道:“你还想回去?只恐怕你到了他家,又想要跳槽。”权氏道:“我一念之错,到如今悔已无及了。若得跟了原夫,就饿死也不敢再生他想了。”宦萼道:“你当日卖到我家来,今日谅你丈夫那里有银子赎你,我为甚么白放你去?除非打一百皮鞭。一则戒你不许再效前番的举动,二则算我的身价。你要受得,我就放你去罢。你怎么说?”权氏欣然道:“老爷恩准我回去,情愿领打。”宦萼叫取了皮鞭来。登时取到,宦萼又问道:“你果然愿打么?”权氏道:“愿打。”就爬在地下。宦萼笑道:“权记着你这一次。”向司富道:“带他去罢,他当日的衣服换了来。”司富遂叫他跟了去。宦萼又吩咐去请平儒。 权氏仍换了向日来的那衣服,带了几件首饰,又带了来。宦萼、侯氏同站了起来,让他坐。他不知是那里的账,那里敢坐呢?睁着两个大眼睛,【他此时真是睁着两个大眼睛做梦。】望望宦萼、侯氏,又望望众人。宦萼笑道:“你请坐了,我有话对你说。”司富拉他坐下。 宦萼把当初遇见他父亲、丈夫,说他要休夫改嫁。“我知你夫家甚穷,就叫他强留下你,也不能相安,故商议了这个计策。弄你到我家来,磨磨你的性子,叫你后悔。你想一想,你就另嫁了人,一个活人妻,还有人敬重么?我怜你夫妻,不忍看你们拆散,故想出这个法儿来。你今既然悔心,要归前夫,是极美的事了。你原夫在我家教了三年学,家中也不像那样贫寒了。你此去安分守己,同丈夫一心一意的过。再有不肖的这念头,恐就不能再容你了。”那权氏听说了,如梦方醒。见是成全他夫妻这一点好心,又羞又感,跪倒痛哭拜谢。侯氏忙忙亲自搀起,又劝了许多的好话,还赠了他些衣服零碎物件。他又拜谢了司富、缪氏众人。【司富只算是大座师,缪氏方是嫡亲房师。】外面来说,“平相公来了”。宦萼出去道:“恭喜,尊夫人已悔过了。”遂将来历,着两个仆妇,一个做恶,一个做好,如何点醒他。今日悔悟,又将如何试他的详细告诉了。道:“先生今日同回,可谓珠还合浦了。”平儒揖而又揖,谢而又谢。宦萼吩咐叫两乘轿子来,又叫请出权氏。 他夫妻一见,不觉大恸,双双拜谢。轿已到了,让他夫妻上轿同回。随后送了一桌菜一瓶酒去。平儒请了丈人相会,权氏又羞又喜。一家深感宦萼成全之德,念不置口。他夫妻后来甚是和美,白头偕老。平儒教了几年学,得了两百银子束修,虽不能丰厚,也不像当年无衣无食,一贫彻骨了。按下不题。 且说宦萼的大舅子侯敏,十数年来已升到太仆寺正卿。带一封信来说,朝中四路发兵,太仆马匹发尽,兵饷不继,无从采买。兵部太仆寺公奏,奉旨新开捐纳事例。内有一款,凡系革职内外文武大小官员,一品者捐马二百匹,二品者捐马一百五十匹,三品者捐马一百匹,以下递减,每匹折银一百两,准复祖父封赠,本身诰命。如捐复职者加倍。老伯何不趁此捐复祖父封赠,亦绝好机会。宦公父子商议,宦公道:“我之封诰可有可无。我做官一场,祖父的封赠一并消去,深为可耻。今去损复了,也是一件美事。须你亲去同你大舅商量行事。”宦萼答应了下来,遂差人先去雇船。 尚书正二品该捐一百五十匹,着六个的当家人押银一万五千两,从水路进京,先期去了。他自己带了五千金,打旱路起行,要到京中托他大舅打点料理。收拾明白,择吉日起身。众家人要带鸟松、弓箭、腰刀之类,宦公知道,问道:“你们带这些东西做甚么?”众家人道:“带着这么些盘缠,路上好防盗寇。”宦公笑道:“好不知事。你们带着兵器,明是告诉人带着银子了。古人说,投鼠忌器。若路上不遇着小人是万幸,倘若遇着了,那都是亡命之徒,你们就同他敌得过么?银子失去小事,还要送了性命。你们不许带一件器械。【真是老诚之见。】即不幸遇贼,竟全送与他。我也还不穷在这几千金上,只保你小主平安回来就罢了。”众人可敢不遵老主的命?钟生、梅生、贾文物、童自大治酒钱行。临别之日,送至江口而回。 宦萼带了十数个家人,雇了骡子进京,一路平安无事。一日,到了泰安州地方,离城尚有四十多里。一片荒郊,杳无人迹。有几句道那时的境况:十里俄惊雾暗,九天倏睹云昏。八方民舍断朝烟,七有浮屠无夜火。六翮飞禽争投栖于别群,五花头踏尽潜避于州堂。【此位州尊可谓畏贼如虎。】四野牛羊皆没影,三齐百姓悉无踪。两下来人俱说此间行不得,一声唿哨果然草莽有强徒。 正然走着,突遇一伙土贼。有五六十人,拖枪拽捧,蜂拥前来。也有拿着割麦的扇刀,有拿着辟柴的斧头。头上都裹着花布手巾,腿绷赤脚,一床蓝布单被子拴在一根竹竿上做了旗号,敲着两三面破铜盆作了金鼓围了上来。手中乱舞,脚下混跳,口里唧唧喳喳,只叫留下买路钱。【确乎是一起乌合土贼行径。】众人见了这些样子,又好笑,又好恼,面面相觑。赤手空拳,寡不敌众,可敢同他相抗?将所携的五千金全然劫去,还将铺盖行囊,扛的扛,背的背,一轰去了。 宦萼同众家人,一个个垂首丧气。问了家人可还有剩的盘费,这个说还有两余,那个说还有三四两,共算算,还剩有二十余金,够作盘费,可以到京。又走了廿余里,到了一个大村庄中,约有千余人家,觅了一座店歇下。店主见他们没有行李,不肯留。宦萼就坐在店门口,告诉他午间遇了这伙贼劫去。店主道:“近来土贼窃发,各处都有,多少不等,尽是饿民哨聚。地方官又不敢申报,来往的人吃了他多少亏。近来客人们都知道了,三二百结伙同走,方保无事。你们怎么也不问一问,就冒冒失失撞了来。可惜失去了一注大财。主仆们商议还是报官,还是走路?”宦萼道:“据店主说,四处都是贼。报了官,去拿那一起的是?知道是谁劫了去?只管守着,岂不耽误了大事?忍着撂了罢,到京寻你大舅爷商议,再作区处。但只是没有行李,恐路上盘诘琐碎。” 正在踌躇,只见一个人走进店门,向着宦萼纳头便拜,道:“恩人方才吃惊了。”宦萼连忙扶起,看了看,不认得。问道:“尊驾是谁?面荒得很,怎么认得我?又何以知我遇贼?那人笑道:“老爷不认得小人了?小人名叫赖盈,那年该了卖货郎姓毕的十两银子,蒙老爷替小人还了,又赏了小人一锭盘费。小人想,一身是病,在外没用,就趁那银子做路费。回来两年,病倒好了,今年又遭了流贼,只剩了一身。又值年程荒歉,只得入了贼伙度命。老爷的天恩,小人是时刻想念着,方才是那里见了老爷就认得。因同众人在一处,小人不敢认,特暗暗跟了下来。老爷可报了官?多着些官兵,小人领了去,靠那些毛贼中甚么用,所失的东西,一去就可夺回。”宦萼大笑道:“今日晚了,我们明早同到州里去。” 正然喜笑,只见门外一阵有三十余人,都骑着马,个个弯弓插箭,臂鹰牵狗,簇拥而来。宦萼正要问店主是甚么人,只见为首的那个彪形大汉,一眼看见他,忙跳下马来叫进来,道:“这不是南京的宦恩兄么?”宦萼忙站起,细细将他一看,原来是鲍德。他一把拉住宦萼的手,道:“恩兄几时到的?那阵风儿吹了你来?这两年想杀俺了。若不是我今日出来打围,几乎错过。如今往那里去?”宦萼将上京有事,适间遇贼被劫,并赖盈才来报信,明早要去报官的话相告。鲍德笑道:“恩兄放心,包在弟身上取来。还且请到舍下去再讲。”宦萼真是他乡遇故知了,无限的欢善。叫拉出马来,同他并骑而行。 到了他门,好一所大宅。门外都是合抱的大柳树,围墙数仞,四角四座看家楼。进了大门下马。二门内方是大厅,两边刀枪兵器插满数架。两人揖罢坐下,鲍德道:“自从别后,无一日不想念恩兄。我屡屡要南去一会,因连年荒歉,盗寇纵横,不敢离家。今日甚么风吹得恩兄到这里来?”叫小厮:“快去请辛大爷来,你说南京的宦老爷来了。”宦萼道:“令姑母安健么?令表兄府上在那里?”鲍德道:“家表兄那年承恩兄资助盘缠,兼程星夜来家。家姑母一见,病就好了,近来着实康健,每常感念恩兄不荆”宦萼道:“多大事,为何尊兄这样挂齿?使弟不胜汗颜。”不一时,辛同到来,深谢向日之情。 少顷,拿上酒肴来。虽不比宦萼家烹调味美,他都是猪羊鹅鸭烧煮着,大盘堆砌馒首薄饼米饭粉汤,也十分的丰盛。鲍德同辛同陪着,又吩咐家人款待宦老爷的管家同赖盈吃。他主仆上下都吃毕了,请宦萼到小斋内坐。又摆上果品腌腊下酒之物,让了坐下。鲍德向他道:“弟有些须小事,今晚不得奉陪,家表兄在此相伴。”宦萼道:“尊兄只管请便。”鲍德去了,辛同陪着饮了一会。宦萼不用了,榻上已铺设下簇新的衾枕。【与前鲍德到他家一对。】辛同吩咐下人,管家们都给他们铺盖,【细。】答应俱有了。然后二人对面两床睡下。宦萼着了辛苦的人,又因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一觉直到黎明方醒。 忽听得外面人声汹汹,马嘶犬吠。宦萼惊问辛同道:“此是何故?”辛同笑道:“大约是舍表弟回家来了。”宦萼道:“令表弟何处去来?”还未说了,只见鲍德箭衣扎袖,头裹包巾,腰悬铁锏,如天神相似进来,哈哈大笑道:“幸不辱命。”宦萼忙起来看时,许多人搬进银子搭连并铺盖行李。所失之物,一件不少。问鲍德道:“尊兄效三鼓夺昆仑之法,请教在何处得来?”鲍德笑道:“弟与家表兄在此处颇有个声名。我这村中有二千余家,老幼不算,健壮男子将有三千人。农忙时耕种,闲时操练武艺,做古制寓兵于农之意。众人尊我兄弟二人为首,悉听调度,器械皆是我给他们,他等齐心守护庄村。一声有械贼,我二人一个领众杀贼,一个统人守护。不要说这些土寇,就是些少流贼,也不敢到我这里来。【伏后点灯子败去。】这左近的毛贼,我也不去伤他,他也不敢来犯我。昨日晚间别了恩兄,带着赖盈,我领了几十个人,有二鼓将尽,到了那里。众贼正然好睡,将一个个绑了,追问这项银子东西。他们闻知是我朋友的,他等磕头赔罪,双手送还,一丝不少。弟也便饶了他等。”宦萼谢道:“非兄大力,此物已属他人了。但只赖盈是不能回去了。”鲍德问他道:“你可肯在我这里?要是肯住下呢,我替你安个家,也很容易。”赖盈忙叩头道:“蒙老爷天恩收留,小人的大造化了。”宦萼梳洗了,要到辛同家去相拜。辛同辞道:“不敢劳尊驾罢。”宦萼道:“不但有老伯母在上,就是尊兄,也没有个在此一会的理,竟不到府上。” 辛同同鲍德陪着他,也不骑马,三人步行,同到了辛家。重又作揖,托他禀侯老伯母。他老母请到上边去一会,深谢了一番。坐了片时出来,就留酒饭。宦萼要辞行,鲍德笑道:“恩兄好容易得来,至少也住十日。”宦萼将捐复祖父封诰的话相告,恐误了日期。他二人道:“既为此大事,不敢苦留。兄回来时,在此多住几日罢了。”宦萼道:“这不敢许。弟或水路回去,或又走他道,怎敢失信于尊兄?”他二人道:“罢了。兄今日住了一日,明早送别。”宦萼见他二人情意殷殷,不好再辞,也就住下。吃毕酒饭,辛同留住他下榻。他每人以二百金为程仪,宦萼再三辞谢,道:“弟所带盘费尽够用了,不敢劳二位尊兄费心。”他二人知他带的银子多,也不相强,午间备席共饮,鲍德道:“兄既远来,才会得一日,就要别去,何以为情?”向辛同道:“近日贼寇公行,我要保家,去不得。今宦兄携着重资前往,我又不放心,恐前途有失。奈何?老长兄带几个孩子们,护送他到卢沟桥再回来,方才放心得下。”辛同欣然道:“我明日同去。【此行用辛同送去者,彼二人皆受过宦萼之情,鲍德夺回行李,已报之矣。故辛同远送,以报向日之情耳。作者一笔不肯易下。】宦萼是惊弓之鸟了,见他说送了去,说道:“承二位尊兄如此见爱,真朋友而骨肉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早约到他家,吃了酒饭起身。宦萼临行,给了赖盈一百两银子安家。他要推辞,宦萼不肯,他叩头领了。鲍德同赖盈送了廿余里方回。辛同带了七八条健汉,都带着弓箭,骑着壮马,直送到卢沟桥后,方作别回家。宦萼言谢不尽,两人分手。 宦萼进了京城,到他舅子家住下。他二舅子侯捷也相会了,一番亲热接风,不必细说。托他打点,钱能通神,自然明白。家人押的银子也到了,交了进去,仍将昔日追出的官诰给还。宦萼见旱路的贼多,要从水路回去。他素常听得钟生说戴氏的父亲在张家湾开大船埠头,他叫人先去问着了,说了详细。此时戴良老故了,正是戴迁主家。他久矣接女儿的信,知他的外孙定的是宦尚书的孙女、宦公子的女儿,不胜欣喜。今听得他来到,忙叫请了来,酒饭相待甚浓。次日,又戏筵款待,宦萼甚是不安,烦他雇了两只麻溜船,要图赶快归家。戴迁又送了许多下程食物,烦他带信与钟生。又带了些东西送两个外甥。宦萼谢了他上船,昼夜兼行,月余到家。 宦公见请了诰命回来,心中大喜。宦萼说起遇贼劫去,正在进退两难,亏得赖盈报信,鲍德夺回,辛同送至都门,详细禀知父亲。宦公叹道:“俗云:行好自有好报。做好人何尝吃亏?可笑世人不肯行好,奈何?”宦萼取出戴迁的信,同带来之物,差人送到钟生家去。钟生同贾文物、童自大、梅生又来贺喜接风,热闹了十多日。 过了月余,一日,钟生来对宦萼道:“贾兄做了一件豪举,我们竟不知道。昨蒙圣恩,特授兵部职方司员外。他到舍下来问弟当受不当受,弟才得知。”宦萼道:“请长兄细说其详。”钟生自首至尾告诉了。宦萼道:“可惜这场义举,被贾弟一人做了,我们少不得大家约同公贺”你道贾文物做了甚么义举的事,平白地就得了官?且看后文,便知分晓。 姑妄言卷二十终 第二十一回 史司马为国忧民贾进士捐赀杀贼姑妄言卷二十一钝翁曰:(缺14字)全真,然皆颇有影(缺18字)禄乃见于史册(缺19字)。贼攻城掠地(缺128字)朱和实有其人,并非捏(缺11字)。他三人禀史司马之语,真破□□□□非纸上谈兵者也。 听说捐俸,汲断金几乎急断筋。傅胜系富甚之大臣,无视国家之事,一毛不拔,反诉许多苦恼。听得借库帑,牛骍又十分牛心。都是此等臣宰,如何不把明朝天下送去? 贾文物之捐赀,实由于鲍信之鼓励。贾文物救众之功固大,鲍信怂恿之功亦不校贾文物旌之以官,理固应然。鲍信亦得受职,不为过也。 闯贼连破洛阳、汴梁二事,俱载正史,一字不谬。然正史犹未若是之详,看之令人发指。 正史载裁驿一事,实倡于毛羽健,而成于刘懋。此骂羽健身为龙阳,妻淫家仆,犹不足尽其罪。或谓此虽系骂羽健,故及其妻,但不当辱及温体仁。然有说焉,体仁初入阁时,民间即谣云:猪遭瘟。朱乃国姓,谓朝廷之用温相也。其实体仁不但庸懦不堪,且坏了许多大事,骂□□□□亦不为过。羽健以悍妻之故,流祸于国家。承(缺文13字)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裁驿疏上,乃刘懋一力奏准,其罪浮于羽健,故后身被杀,妻配贼复淫于人也。 此一部书中,一个人有一个小传。有先叙来历而后叙其事者,有前后叙事而中段叙其来历者,有事将叙完而未后始出来历者,有叙他人之事内中带出此人来历者,种种不一,非细心观之,不能见也。即如大方家作文字,或两大比,或三股,或散作,或八股。非如小学生初开笔,如板上钉钉,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板板六十四,一定而不可移之死规矩也。 叙毛氏之事多矣,至此方细出始末。不但其文有参差先后之妙,更足见其不肯遗漏一笔。 第二十一回史司马为国忧民贾进士捐赀杀贼附:李自成万恶滔天鲍信之一心奋义话说那贾文物做的是甚么义举?他竟是为国为民的一段热肠。因自成这个恶贼,向年兵犯凤阳,斩陵木,烧寝殿,杀官吏,纵罪宗,抢劫一空,大有所获。他心犹未足,直杀到沿江一带州县,有觊觎南京之意。那些官军闻风而逃,可怜那老弱黎民尽填沟壑,子女玉帛车载马驮,屠戮之惨,真不忍言。 因凤阳是祖陵要地,四处官军兵马虽然十分害怕,少不得要求恢复,援兵四集。那些流贼因妇女众了,辎重多了,也不暇来攻取南京。他原不要城池地土,闻知此信,携着红裙翠袖,囊着白镪黄金,方谈笑鼓舞而去。这些逆贼见地方既富庶,守备又无人,来往自由,好生乐意,时时刻刻扰乱一番。 我且把这瞎贼的出处说个明白,看官方知他的来历,然后再说他的那些惨恶,以见那时生民涂炭。我们大家唾骂他一番,稍泄当年那些人的怨气。 他祖籍系陕西延安府米脂县人氏,世居于此,他父名李守忠。他家七八代前的一个祖宗家甚富饶,一生酷喜斋僧养道,数十余年力行不倦,人皆称他为李善友。年将衰暮,忽一日,有一个邋遢道人,臭味难闻,到他家来化斋。李善友毫不憎恶,欣然款待。斋供已毕,道人向他道:“贫道素知老居士乐善不疲,后世子孙必有大贵人出。贫道四处云游,离此二百余里,万山之中有一块福地,老居士百年之后可卜吉于此,将来定有兴者。”李善友欢喜无限,邀请这个道士同往去看,道人也不推辞。李善友备了行李头口,到了那山脚下一村中居宿。 原来这村中有许多姓李之人,李善友叙起宗谱来,都是一族,尚在服内,更加欢喜。次日,同道人入山点了穴。道人道:“葬时须起造一大圈,内设大铁缸一口,满贮灯油。若铁灯不灭,李氏当兴。”李善友深谢了道人,仍约他回家厚赠。那道人笑道:“我为居士择此善地,报生平之善行耳,【阅此,古云阴地不如心地,善哉言也。若此道人所点之地不佳,冢中枯骨亦何以安?异日伐冢时,脑中有龙,尸骨皆青,亦异地也。若谓佳穴,冢中枯骨犹然暴岂,子孙死于法者几尽,所佳者何在?昔日朱文公见一恶人葬吉地,叹曰:“此地不发,是无地理。此地若发,是无天理。”后此坟被水冲去,可见不如心地也。吾思道人点此一穴,并非吾因,岂为李闯谋耶?须反观之。】岂图报耶?”遂拂袖如飞而去。李善友追之不及,众皆惊异,以为是神仙点化。李善友归家,便将此事与儿孙说了,再三嘱其死后如法安葬。 又过了十数年,李善友老故,子孙遵他的遗言葬下。后来他族间听得说这是一块福地,都想沾些余福。李善友的坟居中,周围竟葬了有十数处。传到了李守忠,他是弟兄二人,他哥哥名叫李守义,长他有三十来岁。生了一子一女,子名李自达,比李守忠倒还大了两岁。李守忠在县中当了一名捕快,他生性暴戾,凶恶无比,却手段高强。数百里内的强盗小贼,无一个不是他的门下。年年纳奉,月月馈金。他到了三十余岁,尚无妻室。 一日,有一个相士偶然遇见他,啧啧称异,道:“我阅人多矣,未有见君相貌之奇者。”李守忠问他缘故。相士道:“他人之相,穷通寿夭应在一身一世。而君之尊相,应在后人,将来定生贵子。但须积些福德,则异日贵盛无比。”他听了这话,暗合他祖上的传言。他此时囊中所积也有二千余金之赀,遂辞了差使。因想贵子尚还无母,央了一个姓连的媒婆寻亲。【媒婆而曰姓连,何意?谓男女一姓恰巧皆托他一人而联合也。】就将相面的话告诉了他,要娶一个有福的妻子,好生贵子。那时有一个名妓姓苟,老鸨死了,是他自己当家。也三十余岁了,在风尘中历了将二十年,个中滋味已经尝尽,意欲从良,尚还未决。 一日,有一个番僧到他家来偷嫖。这苟氏阅历之人虽多,从未尝见过此凹目凸鼻卷须环耳的异物,欣然留宿。交会之后,这番僧向他道:“我看你骨格清奇,后来定生一个贵儿。不可在这风月场中,错过了可惜。须嫁一贵夫,以图下半世受享。”苟氏听了,正合他向来从良之愿,也烦媒人替他寻觅好夫,这媒人恰好就是李守忠所托的连氏。连氏便将相士说李守忠的话相告,苟氏满心愿嫁。连媒婆又走去向李守忠也将苟氏当生贵子的话说了。李守忠见他两人的不约而同,无限欢喜。就择吉行聘,娶了过门。一个贵阳,一个贵阴,无夜不造作一番,想生贵子。谁想造了数年,贵种已将下尽,而贵子毫无影响。李守忠一夜向苟氏叹道:“我同你这几年来贵种下了无数,贵精去了一盆,并不见过贵子的影儿,真是可惜。”苟氏笑道:“便是贵子,也不过是偶然的一次贵种遇着。若你次次下的都是贵种,我的这一块陈妈妈,竟是一张百官诰了。”二人大笑了一常那一年,他到了四十岁,尚还乌有。他夫妻着了急,一同商议斋戒沐浴,往西岳华山金天大帝庙中去求子。烧香回来,一夜,夫妻正然睡着,同梦见金天大帝领着一个冲天冠赭黄袍的黄帝,向他道:“此破军星也,赐汝为子。”他夫妻梦中惊喜拜谢。醒来,彼此相述,深以为异。忙起来洗沐了,焚香叩谢。他二人得了此梦征,每夜越加下力。你看他好造,直造得力尽精疲,那苟氏腹中果得了孕。他二人见有应验了,心中欢喜,益发用力,直造到十月满足,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李自成了。李守忠因梦中见他穿着黄袍,故起个小名叫做黄来儿,他夫妻疼这儿子如同至宝。到了七八岁,便生性惫懒,在街上同一般大的小孩子厮打相斗,无日不然。 此时李守义夫妇并儿子李自达俱亡故过,女儿已适了人,媳妇也改嫁了。只存一个孙儿,名叫李过,比自成只小一岁。他二人虽是叔侄,竟做弟兄相呼,相帮着在外生事闯祸。李守忠要送他二人上学去读书,他两个听见了,便躲得不知去向。李守忠惊得几死,四处找寻了来家,再也不敢重题此话。到了十五六岁时,他叔侄二人俱好嫖好赌。李自成自幼是他父母骄纵惯了的,百依百随。只有要上天的星,那摘不下来的,就没奈何。除此以外,力可为的,无不听其所欲。他要银钱去嫖赌,李守忠可敢拦阻?任他挥霍。 李自成酒色财气四个字无一不好,于色字又分外重些。他生性虽然凶恶,却带几分呆气。那李过凶暴与叔叔无二,还加奸狡些。李自成因常在外生事闯祸,人替他起个混名,叫做李闯子。李过力量粗雄,更是顽劣,人也赠了他一个混号,称为一只虎。 李自成常在这些妓女人家走动,他的一个阳物生得渺小无对,只三寸来长,大指粗细,这些妓女们就编了几句口号嘲笑他,道:“李自成,李自成,他的膫子笑杀人,硬了只有拇指大,软了好似细麻绳。”久之,他知道了,心内含愧,不敢再去嫖妓。想道:“这些淫妇,他经过几千百个汉子,自然嫌我的细校”先也还不肯自信,后来但是到出恭的去处,或是浴堂之内,他留心看别人之物,实在也没根像他这样小巧的雅致了,方以为然。自忖道:“我这东西实在难看,我只娶个真正闺女做了老婆,他只见过我一个,自然就不憎嫌我了。”又想道:“就是娶了人家的女儿来,如何知道他是真的不是真的,”忽然悟道:“有了,我常听见人说,女孩子初次破身,定然要疼,只看他疼不疼,便知道了。”主意拿定,问他父亲要老婆。 李守忠见儿子在外胡行不休,久想要替他娶个媳妇,或可收揽住他,不知儿子心中如何,不敢开口,今听他要娶,满心欢喜,就央媒说合,替他娶了个姓屈的妻子,倒是个真正女儿,成亲之夕,因他的阳物太微,那女子也不觉艰难,竟容下了。李自成见他并无苦楚之态,疑心道:“不好,这不是女儿了。”却又十分拿不定,想道:“是了,要是真女儿,自然认不得膫子,等我问他,看他认得认不得,就明白了。”因捏着阳物,问那女子道:“这是个甚么东西。”那女子含羞不答,每夜叮问,过了数日也熟了,那女子见他只是问,听得琐碎了,笑道:“这不过是个鸡巴,你只管问甚么。”他大诧道:“你既是女孩儿,如何认得鸡巴,定然不是真的了。”起来对父母说,媳妇是个破罐子,要休了回去。李守忠先也不肯,禁不得他成日家大闹,李守忠不得已,叫原媒送了媳妇家去,那屈老儿不知是那里帐,虽两家费了许多唇舌,也还是疑女儿或有差谬处,只得隐忍罢了。李自成亲托媒人,要替他寻个真正女儿,媒人四处打听,又寻了一个的的确确的黄花闺女了,娶过门数日,仍是如此,又把女儿退回。 这女子的父亲名字叫做韩渊,也是个有头脸的人,心中不忿,告到县中,拘了李自成去问,他执定说不是处女,故此不要。知县没处查考只得向韩渊道:“夫妻是白头相守的,他既不愿,强合了,你女儿在他家也难过日子,不若你把女儿留下罢。”那韩渊见官府说得有理,心中虽含冤恨,只得罢了。两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李自成把媒人抱怨个不休,说他不打听真实,两番误了事,媒人心下甚疑,走去问那两家女子道:“怎么成亲之夜不说,定过了几日,方说是破的,是何缘故?”那女子含羞带忿,细述其由,媒人不觉大笑,方知其中之故。 那时有一个妓女也姓韩,生得颇觉俏丽,虽才二十多岁,一个阴户,其宽松无比,自小肚子上,以至股沟之下,一片长毛布满,几几乎无门可入,而且交合之时,淫水常流,涓涓不息,内中其冷如冰,有那嫖过他的人见他这一件出奇之美窟,赠了他一个雅号,称为韩松泉,谓其又寒又松,又谓淫液如水之多也。 这韩松泉之名一出来,下顾者甚少,只有县中一个衙役,姓盖名君禄,他的阳具有七寸余长,棒槌粗细,别的妓女见了他,皆逡巡畏怯,弗能大饱其欲,惟这韩氏不畏怯,他常来嫖这韩氏。两人正是天生美对,盖君禄之阳具既雄,便不觉他的深松,况他是个无妻的光棍汉,得过妇人之物那里还好歹,韩氏之寒与水,彼皆不较,惟取其勇于受敌而已,两人甚是相厚,一个愿娶,一个愿嫁,但盖君禄心虽要娶,却囊中无物,不能替他赎身。 他的老鸨见女儿主顾甚少,要将他转卖,央烦媒人寻觅售主,这媒人就是替李自成说亲的那人,这媒人想了想,笑道:“我把这件美货总成了这呆孽障罢,遂向韩氏道:“你妈如今要卖你,我想你门户人家的女儿,不是卖去仍做此事,便是与人做小,如今有一个好人家却是娶正妻,我总成你去受用,只是一件,若是男人问你他那东西叫做甚么,你咬牙根只说不认得,要紧要紧。”又将先那两个女子的事向他说了,韩氏笑着应允。 这韩氏心虽恋着盖君禄,耐身不能自由,暗暗同盖君禄商议,等嫁到李家之后,叫他假认作表兄妹,可常常来往,得空以遂私情,盖君禄喜诺而去。 再说那媒人来向李自成道:“这一回实实寻着个真女儿了,模样又好,却财礼要厚。”李自成满心欢喜,一心要娶,他父亲是不敢拗他的,娶了回来。成亲之时,李自成弄了进去,韩氏全然不觉,见他在肚皮上一动一动的,知是弄上了,装出许多的苦楚样子,叫疼叫苦不休。李自成以为是真,连忙拔出,韩氏还叫苦不住,李自成道:“我已拔出来了,你如何还叫疼。”韩氏道:“我是真正女儿,你的太大了,我空着还是疼的呢。”李自成越加欢喜。过后把阳物问了他几十次,他只说不认得,李自成暗道:“这才是个好女儿。”因笑对他道:“这叫做鸡巴。”那韩氏暗忖道:“好的我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这个鸡巴。”忍不住失笑,李自成问道:“你笑甚么?”他不答应,问之再三,他含笑说道:“我长了这样大,今日才知道叫做鸡巴我往常当是男女一样,原来是恁个样儿么。”李自成愈加欢喜,十分恩爱。 原来韩氏做妓女时,李过也曾嫖过他,他两人颇有情爱。李过恐叔叔见了占了他的去,不曾与李自成知道,所以李自成不曾见过,自从韩氏嫁了过来,二人一见,都是旧相识,岂不认得,但韩氏是婶母了,李过不敢提起旧情。 这韩氏因李自成物既微而本事又不济,有个温温旧帐之意,一日早起,李自成还在睡觉,韩氏张见李过在后院背着脸溺尿,他悄悄走到后面,伸手去将他阳物一捏,李过倒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他,嘻嘻的笑道:“你如今做了婶娘,高枝儿上去爬了,还肯想着他么。”韩氏搂着他亲了个嘴,一手攥住阳物,说:“没良心的,我当日同你何等相厚,你要我的阴毛做表记,我还拔了一大把送你,我来了这些日子,你竟不睬我一睬。”李过道:“我如何敢忘你,巴不得同你亲厚呢,一来不知你心中如何,二来我叔叔性气不好,怕他知道,你既有些好情,我有个妙策,我今日哄叔叔到外边去,灌醉了他,夜间问他睡熟,你可到我外边来,便可成就好事。”韩氏喜诺,此时一腔火气本要泄一泄,恐李自成出来,只蹲下身,将他阳物含住,咂了几咂,各自散了。 这日,果然李过同李自成出去,抵暮烂醉,李过扶了他回来,进房放了他睡下。他家是三间正房,东屋李守忠夫妇住,西屋李自成住,李过在堂屋中打铺。到了夜间韩氏见李自成沉睡,悄悄开了房门出来就教。二人多时未会,且韩氏这些时被李自成弄得不痛不痒,淫情蓄到十分,今日遇到李过,一团欲火全要泄在他身上,一度不已,两次不休,足足捣了大半夜,怕李自成醒来,只得分开。如此者多次,守忠夫夜间也听见了些声息,恐儿子性气凶狠,不敢做声,推聋做哑,任他二人快乐。 那韩氏是做妓女的人,有何厌足,自嫁到李家来,那盖君禄依他前策,假认做表兄,常来探望。李守忠夫妇一来有年纪了,照管不得许多,二来也以为他们真是兄妹,并不防闲,那里知道他们里头有弯儿帐。李自成是游手好闲的人,时常在外,那盖君禄同韩氏得空便叙起旧来,时常做那凤倒鸾颠鸳鸯交颈的事。 一日,他两人正在房中高兴,不意李自成同李过撞了回来,见房门关着,推开进去,一眼看见那盖君禄正在将完未完酥麻的时候,一见了他,越发吓软了,动不得,竟瘫在韩氏肚子上。李自成大怒,腰中拔出短刀,将盖君禄肋上背上几刀戳死。韩氏吓得发昏,生了个急智,连道:“杀得好,杀得好,他竟强奸我呢。”李自成怒道;“既是强奸,你为甚么不叫?”韩氏道;“我要叫来,恐邻舍家听见,丢了你的面皮。”李自成明知是假话,心中本舍不得杀他,又直李过在旁边,也恐李自成杀韩氏,听了这话,一把攥着李自成的手腕,说道:“听婶娘的话,与他不相干,不要屈了人。”就将刀夺下。李自成借这意儿,也就松手,只将韩氏打了几拳,把阴户狠狠拧了几下。那韩氏拧得乱叫,李过看着心甚害疼,忙劝住了。李守忠听得闹,走了过来,见奸夫杀了,不曾杀媳妇,他当年曾在衙门中站过,知道事体,向李自成道:“你单害了奸夫是要偿命的,你既舍不得杀媳妇,你在家中住不得了,侄子在旁见死不救,到官也有大罪,你叔侄快快逃躲出去,我替你们挡官司,遇有恩赦,再图归计。”那李自成也顾不得父母了,忙卷行李,要了些盘费,同着李过逃往甘州去了。 李守忠同地方上报了官,知县追问他儿子的去向,他说:“杀人之后,躲罪在逃,不知何往?”知县问道:“人杀在你家中,你明明纵子行凶放逃,如何赖得。”命将他监禁,要他儿子,韩氏无辞抵赖,打了二十板,发与官媒领卖,仍是那旧鸨儿买回,又吃旧窝边的草去了。那李守忠此时要有几百银子上下打点,也还可以保得没事,因一分家俬被儿子花尽了,力不能为,又因有了年纪,到了狱中,心里既记挂儿孙。众人知他当日在衙门中挣了一股大钱,不知他是空了,只疑他舍不得,又遭了些磨难,心中气忿,不数日而亡。 生了这样个好贵子,一日不曾受享其福,先带累了老子拖了牢洞,那老婆子见丈夫死在牢中,儿孙逃得不知去处,又不知何年何日才得回来,媳妇又官卖了,孤孤凄凄,回想当时在衏中何等热闹,若不图生贵子,今日仍当一个老鸨,安得寂寞如是,悔恨当日误听番僧之言,一至于此,忧忧郁郁,不久告毙。 他家亲人只有李过的姑娘是他们的亲侄女,主持着将房子卖了,把他夫妻埋葬,再说李自成叔侄东逃西躲,数月身无所归,那时流贼蜂起,他也就入在党内。你道那时天下奠安,流贼之起,始自何时?一旦就遍于陕右。此贼众因起于裁驿夫,驿夫之裁,倡于御史毛羽健,成于科臣刘懋,你道他二人是何来历?因何事故便酿成了国家这样大祸。 他二人是两姨兄弟,俱是南京人。毛羽健的父亲字曰毛褒,倒也是个世代科甲,生了一子一女,子即羽健,女即阮大铖之妻也。这毛褒中过一榜,做了一任教官,后升浙江湖州府鸟程县知县,他一个姐姐嫁了韩门,姐夫早亡,只有一个外甥名韩继寿,毛褒将他母子二人带往任所,这刘懋是他两姨之子,幼无父母,也带了他来,因是老婆面上的亲,待他如同亲儿一般,刘懋十五岁,毛羽健十三岁,此时韩继寿已十八岁,毛氏十六岁,倒都如亲兄弟姐妹一般。 这毛氏同毛羽健姐弟二人,生得一个模样,女虽不比王嫱,男虽不如宋玉,都生的粉团也似的一个白脸,清清秀秀,称得起一个俊男美女,就是那韩继寿、刘懋,俱生得干净可观,不似那三家村放牛的牧竖。他三人同窗读书,刘懋、羽健两人夜间又同榻,这韩继寿年纪大了,知识大开,就看上了表妹。毛氏虽十六岁的女孩儿,他天性中带来的有一种淫念,而且骨头中又生满了骚髓,自以青春二八,这瓜该破得很了。见父母尚未与他择婿,他便暗暗相中了表兄,要把这瓜叫他破一破。 那韩继寿日日上来看母亲,兄妹各有私心,遇着无人处,便打牙犯嘴,互相调笑,打得火热。初则口皮顽戏,后来竟肚皮相贴,便成了那件风流事,也偷了多遭,那瓜已成了两半。久之,毛褒也知道了些风声,说不出口,在毛褒的意思,也想学贾充的故智,将错就错,把女儿配与韩继寿,不但遮了丑,且完成他一对少年心愿。不想韩继寿一日正同毛氏在床上放着帐子高兴,正做到妙处,谁知一个猫撵老鼠,从顶篷上掉了下来,刚刚跌在铜脸盆上,当啷一声响,把个韩继寿吓得一撺,从毛氏肚皮上直滚到地下。他一个少年人,血气未定,正在斫丧之时,受了这一吓,便得了个心悸的病,或坐或卧,即饮食之时,闻得微有声响,猛然一惊,跳得老高,百药无效,遂成怔忡而死,他母亲只此独子,痛哭是不消说。 毛氏也不禁悲惨,暗暗饮泣。这一节事,刘懋、毛羽健也都知道。一夜,他两人同卧着私语,刘懋道:“世间事也奇怪得很,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人生面不熟,只把这一段肉送到肚里去,便亲热得了不得。你看韩表兄同表姐两个那般亲热的样子,还了得么?你年小不觉得,我常冷眼看他两个眉来眼去,好不肉麻,我想你我兄弟两个,要是把我的送在你肚子里,你的再送在我肚子里,岂不更加亲厚。他两个虽厚了一场,韩表兄生生的吓死了,要是我两个厚起来,一些惊怕也没有,岂不长远快活。”毛羽健也高兴起来,笑道:“既如此说,你先给我弄弄,我也给你弄一下。”刘懋道:“我比你大,自然该先让我弄起。”毛羽健道:“先后总是一样,就让你先来。”刘懋将他扶起,伏在枕上,也学用了些吐沫,弄了进去问道:“你觉怎样的?”毛羽健道:“不觉怎样,只闷杵杵胀得慌。”刘懋弄了一会下来,毛羽健也照样去弄,他年纪小,阳物如指,不知不觉就弄了进去,也抽了几下完事,他两个睡下,相搂相抱,亲嘴咂舌,亲亲密密,胜似夫妻,权且按下。 那时温体仁尚不曾入阁,还是尚书,他是乌程人,此时因告病在家,他有一个女儿,生得貌甚不扬,他一心要选一个美婿,本县中宦家子弟虽有,皆不中他的意。 一日,偶然见了毛羽健,他便十分心爱,烦人对毛褒说要他儿子为婿。毛褒见一位尚书要同他做亲家,心中虽十分私喜,嘴中连说几个不敢仰攀。温体仁再三央人来说,不计品级高下,家货贫富,只要图个好女婿。毛褒喜出望外,就忙忙去拜谢了。毛羽健已十五岁,温体仁要他当年完姻,毛褒也一诺无辞。 原来这温小姐貌既陋而心更淫妒,已十九岁了。嫁时妆奁之富,是不消说得,赔了八房家人,八个丫头,八个小厮,到了署中,竟把他的县衙填满。毛羽健见他的赔嫁那些婢妇,侍奉小姐那尊贵的样子,由不得就势怕起来了。卧在身旁,心胆畏怯,况他与刘懋亲厚已久,身在此而心在彼,捱过了几日,便躲往书房中,同刘懋共宿。 这温小姐自以为尚书贵女,必定嫁显宦之子,方成佳配。不想嫁了个知县的乃郎,那知县署中寒酸的样子,如何入得尚书小姐之目,心中十分不悦。因见毛羽健清秀可爱,比自己尊容强了许多,还略有可解。况且毛羽健同刘懋干惯了的后庭,颇知交合中的奥妙,温小姐因此将就罢了。不想才得尝到趣味之时,忽然见他出去睡,疑必有故。 他的乳媪丈夫也姓温,是温体仁远房族弟,因家中贫穷,典身到他家来做乳母,有两个儿子,一个名叫温世幸,才十四岁,生得齿白唇红,伶俐乖巧,温氏着实疼爱他,出进不忌。 那夜叫他去打听姑爷在外边做甚事。温世幸出来,见人静了,就蹲在书房窗下窥听,听得床上二人笑语,一个道,“你好没良心,我两个好了二三年,今日你得了新鲜美物,偏我去受用,就把我忘记了。”又听得姑爷道:“我怎敢忘你,他新来乍到,我脱不得身,故此今日才躲了出来陪你。”此后听得二人气喘吁吁了一会,那一个道:“你同新人弄,大约比这个还快活了。”又听见姑爷道:“虽然又是个味儿,但我有三分怕他,弄得一点兴头也没有。”以后便不做声。又听了一会,只听得酣呼鼻息,知是睡着了,上来回小姐的话,见卧房门已关,不敢去敲,立在窗下,时已三鼓,月色正午,丫环们都睡熟了,温氏心中气恼,不曾睡着,二则也等温世幸的回话。见窗外有个人影,知是他来了,披衣而起,即走来开门。一看,果是温世幸,遂叫他进来,悄悄问他,那小子从头细禀。温氏知是他表兄弟二人干那椿事了,不胜忿恨,怒道:“他既如此无耻,我也可以效法!”遂叫温世幸上床,脱衣共寝。原来这小子也常同人干后庭,他那根厥物比毛羽健的还强壮些,且进退有法,分外在行,温氏甚觉得意。事毕之后,悄悄放他出去了。此后得空,不时宠幸。【所以名温世幸也。】次日,毛羽健进来,温氏不似往常,便另是一副面孔,同他话也不说一句,【淫妇心肠另是一种,自己同小子弄前孔而无羞愧,丈夫同人弄后庭则发怒,摩仿入神。】晚间到了床上,温氏把昨夜小子听的话说了一遍,道:“你也是个宦家子弟,做这样下流无耻的勾当,还想来同我沾身。”把个毛羽健羞得要死。此后夜间再也不敢离他,他只好日间在书房中同刘懋叙叙旧情而已。 这毛褒做了十年的穷教官,升了个知县,乌城地方颇富庶,他贪婪无比,将地皮几乎卷尽,被上司廉访着了,参他个贪酷。幸亏得温体仁在内替他一力维持,只革职回籍。到了家中,阮大铖的父亲知他宦囊富厚,闻得他女儿又标致,要求了为媳。 阮大铖同毛羽舰刘懋同案进学,见其弟美,知其姐姐必佳,心中也喜。那毛褒虽知他乃爱的鲜花已被采过的了,没有个将破女儿养在家中一辈子的理,听得阮家求亲,欣然允诺。他娘恐女婿试出不妙,甚是忧心。南京人有个恶俗,嫁女之夕,岳母交一幅白绢与女婿取元红,他娘知女儿是久没这件的了,绢幅不敢交与女婿,弄了些红花水,希图临上轿时染得斑斑点点,与女儿带在身边,乍充去了。 不想那日他家因备喜宴,染红绿果品,剩了一碗槐花水。丫头们看见那碗红花水,也以为是剩的,就放在一处,毛氏的娘再三嘱咐他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夜间成亲时需要十分遮掩,倘被女婿看出,不但父母无颜,你一辈子也太不起头来。”毛氏点头会意。到了上轿之时,他娘去染那白绢,不暇细看,放在碗中蘸蘸,谁知蘸的那是碗槐花水,忙忙递与女儿藏了。 阮大铖成亲之夜,去脱毛氏的衣服,他那里肯,死死的攥祝阮大铖先见他新人貌美,已心爱情急得了不得,此时不过以为他室女害羞,再三替他强脱。毛氏被他缠了一会,一来也有些兴动,二来前后总免不得,成败在此一举,也就任他脱去。到了交合之时,他做出万分艰难之态,也不像行房,竟像剐他一般,那叫苦畏避,真说不出。【吃了他令堂教导的亏,俗所谓教的曲儿唱不得。】阮大铖倒反动疑起来,道:“我也听见人说过,女孩儿破身虽有些痛苦,那里就到这样地位。”事毕之后,拿起喜帕一看,恰合了古词上的两句,道是:不见不见,还你一方白绢。 他这帕上不但不见点点鲜红,而且东一块西一块,全是黄斑。阮大铖大怒,骂道:“没廉耻的淫妇,你同甚么人私偷,不知弄过了多少回数,今日矫揉造作,装这个样子来哄我,起来穿了衣服,快快替我回去!我不要你这样淫贱妇人!”那毛氏尚有何辩,赤着身子下床跪着哀求,道:“是我一时不长进,做了坏事,如今既到了你家,求你开恩,包涵了罢。只容我占个正室的虚名,以全两家体面。要娶妾讨小,任你尊意。你这一撵我了去,不但我一生不得人,连我爹娘的脸面都没了。你只当积阴德罢。”阮大铖见毛氏虽非处子,心中固恼,但毛褒知道女儿内中的东西破坏不堪了,把外边的东西赔了个十分成文,约有数千金。阮大铖自幼贪婪,【毛氏是骨头里面带来的淫髓,他也是骨头里带来的贪癖。】他心中想,这一撵了他去,果然两家都不好看,且这些妆奁断无留下之理,少不得仍要还他,岂不可惜?况毛氏生得甚美,赤身跪在地下,像一个粉妆成玉琢就的人儿一般,脐下那条细缝,内中虽宽阔了些,而外面鼓蓬蓬,甚觉可爱,心中就动了几分怜惜。 只见毛氏家来伴姑娘的一个老仆妇推门进来,道:“姑爷,你两口子今晚百年的头一日,不欢欢喜喜的睡觉,吵闹些甚么。”见毛氏精光的跪在地下,说道:“可怜,可怜,我家姑娘一个娇生惯养的闺女,你忍心这样作贱他么?”阮大铖冷笑道:“你家姑娘好个闺女,那东西被人弄得像皮袋似的,是个闺女的妈了。”那婆子道:“阿弥陀佛,姑爷不要枉口白舌的,我家姑娘同奶奶娘儿两个终日唇不离腮,那里有这样的事?不要屈了人。”阮大铖将那帕子撂与他,道:“你看看你家姑娘的喜帕。”他接过来,灯下一看,许多黄迹。半晌说道:“哎呀,这是怎的来?姑爷,想是你太狠了些,把姑娘的苦胆弄破了罢。”阮大铖又好笑,又好恼。那老婆子也跪下,道:“姑爷看我的老脸面,将就些罢。就是真正黄花女儿,方才经你这一下,也就破了。你只当是你弄破的,也就不气恼了。那喜帕上管他是红的黄的,也不过头一次有一两点子红,后来都是白的。你也只当是弄第二次,还气恼甚么?我记得我当初嫁老伴儿的时候,到是真正女儿,头一回一点红星儿也没有,他也并不曾说甚么。姑爷,我劝你息息怒罢。”阮大铖一来听了他这话,不由得好笑,二来他的心先也就有些回了,见他苦求,借意儿也就收科。向毛氏道:“他老人家既这样说,我且饶过。你在我家,若再有丝毫错处,那却休怪,起来罢。” 那婆子连忙站起,扶起毛氏,一面替他披上衣服,一面说道;“姑爷好说,我家姑娘年幼,一时间做错了,那里有个只管错的理。”哈哈的笑了一声,向毛氏道:“你这样小小年纪,那里这样顺便的食就捞到口里?我活了七十多岁,还没有遇过这样巧宗儿呢。”毛氏又羞又气,把他尽力一搡,那婆子一路跌去,幸得门枋子扶住,说道:“我好意来劝闹,你倒几乎把我推跌死了。”咳咳嗽嗽,走了出去。 过了两年,阮大铖、毛羽舰刘懋乡试同中了。次年,又同中了进士,选了庶吉士。后来毛羽健得了御史,刘懋得了户科给事,阮大铖得了工科给事。这毛羽健同刘懋不但是两姨弟兄,而且彼此又是后路夫妻,契厚得了不得,今到了宦场中,凡事彼唱此和,两人一心。 那时陕西有些饥民作乱,特差毛羽健去监察着抚镇剿抚。他到了陕西,没有管头了,他受了丑妒妇人多年的挟制,今日始得自由,娶了一个美妾,嬖爱之甚。他的那些家人多是温家的媵人,素常只知有主母,不知有主公的。况此事可敢隐瞒?当新闻一般报知温氏。温氏在家有温世幸做了宠童,毛羽健虽在可有可无之间,但醋气难按。一闻此信,带了温世幸同家人婢妇,星夜乘船而来。 沿途听得是钦差监察御史的夫人,敢不应命,也不及报闻羽健,温氏到了署中,方才知道。美人藏匿不及,只得相见。温氏作了一场威福,将那妾立刻遣出。毛羽健见温氏来的速,不及预防,心中恚甚,不敢怎样夫人,遂迁怒于驿递。【古谓,怒其室而作色于女。此羽健之谓。】倡为裁驿夫之说,特疏启奏。谓驿夫一裁,一年可省帑金数十万两。崇祯发九卿科道会议,众人皆以为不可。而刘懋现在户科,一力举成,谓毛羽健为国省费,竟奏准了。驿递一裁,闲人千万,倚驿递为生者无从得食,相率为盗,遂致滋蔓。闯贼得以招集之,流毒中夏,却覆宗厦。两人首祸,万死不足赎。而实酸于一妇人,女祸之酷,伏于枕席,可不惧乎? 且说李自成他生来有些膂力,性子又莽戆,胆子又大,到处争先,所向常胜。先还是个强盗中的大哥哥,后来兵马多了,声势众了,就公然称起王来。他说项羽当年自称为霸王,他因自己混名叫闯子,竟自尊为闯王。 那时天下奠定了二百余年,将不成将,兵不成兵。他带着贼众,从不据地方,只流来流去,故此人称他流寇。他到州城府县,只抢掳杀戮一番便走,把些城池被他搅得粉碎。各省亲王宗室,以及文武官员,兵民老幼,被他杀得几无噍类。且把他的恶处略说几件,便知他的万恶,同那时人民的苦楚了。 他破了凤阳,杀戮之惨,天地皆黑。或缚人的父亲丈夫看着,叫人淫他的妻女,淫过了才杀。或拿着人父,使淫其女,以为戏笑,然后杀之。或把怀孕的妇人脱光了,大家赌猜他腹中是男是女,以为输赢。拿出纣王的陈样来,割腹验看,一试不中,又剖一个。一日之内,这些孕妇死得不知其数。又将火锅煮油,把小孩子撂在内中,看他跳跃啼号,顷刻化为枯骨,以为笑乐。又将人缚在地上,生刳其腹,装上米豆,喂他的战马。又取了人血和米麦煮粥,以饲马骡,使他腹壮而能冲敌。掳来的子女千百,临行不能带去,尽皆杀了才去。或攻城之时,把杀了的人间着芦苇薪木,堆在城下,纵火焚烧。那秽气烟焰薰逼城上守御的兵卒,无不仆倒。 他陷凤阳之日,留守朱国相同两个姓陈的千户忿战而死。别的文武官员死的死了,走的走了,逃个干净。把皇陵楼殿烧个灰烬,燔松三十余万株,杀守陵太监六十余人,纵放高墙有罪的宗人九十一名,焚留守公署司府厅五百九十四间,焚鼓楼、龙兴寺六十七间,毁兵民庐舍二万二千六百五十二间。知府颜容暄囚服避在狱中,被贼搜出,先杖而后杀。并杀同官六员、文官六员、武官十一人。杀生员六十六员,杀陵墙班军二千二百八十四名,杀高墙看军一百九十六名,杀精兵七百五十五名,杀操军八百名。 围六合县时,把小孩子聚上数百,四周围堆上柴木,放起火来,听其哀号,观其奔逃。少焉俱死,臭不可闻,以为畅快。攻城之时,将妇女们千百成群,脱得精光,向城大骂。妇女稍有羞愧,即乱刀剁在城下。 攻破六合之日,聚城中兵民将要屠杀。忽有令免死,每人剁一手,众人大喜得饶命,争先伸臂,没一个叫痛苦者,故六合的没手者甚多。他剁手则不杀,剁的时候,伸右手与他剁了便罢。若先伸左手,剁去了,仍要剁去右手,你道他惨毒不惨毒? 他攻破江浦,一日早间,他把一个妇人在东门外寸磔。原来这妇人被掳,李自成要淫污,被他把脸打破。李贼恨他不过,不令他速死,故碎磔于城外,对众以辱之。待我把这烈妇的事迹表白一番,也显一显他的贞烈。 贼破江浦,进城之时,有一个小贼头姓献名勤。因他生得身粗项短,绰号叫做缩头龟。他到了一家,见一个美妇正在那里上吊,他上前解救下来。那妇人痛哭骂道:“贼奴,你不杀我,解我做甚么?”缩头龟笑道:“大王爷正要寻个美人取乐,传下令来,道有献美人者受赏。你这一去,定有造化,我也有重赏。”那妇人骂道:“万剐的贼奴,我一个清白良妇,岂肯从贼?你快杀了我便罢。”缩头龟要去拉他的手,那妇人哭骂着,一头向地下要撞去。缩头龟眼快,抢上前一把抱祝那妇人千贼万贼的骂道:“我一个清白之躯,你敢拿贼手来污我。”那缩头龟由他骂,两手扯住了他两只手,叫两三个小贼在后面推的推的,到李自成的处所来。李自成在县署中住着,正掳了些妇女来,在那里饮酒作乐。看那一群女子并无一出色人物,都不中意。忽听得报说献勤献功,得一美女,满心欢喜,叫快些进来。远远见三四个人推着一个女子,献勤拉着,虽然头发散乱,满面泪痕,那一种风流标致,自不能掩。 到了跟前,献勤方放了手。那妇人便坐在地上哭叫道:“贼奴,你快杀我,你快杀我,我不顺汝。”李自成满脸堆笑,问献勤道:“你是那里得的这件活宝贝?”献勤跪禀道:“臣无心到了一家,这妇人正在那里上吊。臣见他生得好,特救了下来,献上大王。”李自成大喜道:“妙哉!妙哉!你出去听赏。”那献勤叩了个头,道:“谢大王爷。”走了出去。 那妇人不住声只是哭骂,李自成笑道:“美人,你不要破口。我今日得遇你,也是前缘,你姓甚么?”那妇人道:“泼贼,我一个清白姓字,怎肯对你贼说?你是何等贼奴,敢向我说个有缘?你快杀了我便罢。”李自成有了些酒兴,心爱极了,任他大骂,也不动怒。笑道:“你不要呆了。你从了我,享用天大的富贵。孤家后来得了明朝的天下,你就是一位贵妃了,可不好么?”那妇人道:“你这贼,明日被天兵拿住,碎尸万段,身子不知喂猪喂狗。你敢妄希天位,还想甚么富贵?你这样淫恶泼贼,上天也不容你。”李自成和颜悦色的道:“美人,气是好忍的?你骂也骂够了,今日我同你成了好事,包你就一点气也没有了。”向众妇人道:“替他换了衣服,梳洗了来吃酒。”那妇人道:“贼奴,我梳洗的是甚么?换甚么衣裳?”坐在地上,那里肯起来。李自成道:“不梳洗也罢,你们扶他起来,过来坐着。”众妇上前搀住,那妇人是个娇怯女子,如何拗得过,被众妇女抬了起来。【抬字,妙,活画出一烈性妇人样子来。】要他近桌子,他那里肯,只乱挣乱扭。 李自成见众妇人拉不过来,便亲自起身,要伸手去拉他。那妇人见他来拉,忙把手一缩,柳眉倒竖,粉面通红。喝道:“贼奴,不要无礼。你不杀我么?罢了。”看见傍边一个妇人手执着一把金酒壶,他猛力挣脱,一手夺了过来,夹李自成劈脸一下。那闯贼不曾提防,被他打个正中。面上的血打得直流,壶中的酒淋淋漓漓弄了一头一身。李自成大怒,骂道:“好泼妇,敢来打我。”喝叫一声,绑去砍了。两边帐下亲随答应一声,上前绑定。正要带了出去,李自成道:“这恶妇若是一刀,便宜了他。明早剥得精光,到城外东门桥上碎碎的割他,叫万人看他的巴子,辱这恶妇一辱,才出得老子的这口恶气。”那妇人不哭了,反大笑骂道:“恶贼,你就对众剥光辱我,我得一死,便显清白之躯,这有何害?我生不能啖汝之肉,死当追汝之魂。”李自成叫带去监守,明日行刑,众人将妇人带去。 次早,在桥上剐的就是此位烈妇。【古人称骂贼者,佥曰颜常山、张睢阳。看此烈妇,又何逊于二公?】李自成叫取过镜子来一照,看见脸上打破一块,血流满面。一时忿恨起来,遂迁怒到献勤身上,喝令叫献勤来。那献勤正等着领赏,听得叫,他忙欣然走入。李自成骂道:“这样的泼妇人,你献他来做甚么?把我大王的脸都被他打破了,好生可恶,绑出去替我砍了。”众人一拥上前,绑出门外,一刀两段,把一个献勤的缩头龟弄做了个齐肩断头鬼。【献勤的看样。】有一首打油道那时乱离的光景,不胜酸鼻:萑苻寇起弄干戈,兵火盈城布网罗。 宋子齐姜遭玷辱,乱离情景可如何。【此与宫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一样凄楚。宋徽宗在五谷城,一日偶到一酒肆。见一番妇领一女子,各席唱曲要钱。番妇稍远,那女子问道:“官人像是东京人,想也是被掳到此了。”徽宗点首,亦问道:“你是谁家女子,被陷至此?”那女子泣下答曰:“我慈懿太后侄女也,不幸至于此地。”一天子一太后侄女遭乱离至此,又何况于闾阎之女耶?】再说李自成杀了献勤,坐了一会气略消了些。把这妇女中选了一个,拉到床上去同睡,他的阳物本来渺小,此时又着了气恼,其软如绵,硬不起来叫那女子去咂。那女子尚是个处女,羞愧难当,看见那妇人的一段烈性,也就感动了几分。心中想道:“同是一个女身,他便是那样激烈,视死如归。我们此身何苦为贼所辱?不过是一死,何足惧?”想到此处,倒不羞了,缩下身去,一把攥住阳物,放入口中吮咂,想道:“我一下咬掉了他的,这贼死了,替众人除根,也不枉一死。”遂下力咬了一下。一来他小女子心慌胆怯,二来要是硬或倒咬断了。因他是软皮,不曾咬断,只咬了几个牙齿血樱李自成痛入心髓,把那女子一脚踢下床去。心中恨极,床头拔出腰刀,一挥两段,一连数刀,砍做几截。可惜这两个贞烈妇女,失传他的姓氏。李自成忙拿刀疮药擦了阳物,养息了数日,方才起兵而去。 贼退后,土人怜他二人之节甚敬之。因不知其姓氏,不敢报官请旌奖,只私建了一祠,额曰“双烈”以祀之。此二女较明朝降贼诸臣,宁不啻天渊耶? 后来闯贼领众攻打汴梁,自己扮作游骑,杂于众贼之中,到城下来觇探城池的高深。有官兵认得他模样,指说与总兵陈永福的儿子,他素称善射,暗发一箭,射瞎了他一只眼,此后人才称他李瞎子。 他攻破洛阳,杀了福王,将王肉同鹿肉煮熟了。又将王血同鹿血和酒,宴饮众将,名为福禄宴。闯贼巡营严密,部下再不能逃。有逃走者谓之落草,拿回寸磔。他连营百里,竟日不能过,所以再逃不脱。禁众贼不许藏金银,私带者斩。精兵许带妻子,生了儿女,不许留养。每人许收男子十五以上女子十四以下为使从,为之打草喂马。安营下寨,汲水煮饭,照管骑驮,多者三四十人,至少者也有十数人。 过城市不令住屋,总在帐房中居祝一名贼兵要好马三四匹,冬天用绵褥垫着马蹄,恐其怕冷。剖人腹用为槽,故此他的马锯牙如虎豹一般。到处下营之后,即令兵士射箭,日晚方罢。每夜四鼓都要饱食听令,所过崇岗绝坂,飞腾直上,不许傍越。惟有黄河阻辔,许用船。渡淮泗泾渭,众兵翘足踞马背,或抱鬣缘尾,呼风而前。马蹄壅遏,水为不流,浅不盈尺,步兵搴掌径涉。临上阵时,列马兵三万名三堵墙,前面者但回头返顾,后面者即杀之。战久不胜,马兵佯败。官兵一追,他预伏伉健步兵,飞枪三万,击刺如飞。马兵复回围上,官兵则无孑遗矣。他攻城的号令一到即降,不焚不杀。守一日杀十分之三,守两日杀十分之七,三日全屠,鸡犬不留。杀了的人束其尸点灼,叫做打亮。攻城将陷,着步兵万人周围城下,马兵巡哨于外,有缒城者一个也跑不出去。 张献忠每破城之日,尚留一面与人跑。到了这瞎贼破城,竟是俗语说:滚汤泡老鼠,死在一窝。各营将校所获,美女珠玉为上功,骡马者受亚赏,得弓矢铅铳者又为次。瞎贼竟多觅蕲黄人为奸细。或为医卜、或为星相、或为缁衣黄冠、或为乞丐戏术、或为挑肩买卖、或为皮铁杂艺,分布各处,觇探虚实。又沿途邀截赴京举子,说透打合,为之夤缘中式,以作内应。故此攻破城池的那日,云合响应,一呼咸集,人都不知从何而来。他又叫人四处谣言唱道:开了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以此语蛊惑愚民。后来闯贼声势益张,朝廷密旨命陕西巡抚汪乔年查访他亲属。米脂县边大受拿获得李自成族人拷问,供称他祖坟茔地离此二百余里,在万山之中,聚冢十六,中一冢是他始祖。相传此穴是仙人所点,有铁缸点圹中。说道:铁灯不灭李氏兴。 边知县亲领人役到那坟上看了,叫人掘开,内有蝼蚁数石,火光尚荧荧然。剖开棺材,骨皆青黑色,黄毛遍身。脑后有钱大一穴,内有四寸来长一条青蛇蟠在中间,头上有角。见了日光飞起,高有丈余。以目迎日色而吞昨者六七顾,眼射日尚不能开,复落了下来。边知县将那蛇烘干并头骨呈报。巡抚汪乔年又送到京中,上呈御览。李自成之射瞎眼睛,举事无成,还亏破了他这风水。 崇祯十一年,经略洪承畴督师孙传庭大破闯贼于潼关。【李自成之在潼关,原张献忠之在谷城。彼时若杀之,如屠一豕。竟纵之去,后皆不可复制,以致君亡国破。虽彼时督师之重臣愚庸误国,然实有天意存焉,非人能谋也,】自蜀之楚,往依张献忠。献忠不纳,复走商雒。依老回回,在营卧病半年,病愈后,老授以百人,走谷房,会同诸贼,出文,此后不可复制矣。 到了崇祯十四年上,风闻得流贼过了潼关,顺河南一路抢杀而来。杀戮之暴,更甚当日。洛阳已破,福王被害。现今贼众攻打汴梁,也就有许多百姓纷纷的携妻带子逃往南京来。那逃难来的众人,好生伤惨。有几句说他们,道:人民逃窜乱纷纷,觅弟寻兄;男妇慌张哭啼啼,抱儿挈女。父呼子,子呼父,凄惨堪怜;妻唤夫,夫唤妻,悲伤难听。十室九空,村中并无居住之人;千辛万苦,路上惟闻失家之恸。夜月凄清,几点青磷照野;夕阳惨淡,数堆白骨填途。风声鹤唳,尽疑恶贼来追;胆战心惊,惟虑微躯不保。正是宁为平安犬,果然莫做乱离人。 各处居民都昼夜惶惶不安,一日数惊。那时天长、六合、江浦三县,有十数个仗义的毫杰,一个姓慕名义,一个姓林名忠字报国,便是梅生姑母之子。一个姓尚名智,这三个又算众豪杰中的巨臂,俱猛勇绝伦,智谋足备。因见时政日非,奸邪当道。素知朝廷专任太监,便不肯出仕,情愿栖身草莽。 他三人中,林报国更身长力大,胆壮心雄。自幼习学了一杆浑铁钢枪,十分纯熟。他生得豹头环眼,虎须倒竖,令人望而畏之。他后来又遇了一个异人,传授了两口刀法,可以在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 你道他这刀法是何人所授?数年前,他有一个朋友要往京中贸易,驮了数千金货物。听得人说山东一带路上到处有响马土寇作祟,恐途间有失,烦他保护同往。他笑道:“我常听得沿途这些鼠贼坑陷过往客商,十分利害。都道他们手段高强,弓马娴熟,并无人与敌。我正要想去试试这伙盗贼的本事,看是如何。因未得其便,今趁此会他们一会。”遂欣然收拾了弓箭器械同往,一路平安无事。 到京住了数日,赏玩了长安风景。欲整归鞭,别了那朋友,假铺宣武门外。【俗称为顺城门者是也。】将行前夕,忽值大雪。只见一美少年,披孤裘、佩双剑、策蹇驴,仓皇投宿。其状如美妇人,光艳夺目。甫入店,即呼主人家索烧刀子一斗,一生彘肩为餐。主家意多同侣,如数具之。及昏,无一人至,乃熟肉暖酒进之。少年拔剑切肉,豪饮大醉,须臾过半。 林报国初窥其风流隽逸,心已暗异。及见其饮食粗豪,益为惊怪。乃上前拱手,从容询其姓名,问其行状。那少年注视良久,笑道:“亦我辈中人。”遂让了坐下,说道:“俺姓朱,无官名,乃山右太原人氏。我母梦神人授赤珠一颗,光照四壁而生我,因名珠儿。十岁就学外家,岁暮解馆,遇白髯老人摄入深山。置万仞悬崖之间,授飞走击刺之术。期年,身轻如叶,可于屏风上行,水波上立。能飞剑斩人于五百步外,百发百中。年十三岁技成,仍送还家,时母已故,父为豪家所贼。俺因痛忿,飞刺仇人于市中。自首于吏,吏受豪家金,欲致俺以大辟。因而遁迹浙东,与会稽贵公子姜尧相善。后吏以贪酷诛,俺遂归省丘陇。而姜亦南游台雁,值山贼卒起,道阻不得归。贼帅素知其材,欲强留之,姜尧不屈。谓贼道:‘吾父子受国深恩,恨书生力绵,不能操戈杀尔,宁从尔耶?若等逆天反叛,灭族之祸,翘足可待。而欲人赔戮西市,谁其肯之?’贼帅怒,即缧绁军中,骂道:‘俟吾先下两浙,定江东,然后杀竖儒。’俺今欲驰往救之耳。”林报国道:“彼既陷贼中,将何策以拔之?”珠儿举剑示之,道:“我有此君,贼虽多,其奈我何。”语毕,遂满引邀报国共饮。 报国道:“我明早亦南旋,苟不弃,联辔可乎?”珠儿笑道:“吾骑日走八百里,非君骑可及。且吾前途期会要客,尚多逗留。于中道相会,君可兼程而进。吾所宿旅舍,壁间必绘一鹰,下写月日,验之即知吾所过也。如不及,则于淮阴市酒肆中觅之。”遂各就寝。 明晨并辔出彰义门里许,珠儿于驴背上拱手道:“吾先行矣。”即策蹇如飞,转睫失所。林报国日行百余里,数日始抵高唐。见旅舍壁间果有绘鹰,读其识,乃出都之夕也。询之逆旅主人,云:“画鹰客于此信宿,候其侣不至,已去八日矣。”始信其八百里之言不谬。及抵淮阴,果于市中酒楼得之。握手大笑道:“我候君两旬余矣,今乃至耶。”即呼酒共饮。报国心羡其驴,啧啧不置。珠儿道:“君爱之乎?我与君易之。”报国谢道:“我何敢当?”明日早起,与珠儿整辔同发。 珠儿乘马,报国乘驴,同出店门,驴竟不行,珠儿心躁不可待,及于马上语报国道:“君不善乘,我不惯于汝乘,请先驱,于蜀冈相候。”遂加策加鞭飞驰如电。报国见其去,若鸷鸟逐爵,劲弓出矢,不禁色然而骇。尽力加鞭,终不可及,乃信步而行。及抵江都,珠儿已于芜城俟两宿矣。【芜城在江都县蜀冈上。】因告报国道:“行道迟疾,存乎其人,非在骑也。果得其道,虽淹蹇疲乘,日可千里,况良骑乎?”于是报国知其果有异术,再拜求教,愿以师事。珠儿识其诚,许之曰:“吾受姜氏恩,今姜子为贼困,急急欲往救,今则不能。大约在春灯之夕,当造君授之。”遂别去。驰入贼垒脱姜之系累而出。贼帅遣铁骑追逐,箭发如雨,不能中。珠儿复飞剑斩数十贼下马,贼帅大惧而退。送姜尧归会稽抵家然后归。新正元宵,果至报国家中。报国拜之为师,求授武艺。遂传十八般兵器,于双刀更极其妙。珠儿授之乃去。 此时慕义、林报国、尚智三人,闻得流贼的消息,遂约齐了众人,聚在一处商议。慕义道:“我们沿江一带,既无深山老谷可逃,又无猛将雄军可以御敌。不是抛家弃业逃窜他乡,就是妻离子散被贼杀戮。向年此地被贼残害,惨不忍言。至今数载,疮痍未复。我们如今不若在众人之中,齐集好汉,自相为保。与其东逃西躲,尚不能求生,不若尽力杀贼,在死中求活。众位尊意如何?”林报国道:“这事非同小可。若行得来,不但上可尽忠报效于国家,下可竭力护庇于乡党。须要众人努力同心,方可做得。若弄个虎头蛇尾,岂只贻害身家,而且反为贼笑。”尚智道:“这事我久矣有算于胸中了,但我们要分头去做,行得来时,自然是妙的了。若做不来,趁早中止,再想头路。”众人道:“愿闻妙策。”尚智道:“我们三县不下有十数万户,十分贫苦的算不得。只将略殷实并可以稍有余者,择出三万余家来。十户公养一人四季衣粮食,每一人一年给以五十金。十家派来,每家五两也不为过,强如流贼来全全送他拿去,还要贴上妻子。这三千人却要操练娴熟,激以忠义。每县驻扎一千,如长蛇之势。贼攻一处,两下救援。只有死时,再无生退。智信仁勇严五个字,缺一不可。训练了这一枝兵,都是精强力壮的。况又是父子兄弟,同心协力,如背指相连,岂惧他甚么贼众?岳侯以五百背嵬军破兀术十万铁浮屠,何况三千子弟兵不能敌数万乌合之鼠辈耶?这些贼人,传说他凶勇异常。因是那些畏刀避箭的将官,领着那从未操练的兵士,被他杀怕了。闻风胆碎,遇贼便逃。还听是官兵常常全军覆没,并不是临阵杀伤,都是见贼就跑,自相践踏,死者过半。那跑不动者,或自刎,或跳崖,或投水,又去一停。所余无几,再被贼赶上一杀,故此就无孑遗。这些流贼从不曾遇着劲敌,竟也目中无人,以为自己如何枭勇。前闻贼寇湖广,以五百贼兵横一大缆,汉阳、汉口数百万军民男妇老幼自投于江,江水为之不流。这几百万众俯首就死,竟无一个奋槌一击之人,故此他把官兵越发不足介意了。我们这些乡勇,一年吃着众人供给,又免了自己差役,况都是骨肉相连,不但为了大众,且要自保身家。若齐心协力,我辈亲冒矢石,奋勇前驱,率领着众人,痛杀他几常使贼闻名丧胆,魂梦皆惊,再不敢垂涎我们的这几处地界。你列位道好么?” 内中有一个姓国名守的,是林报国的妻兄,说道:“兄筹画得甚妙,但还有虑不到处。如今这些赃官污吏,他见了贼固然会缩头潜逃,见了百姓他却会任情鱼肉。见了我们这番举动,反要想起我们的钱来,是怎么处?若要给他,我们做这番义举,如何肯送钱与这些贼胚?若不给他,他倒巫赖我们要举兵应贼,那才有口难分辩。贼不曾杀得,他人不曾为得,反先丧了身家性命。”林报国道:“兄说得有理。且还有一说,这三千人既要操演敌贼,若无盔甲器械,如何行得?再制这些物件起来,越发惊人耳目。况且这一项银子又从何出?难道又好在这三万户科派不成?”尚智道:“诸兄不必多疑。议论多而成功少,弟都早已安排定了。这都是后一着的事,一步一步往前进。如今只要这三万户肯齐心供给,果然内中挑得出三千义勇来,自然又有道理。”众人道:“人都称尚兄为智囊,真正不错。我们依他主意,各人分头行事,看人心向背如何,再做商议。”尚智道:“事不宜迟,可行不可行,都速来回信,好别做计较。”众人应诺。 慕义回江浦,林报国回天长,都分头而去。这尚智就是六合县人,他家中亲丁子侄也有二十多人,约有千金家产。他疏财好义,一县尽闻其名。他家中把牛宰了四五条,杀了十数个圈内的猪,窨着的酒起出数十坛来,把合县的乡绅保正总甲地方排年、里长,并县中有头脑的些人,请了有百十多位,在场圃中席地而饮。 饮酒中间,众人问道:“尚兄今日约我们这些人来,有甚么话说?”尚智道:“我请了众位来,有一件大事相商。当日我们这一带地方遭流贼之害,到如今七八年了,还不曾复旧。县中没手的人将及一半,见之令人痛心切齿。近日见河南逃下来的那些男妇传说这伙恶贼河南八府已残破了七处,仅存汴梁未下,又想到这里来抢杀。我想众人没有个坐着等死的。当年贼来仓卒,一时逃躲不及,被他杀害了多少。如今既然知道了风声,自然都想携家小避难。就算逃得性命,贼去了再回来时,家中房产已成灰烬,所有家俬粮食牲畜俱荡然一空。倘或途中遇了贼寇,不但父母妻子被残害,而且自己的性命亦不能保,何况于所有之私蓄?如今我的愚意同众朋友商议了,我们六合同天长、江浦这三县地方,是一条边窎三犄角,相隔都不远,倒是可守可战之地。我们在这三处挑选三千精壮,这三千人,每一人得十家供给,每年一家出银五两。十分穷的不在数内,却在这些穷户中挑选精壮,免他丁役。我们挑足了,操拣出来,三县互相救应,尽力杀贼。不但替朝廷做了地方保障,又还保护了自己身家,且又报复前仇。你列位道好么?”众人道:“事是极好。但恐官府琐碎,不是儿戏的。”尚智道:“鼓可是瞒着打得的?只怕众人不肯齐心,若把底下明白了,少不得到上司处去禀明了方行。我们下边的话未经说明,还不知众人可戮力同心,冒冒失失先禀了上台,底下一时做不来,岂不是欺弄官府?”众人道:“尚兄想得周到之极,我们大家去商量定了,再来回话。”尚智道:“还有一说,列位总甲每位须制两本册,把那情愿出供给的写在一本上。那些穷户中有精壮少年愿出力的,也另注了姓名在那一本册上。不防多些,于中再加选择。这是大家的义举,且都是自己有益的事。目今人心俱在惶惶,只在列位说得委婉,大约事有可为,却是强不得人的。” 众人去了四五日,都来回信,道:“我们合县当年吃了流贼大害,近日听见信,所过地方不但人口遭残,连鸡犬都不留,千里俱无人畜。众人正在惊慌,听了尚大爷这番作为。也都愿意。册子都注明白,出供给的,城中连各乡名,约有一万余家。有力量稍次的,我们将两家并算一户。穷户中精壮少年,也有一千四五百愿出力的。”尚智心中大喜,道:“只等他那两县的信来,果都像我们县中这样仗义,就大事可成了。等他们有回信时,我再通知列位。”众人别去。 又过了三四日,慕义、林忠都来了。道:“众人听见我们是为众的事,倒都齐心向义,都造了草册来了。”众人将三县殷实户口一算,共有三万四千多家,精壮人名一总也有五千一二百人。尚智道:“够了,我们这就做第二着了。如今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应天府尹乐为善这二位老爷,都是忧国忧民爱人爱物的好官府,我们同去见他。具个手本,把这些详细说明。他见是保障地方护持众命的事,再无不依的。还有一说,这些盔甲器械还要求他赏给,每人得银十两,支散三万金,以成这番义举。”众人道:“这恐不能,他若听见要这些银子,一时不准起来,倒把好事弄崩了。”尚智道:“凡事要虑首虑尾,慎始慎终,这事自有一个道理的。我们此时不但没有这顶银两,就有所出,但制办军装器械,不是我们百姓做得的事。我们这事既成了,保护城池人口,须等流贼剿尽,方可解散,不是一朝一夕就罢得的。这两位好官可保得住他常在这些地方上么?他设或升迁病故,换了个坏心的来,拿捍我们私造兵器,岂不吃他的大累?如今求官给下来的东西做了把柄,不但可杜后患,就是目下寻是寻非的官吏,也免他许多妄议妄想的。”众人道:“尚兄想头,可谓十全之极了。事须紧速,不可耽延,我们急忙同去。若到临渴掘井,就无济于事了。”遂大家起身,渡过江来,到了城中,寻店安下。备细写了两个手本,前列慕义、尚智、林忠名字,后开国守、武备等二十余人姓名,次早先到府尹衙门来等。 开门的时候,单他三人进去,跪在丹墀。乐公见他三人仪表非俗,慕义方面大耳,圆扇长须,林忠豹头虬髯,尚智白面长胡,正有些惊异。呈上手本,乐府尹看了,喜动颜色,道:“你们都是忠义豪杰,快情起来。”叫上堂来,问道:“事非小可,你这三县人都齐心么?”三人答道:“这是上为朝廷,下保身命的事,众人都愿意。若蒙老爷恩准,就可以刻期举行的。”乐府尹道:“这是为国为民,是极好的义举,本府焉有不准的?但须关会兵部才可。且这三万金也非细事,还费商量。”他三人道:“小人们另备有手本到兵部投递,先禀明了老爷,然后去投。但这三万两银子不得不求恩给。如今养这三千乡勇,非厚给以衣粮,何以得他死力?每人一年支五十两,三千人每年须十五万两,在这三县小民,也就算竭力得很。他固然是要保身家性命,不得不出。若十分多了,力便不能。这一项银子再无从裁派,是以不得不求恩赏给。”乐公道:“你们说得有理。且去投了兵部的手本,我再会史老爷公议,计较出个法则来。”他三人谢了出来,又到兵部。 正值史公散了出衙门来,他三人拦轿跪下,呈上手本。史公也正见飞报流贼的羽檄交至,甚是紧急。他是本兵,正在忧虑,接过这手本来看了,甚是欢喜,复翻身又回衙门中来。叫他三人到面前,道:“不意草莽之中,有你们这些忠义之士。但三县人多,贤愚不等,这事是出在各人举义,又强不得他的,众人可肯齐心么?”答道:“众人一来替朝廷保障地方,二来向日大受贼害,如今也求各保父母兄弟妻子身家,都肯力行。只求老爷天恩准行,并赏给盔甲器械之费,就可立举。但闻得流贼声息甚急,求恩速行方妙,恐缓不济事,那就空成画饼了。”史公道:“每县添设这一千人,在何处屯扎?”答道:“每县原有一名指挥,领官兵镇守。如今于县城相离不远,相视地宜,星夜筑一大堡,四周环以深濠,开南北二门,内中满建草房,不但可以屯兵,且可为县中犄角之势。况众人家口众多,一城屯聚不下,一闻贼信,聚在一处。城堡各一半,方可保护,不致疏虞。”史公道:“你们虽想得是,但你们原是为保障地方,还是在城中守护为是。”众人道:“小人们都曾虑过,屯兵自然是城中有个防守。但临敌事宜,机不可失,应战则战,应守则守。恐为地方官一时掣肘起来,倘一有失,反误了数十万生灵性命。二则城中狭小,存不下这些人口。”史公道:“每县既添设一千乡勇,自然将你们议几个统领督帅,不然何以为军中司命?可行可止,都在你们,如何又听地方官的钤制?这两件事都要兼行。城中一半兵,堡中一半兵,筑堡存人家口,也是一件要紧的事,当速行之。诸事我都准行,也还要启奏,表你们这点忠义之心。”正说话之间,当堂投进凤阳总督报警咨文。史公忙接过一看,内中道:流贼昼夜紧攻汴梁,四路援兵不敢进逼,周王告急文书募人缒出者数次。诸将帅皆袖手旁观,竟无半筹可展,汴梁似不能守。恐汴城一破,贼兵乘胜南来,不但京城当戒严守备,即凤阳乃皇陵要地,恐兵微将寡,不能守御。贵部职司本兵,亦当思调何历练老成之将,统素常训熟之兵,以为声援。倘有疏虞,皆有攸责。云云。 史公看了,半晌无语,忽发声道:“凤阳马督有报警文书,说恐贼不日南来,你们当作速料理。你们如今共有几个人在这里?”答道:“手本上有名的都在这里伺候。”史公道:“都传进来,我看一看。”传呼众人到丹墀下叩见,史公吩咐起来,两边站立。定睛地看,一个个腰细膀阔,体大身强,果然都是英雄气象。怎见得:那尚智身长力大,腹隐珠玑。不但有决机制胜之才,且能具惊人泼战之勇。林忠豹头虬髯,冲锋破敌何难;慕义狼腰虎背,斩将搴旗甚易。国守白面长须,银枪出众;武备细腰阔臂,金斧称奇。其余的都是干城猛将,一个个真乃草莽英雄。 史公心中大喜,道:“目今事不可缓,只留你三人在此等候下落,他们众人都打发回去。如挑兵筑堡建房等事,非旦夕可成者,分头料理,当速为之。”三人又禀道:“老爷明见。今日就着他们回去。还求给一执照,方敢行事。”史公吩咐书办写了个执照,朱批了,用了印,给与他。众人叩辞,史公道:“别的先去罢,你三人在此,我还有话说。”他三人站下,史公道:“你们这些人中,也要得千余匹好马,才可御敌。那流贼的马多,我们若全是步卒,怎么相持?这个你们可曾想到么?这项银子又出在那里?你手本上的三千人,用三万两制甲胄兵器也够了么?”尚智答道:“小人都算过了。那万恶流贼说起来令人发指,闻得他喂养马匹,到一处地方,把老弱男妇剖开胸腹,剐去脏腑,以人血拌草豆喂马,以人腹为马槽。那马膘壮力强,见人都有吞噬之势。我们虽有马匹,如何敌得过他?如今一千人中有一百多马就够了,不过要探听事机,传报军情,以及追奔逐北之用。这一项银子也都想到。如今三千人只用三万户养赡,目今三县共有三万四千余家。择力量稍次者剔出,命他十家出一匹好马鞍辔,不过三千余金足矣。永免供应,谅他也自情愿。这有四百来匹马就尽够了。至于盔甲器械,如今纯用步卒,不用铁盔铁甲。那又重又夯,不过好看壮胆而已。流贼全仗弓矢,那盔甲连箭也抵挡不住,用之何益?古人曾说,他甲在身,我甲在心。如今只制黄布绵甲,能身尽画虎纹,又轻又稳。御敌时用水湿了,箭既不能透入,穿着又伶便,又可用力。头上俱做黄布虎头包脑,厚厚大大的。不但护住了头项,且使那贼的马不但不敢咬啮人。他见这些虎头绕跃,人身上尽是虎纹,自然心惊。马一惊跳起来,驭之不暇,何能更使兵器?至于我兵所用器械,不用他物。一千人中,二百大砍刀,以二百长枪随之,用片刀者低头专斫马足,长枪上刺贼人,兼护刀手。二百连棍,亦以二百钩镰枪随之,连人带马一齐力打。钩镰枪上可钩人,下可钩马,又可直刺,以护棍手。贼兵从未经过这种战法,亦一制胜之道。还有二百乡勇,一百马兵,皆持长柄大刀,临阵或冲队,或追败兵,随时调用。那一百弓弩手,带同众百姓,预备砖石滚木,金汁灰瓶,护守城池并堡子。愚意若此,求老爷上裁。”史公大喜,道:“你这一番议论,真经济之才也。可惜屈于草莽,果能为国建功,何虑不为朝廷柱石?你们且歇息去,我会同众官商议出这项银两来,给你们去制办。”他三人辞了出来。 值乐府尹来会史公,史公接了进去。到后堂坐下,史公就叫书办将方才他三人那手本拿来,递与乐公看。乐公接过,展开一看,道:“他三人也曾到敝衙门来,他说要到老先生这边来呈报,不知老先生准行否?”史公道:“这是他众人的义气,又不费朝廷钱粮。得了这枝父子兵捍御残寇,不但说护庇了数十万苍生,且保住了朝造城池,可有不准他的?如今但踌躇这三万金无出耳。”乐公道:“弟见他众人这段好事,心中也甚喜。我们都有地方重任的,得他们保护住了,我辈既免守土之责,且使黎庶免遭无限惨毒,是极妙之举。也就是为这三万金烦难,无处措处。弟之愚意,或守道库中,或两县库中,虽不能足数,且凑些出来,看差多少,再来会老先生商议。古云:苟利社稷,专之亦可。支用了的,然后题本。就朝廷见罪,为了百姓,便弃了这功名,又何害也?不想传了守道同两县问起来,都说四处经饷随到随解,尚且不敷,库中竟是空空如也,真令人寒心。弟因实无措置,特来请教,当是如何画策?况这事情甚急,又耽延不得日子,却是怎么处?”史公想了一会,道:“弟今请了各部并各衙门众位老爷来公同计议,要大家肯为国为民,捐俸帮助,更为义举。万不然,我二人问司农库中借出三万金来,先给他们用去,然后公同启奏皇上。就有责备,我二人力认罢了。若因此而获罪,荣莫大焉。”乐公摇首道:“捐俸一节,万万不能。还是借库,或尚可行。然大农司未必有如此担当,也还在两可之间。”史公笑道:“遽伯玉耻独为君子,先生太藐视一切了。”乐公自愧失言,无可回答。 史公差衙役各处分请,不多时,陆续都到。让了坐下,茶罢,史公道:“奉请列位老先生到此,有一要事相商。”众官道:“请教。”史公道:“近接各处塘报,并凤督来文,流寇猖獗,惨毒异常。自河南一路攻城掠地,又想来寇逼京城。目今六合、天长、江浦三县,有许多忠义之士,自为廪食,奋勇编伍,为朝廷保护地方,捍御流寇,所需者盔甲器械。他们为头数十人,特到大京兆同敝衙门两处,求给三万金,以为制刀枪甲胄之用。弟想这些草莽百姓还有忠君爱国之心,难道我辈食朝廷重禄享高位的反不如他们,宁不自愧?故此请众位老先生来,不拘多寡,捐俸力助。倘能成此义举,也是一件为国为民的好事,不知列位尊意若何?” 众人先听见他们为史公所请,以为是吃酒,不知是做甚有钱的事,都欣欣然而来。【此二语乃作者讥贬众人之意。】忽听说要捐俸,真扫天下人之大兴,都都像哑巴一般,默默然无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总无一人回答。内中也有几个尚义的,肯拿出此来,但银数多了,多出舍不得,少出不济事,听众人声口如何。【这几句回护得妙,不然,岂众人口皆无人心者耶?然而语中犹带刺更妙甚。】见这些人都金口三缄,他也就闭口藏舌。 内有一个国子监祭酒,名叫做汲断金,是福建福州府人。听得要捐俸。急得眼睛睁得有灯盏大,脸脖子通红,结结巴巴,半日挣出几句来,道:“这固然是好事,奈敝衙门是个冷灶,连饭都没得吃。假一年的俸禄,认食还供不上,如何有得帮助做这一事?”众人也就接口道:“弟辈与大司马都是同病,心有余而力不足,奈何?”又有一个礼部尚书姓傅名胜,系江西南昌府人,家中有巨万之赀,世称豪富,却鄙吝无比。他道:“学生待罪礼曹,终年连一个大钱也没得进益,连买太大。脏恰吃的钱都冒有,还要助甚么俸?况我敝衙门只管僧道仪注,这些募兵捐俸的事情问我不着,这是本兵部同户部的责任。老先生何不问大司农借,何苦扳扯我们?”【此原是史公本意,今却出在傅胜口,妙。】史公不觉怒起,面红耳赤的道:“我辈朝廷臣子,反不如那些闾阎义士?捐俸之议,不过是上为朝廷之封疆,求其永固。下救黎民之涂炭,拯拔生灵。而诸君竟无爱上恤下之心,难道朝廷是我一人之君么?”众人见他发急,语语关着朝廷,难以回答。都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口也不开。史公见众人不做声,没奈休,向牛尚书道:“如今事在燃眉,先生库帑借三万金出来,且给与他们。弟上本启奏,若是皇上不认,弟愿破家赔补,如何?” 这户部尚书名牛骍字日新,就是牛质的族兄。他姓牛,那生性也就是一条蠢牛,答道:“目今军需紧急,倘一时征调钱粮,何处设法支应?若朝廷见罪起来,如何了得?这断难从命。这是傅老先生自己舍不得,拿着本部推诿,老先生如何认了真,问库里借起?”傅胜发急道:“我一个闲曹,是那里来的钱?你管着户部,不拿出来,倒扳扯我。”牛骍道:“我虽管户部,是朝廷的银子,岂是我的私囊么?若拿出用了,朝廷不认,且有擅专之罪,那时怎么处?先生府上之富,甲旋江右,人所共知。借出这三万银子来,如毡上去一毛耳。”傅胜越发急得脸脖子发紫,说道:“我家虽有几个钱,是祖宗留下来与子孙的,并不曾叫助兵饷。况朝廷的臣子不是我一个,为甚么叫我出?若是我的家事,那就讲不得了。这是朝廷家的公事,少不得要问贵部要。”牛骍道:“虽是朝廷的事,若有旨意,我自然应付。今私自讲借,后来恐弄到我身上,我怎么敢发?”他两个只管争竞起来,傅胜才要开口,乐公道:“老先生且止言。”向牛骍道:“史老先生尊意,不过暂挪一时。我二人担着,少不得连名上本。即皇上不认,弟同大司马公赔,这算是因公挪用,决不贻累于老先生。”牛骍道:“怎么贻累不着?银子现在敝衙门库中,守者不能辞其责。【辱翁曰:这却是实情话。】二位先生要做这忠义之举,弟却不能以身家功名奉陪,做这迂阔之事。【真是牛心。】二公请想,还是军需要紧,还是这未定济否之琐事要紧?”史公更怒起来,道:“为朝廷保守封疆,何为迂阔?要说军需要紧,这难道不是为朝廷出力么?”牛骍道:“二位老先生既说朝廷不认,愿倾家赔被,与其获罪而后赔,何不今日竟慷慨任之。且使朝廷闻知,更见二公忠义,岂不简捷更妙?”众人附和道:“牛老先生这一论,真痛快妙极,虽圣人复起,不易斯言也。”乐公此时也忍不住了,便大声道:“诸位老先生皆食禄仕朝,难道只我二人是朝廷臣子么?我二人并不是舍不得家赀,但此是一时立等要用,目下措办不及,恐缓不济事。若可以为,早已自行,又何必请列位来计较?更何必向老先生苦恳?”牛骍冷笑道:“二位做忠义豪杰的人,志向自然与人不同。弟辈碌碌,原不足与议。”就立起身来,冷笑了一声,道:“奋不顾身者自是圣贤,而明哲保身亦非迂阔。”众官也就起身,道:“牛老先生所言有理,我们且别过,不要误了二公的正务。”汲断金极赞道:“列外音位。先生,【音生。】瓦们且弃。”【言是极。】遂大家鼻中冷笑而去。 史乐二公送他们去了,复坐下。史公长叹道:“弟先以为老先生尊言太过,此时看起来,真是朝廷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前,禽兽食禄了。”恨声不已,复道:“汲黯矫诏发粟,真铁汉,真忠臣,何古今之不相及也若此?”乐公道:“此辈庸人,不足与较,且相商此事要紧。为今之际,尊意若何?”史公道:“弟此时怒激于中,竟不能想出一条道路来。且事在匆忙逼迫之时,又不能从容缓议,实在没法。”又叫书办将凤督马的来文与乐公看了。史公道:“事将奈何?先生有何高见?”乐公道:“弟倒想了一策,尚不知如何?此时传了两县来,命他传谕合城大铺户,百金以下本钱者不必论,三五百金以上十数万金以下者,叫这些人明早都到敝衙门。屈老先生的大驾,也到敝署去。我二人以婉言劝之,激以忠义之气。那三小县穷民一年出数十养兵,难道这一个大京城两县铺家凑不出三万银子来?”史公想了一想,道:“老先生此想虽妙,便恐未能。”乐公道:“老先生何以见得?”史公道:“那三县的人岂都是一心向义,专为捐助朝廷的?他要顾身家性命,保护父母兄弟妻子,不得已而出者居多。况是大势使然,十家有七八家出了,那两三家就不得不出。且每年一家只出五金,力还易为。这三万金要一时拿出,他自己又无急难,如何肯舍?况这事又不是强逼得人的,且堂堂臣宰尚犹如此,而何况于闾阎之小民乎?”乐公道:“弟也想到此处,偌大京城难道没有四五千大铺户?每人不须十金就够了,恐也还易举。”史公道:“若做得来,是极妙的了。先生请回,今日赶着命两县去传,明早弟到贵衙门来。”乐公作别而去,史公也回家去了。乐公一到衙门,就传了,两县吩咐了约于明早饭时齐集衙门。 到了次日,史公老早就来了,吃了便饭。到已刻,两县进来禀各铺户到齐了。呈上两本册子,两县各开地方铺家的名字。二公看了,恐衙门丹墀窄小,人多站不下,遂同步到大门外来。把上项的事说了一遍,并要他们乐助这宗银两,说了许多的忠义的话,又道:“这也不强你们,但出在你各人心里。愿出多寡,就注在各人名下。”说完,吩咐两县叫把那花名册拿与他们亲自去写。他二公进来,两县吩咐书办拿了册子叫人去写数目。二公在堂闲话,外面传进一角文书,系毫州知州金苏的申文。书办拆开了呈上,乐公看道:南直隶毫州知州金苏为恳恩旌奖节烈以励人心事。流寇大队尽驻汴梁,其游贼四出劫掳,民间子女多遭淫掠。职所属离城百里,有一节义村烈妇余氏,系何光卫之妻。年十七,适光卫,今始十九。闻贼将至,知其地贼所必经。烈妇即以针线密缝衣裤,预为死计。明旦寇至,乃抱幼女同从侄女唐氏妇走避。道遇贼,即投水中。既没复浮,仰见唐氏妇尚伫溪畔,乃大呼曰:“汝欲出丑耶?可速下。”于是唐氏妇亦投水死。三旬寇退,光卫归家,循溪十余里得烈妇尸,尚紧抱幼女,而唐氏妇附焉。时值盛暑,已经匝月,两尸面色如生,毫无腐秽之气,见者无不惊叹。地方呈报到职,据实通详,祈恩旌奖。毫州之地正当孔道,贼若南侵,决不舍此而出他途。今旌奖二氏之贞节,不但使妇女闻知,舍淫就义。亦可激励男子,奋忠义之心,或可守此弹丸之地。云云。 乐公看了,递与史公看毕,叹道:“一乡僻女子能知死于节烈,而须眉男子食朝廷之禄,反俯首从贼摇尾乞怜,是何心哉?”乐公即吩咐本房做本,题请旌奖。到午后,两县送进册子来。二公翻开一看,许多当铺、绸缎铺、金珠铺都是一两二两的居多,三两五两的还有些,一个十两的也没有。翻到后边小铺户来看,尽是一两。或见一个钱米铺鲍信之,注着助银一百两。【真是空谷足音,不得不惊。】二公惊讶道:“多少大铺家连十两的也没一个,他一个钱米铺能多大本钱,肯出这些,必有缘故,叫他进来。”衙役出去传呼,鲍信之随了进来,跪下,二公道:“你起来。”他便立起。乐公道:“近前来。”他走到跟前。乐公道:“两本册内上,两县的约四千多人名,十两的并无一个。你有多少家俬,就肯捐出一百?”鲍信之又跪下,乐公道:“不必跪,起来讲。”他站起,道:“二位老爷,今日之举,不过是忠君爱民的事,又非自己要入私囊。小人但恨本钱少,铺中不过三几百金的局面。若家俬大。就助一千二千也该的。况素知流贼的凶恶,恨不得杀尽了他,以除众害。小人虽是小民,也有些忠义之气的,但恨力量不能。”二公听了,叹道:“若人人皆如你心,何事而不可为?”叫书办将册内银数一算,通共不足万金。史公道:“这尚不足三分之一,奈何?”乐公道:“这银子如今且不要他们的。倘事做不来,岂不像骗百姓的银子用。且叫他众人回去,等用时再来传谕,不用就罢。”两县出来吩咐了。众人散去,鲍信之也去了。 史公道:“这事怎么处?”乐公道:“此时急也无益,且稍缓再为设策。”史公道:“做官到底是贪婪的好。若我辈在宦途不为不久,职也不为不尊,而竟毫无私蓄。要有宦囊,何等便易,何必费这许多周折?”乐公笑道:“不然,那种肯聚敛宦囊的人,他未必肯来做这些事了。况且我们今日就算这件事做不来,上不愧于朝廷,下不惭于百姓。较之贪鄙吝啬者,又觉此中稍安。今日上托圣天子之福,倘这数十万生灵不当膺锋镝之苦,或另有机缘,亦未可料。”史公长叹了两声,作别去了。 却说鲍信之回家,正打贾文物门口过,想道:“久不见老爷了,我顺便进去看看。到了门首,贾阍进去说了。贾文物正在书房中,听说,叫请他来。鲍信之进来,作揖坐下。贾文物道:“许久不到,今日往那里去来?”鲍信之道:“一向穷忙,失于亲近。今早府尹乐老爷传到衙门中,才回来。”贾文物道:“传你有何事?”他遂将史乐二公劝慰帮助的那些忠义的话说了,便道:“这些奴才,整千整万银子的本钱做着大买卖,都只助三两二两。一城的铺子,连十两的也没有一个。门下激起一点义气来,我就写了一百两。虽知他也无济于事,也尽我这一点鄙心,愧一愧这看财奴。但恨我穷,我若有十多万的家俬,叫我独认,我也肯。想这一番义举,若能救几十万人性命,岂不比童老爷那年施粥赈救数万人的功德更大?比宦老爷代偿拖欠的仁慈更广些么?我看史乐二位老爷见凑不足银子来那个急法,他也不过是忧国忧民的念头。门下虽有尚义之心,而无助银之力,奈何?”贾文物听了,寻思道:“他多大本钱,倒有此义气。我前日算算我的家俬,数年累积也将有二十余万了。宦哥、童弟他两人做多少好事,独我不曾。我何不独行这一场义举,忠君爱民,其功也不在他二人之下。主意定了,便道:“罢,这一件事我独任了罢。我今日齐了银子,明早去亲见乐公。你明日早来,拿我个手本,到兵部禀知史公,也使他欢喜欢喜。”鲍信之怂恿道:“老爷若做了这一件美事,自然要上达天听,那就朝野驰名了。门下明日早来效劳。”遂别了回去。 贾文物到了房中,带着金银珠玉四个妾,搬出六封银子,堆在一处。富氏问其故,着实欢喜,道:“这是救人的好事,应该做的。况去了这些,也还穷不着我家。我每常会着宦家姆姆,童家婶婶,无人不赞他们丈夫的好处,我脸上好没光彩。今日你做了这事,我也添了多少体面。”贾文物见富氏这样兴头,分外鼓舞。 次早,贾文物起来,写了两个手本。鲍信之也来了,付了一个与他往兵部去投递。叫家人拿了一个,坐轿到府尹署中来。门上认得是本官相契厚的,连忙传进。乐公请入后堂,坐下茶毕,贾文物方说道:“闻得老先生与大司马史公有为国为民的一番事,所少者不过三万金耳,竟无一个仗义之人,以成二位老先生义举,以救百姓,晚生深为扼腕。晚生虽非富翁,愿力任此,助三万金,以全二位老先生美事。”乐公大喜,道:“三公可谓乐善不罢【音疲。】了。但这三万金非细事,急等要用,年兄可曾打点?约料几时可得?”贾文物道:“老先生这边,晚生可敢孟浪?都预备齐了,方敢来奉告。此时若用,就可取来。”乐公更大喜,道:“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我此时同年兄去会会史公,也使他欢喜,趁今日尚早,还可行事。”贾文物道:“晚生已着人禀知史公去了。”乐公道:“既如此,年兄且在此宽坐,等贵使的回信。”叫了个衙役来,吩咐道:“你飞星到兵部衙门去,看见贾老爷的管家叫他来。”衙役禀道:“不知贾老爷管家贵姓是甚么,小的好去问?”贾文物道:“就是昨日在此的那个鲍信之。”差役应诺去了。”乐公问道:“这鲍信之竟有一腔义气,原来是贵纪纲。”贾文物道:“他非晚生家人,不过在舍下走动就是。二位老先生这一番事,也是他昨日在贵衙门回去,到寒舍说的,晚生方才知道。” 不讲他二人闲话,且说鲍信之到了兵部,值史公在大堂上坐着。因这一项银子尚无影响,一来贼信甚紧,二来他是个做大人的,兴抖抖准了呈子,又给了执照筑堡挑兵,这件事人人皆知。今为没有银子,忽然罢了,如何行得?心下十分作难,真是:一心粉碎万民忧,两眉愁锁无钱恨。 正在踌躇,忽见门官进来禀道:“有一个助饷的人在外面禀见。”史公听了甚喜,而又诧异,叫快传进来。须臾,鲍信之随了进来,跪下。史公认得是昨日助一百银子的那人,只道他送了银子来,便道:“你上来。”他起来走到公座傍。史公道:“你送银子来了么?若全城都像你这等仗义,何消本部虑得?方才门上人来禀说有人来助饷,本部正在疑惑,那里有这等好人,原来还是你。”鲍信之禀道:“小人不是送银子来。谅那些须,济不得二位老爷甚事。”便把贾文物的禀帖呈上,道:“小人昨日回去,见了这贾进士,说起老爷与乐老二位这样为国为民的心肠,竟无一人肯于体贴。贾进士一时仰体二位老爷龙心,力捐三万两,以成美事。他不敢造次来禀见,着小人先来禀知。”史公大喜,复大笑道:“不想名教中竟还有这等义气汉子,真令这些庸奴愧杀。你如何认得他?”鲍信之道:“小人是他门下,小人也是蒙他的恩德提拔起来的。”史公道:“你东人如此古道,无怪乎你才有这种义气。他有此等高情,我先到他家去拜谢。”就起身叫搭轿。鲍信之道:“小人来时,贾进士见乐老爷去了,此时恐不在家,不敢劳老爷大驾。”史公道:“他既在乐老爷处,我就往那里去拜他。且还有事同乐老爷商议,你也跟我去。”便上轿起身,吩咐到府尹衙门来。 此时府尹的衙役正在门口等鲍信之,见史公去会本官,如飞的报信去了。乐公正与贾文物叙话,衙役来禀道:“小的正在兵部门口等候贾老爷的管家,不见出来,史老爷来会老爷了。”少顷,闻得史公到了,乐公同贾文物出来接着。史公问乐公道:“这位就是贾年兄么?”乐公道:“正是。”史公上前,一把拉住了手,笑道:“年兄这样高德厚义,学生竟不曾识荆,真是俗吏了。”贾文物道:“久仰山斗,未敢进谒。今得瞻仰,何幸如之。”携手同进后堂。贾文物一揖,就下一跪,史公忙抱住,道:“怎敢动劳?学生该拜谢才是。”作了揖,史公道:“学生要到府的,因贵门下说年兄在此,特来奉拜。”贾文物一恭到地,道:“何敢劳老先生玉趾,晚生反得罪了。”史公问乐公道:“老先生与贾年兄素常相识么?”乐公道:“相契久矣。弟当日到任之初,正遇两省流民饥寒待毙,弟竟束手无策。”将他三人如何救拔了这万余饥民的话,说了一遍。史公道:“前番的事,人皆敬仰,自不必说。今日这一番高谊,不但学生佩服,这些买卖中人何足道。使各衙门诸公闻知,都该愧死了。”贾文物道:“些微小事,何敢当老先生过誉?”史公因见鲍信之在傍,问贾文物道:“这人是贵门下么?”贾文物道:“他开个小钱铺,常在舍间走动。”史公道:“年兄读书君子,还有一说。不意他一个经纪中人,竟肯这等仗义,却是难得。”又问道:“年兄所云之物,几时才得齐备?”乐公道:“贾年兄英雄作用,已经预备下了,要用就可取来的。”史公喜道:“妙极,妙极。既承盛情,早一刻得一刻之济。贾年兄在此坐坐,烦盛使回府发了来罢。”贾文物道:“还得晚生回去照看,就着鲍信之押来。晚生不来复命了。”史公道:“既如此,不敢留,亦不必复劳大驾,容日再拜晤罢。”贾文物告辞,他二公要同送出来。贾文物再三道:“老先生请留步,怎敢劳动尊步?”乐公道:“老先生请坐,我送罢。”贾文物道:“二位老先生商议正务要紧,晚生托庇久矣,何必拘此?”乐公道:“既如此,遵命了。”只送到大堂后边,一揖而别。贾文物出来,鲍信之也随了去了。 二公又坐下,史公笑道:“先生竟有先见之明,学生弗如也。”乐公道:“老先生何以言之?”史公道:“老先生昨日说上赖圣天子之福庇,若这数十万生民有救,自有机缘。不意就遇贾年兄这等豪爽义气,岂非老先生之先见?他这一番好处,定要上达圣聪。倘有恩纶,庶可稍报他这种盛德。”乐公道:“老先生尊意极是。他虽不望报,若朝廷肯加恩于他,亦可鼓励后人。”史公道:“今大事已济,可即吩咐他们领去。但只兵无主将,何以行得?弟的意思,将他为首三人,先委他三个守备职衔为总领。其余手本上为头的人,三营设九员千总,十二员把总。俟有功之时,再行题请实授。一来可坚他仗义之心,二来鼓舞他众人的义气。老先生尊意若何?”乐公道:“此举允合人心,当理是极。”史公顾左右道:“慕义等三人在何处?可去传来伺候。”众人禀道:“现在衙门首。”不多时,鲍信之进来禀道:“银子到了,请二位老爷示下,放在何处?”史公道:“就放在堂上。” 二公同出堂来,坐下,吩咐传慕义三人进来,慕义等进来,跪下。史公起来,近前,道:“银子有了,你们应买甚么,到这里领去,作速制办,早早预备。我看你三个人,不但义气可嘉,智勇亦为一时之杰。本部委你三人三个守备职衔,统领众人。三处本部起三个营名,以便识认。慕义所辖就名为义勇营,林忠为忠勇营。尚智为智勇营,新筑三堡,亦以此名之义勇堡、忠勇堡、智勇堡。三人跪下道:“蒙老爷天恩,但小人们尚未丝毫报效,怎敢就蒙委职?”史公道:“几千人没有统帅,如何有纪律?再给千总札九张,每营三员,一为中军,二为左右翼。把总札十二张,每营四员,为分汛游击。你将前本内有名的好汉,量材补授。我给你们空名札去,只管填上申文来就是了。明日早堂,到我衙门领札。俟候有功,题请实授。”三人就叩谢了,又向乐公叩谢。复又禀道:“倘有贼至,小人们只管拼力迎敌。守城之责,还是地方官的事。各有分任,不得互相推诿,推诿恐其误事。”史公道:“说得是极,三县城守指挥的名字叫做甚么?你们可记得?”答道:“一个叫做裘道饶,驻天长。一个叫做卜济世,驻六合。一个名叫做闻则陶,驻江浦。【恐那时的文武官,无一个不是求盗饶、不济事、闻贼逃者,恐不只三指挥耳。】史公道:“也是明日在衙门行文与他,他三人各自管守护地方,稍有疏虞,军法从事。”慕义等又跪禀道:“小人们虽各统一营,还求老爷差一员文官,同心协力的共事。恐地方上有甚么事,即小人等或有功罪,也便于申报。小人们只管得营务。”史公对乐公道:“这也是他们谨慎处,恐地方上文官有不肖之心,妄为佯报,要个临理之意。老先生着甚么官去好?”乐公道:“各官皆有职事,若使不得其人,倒坏了他们的事。”因叫过鲍信之来,道:“本府看你是个忠义好人,我抬举你,给你一个照应职衔。一轮四个月,分驻三堡。他们有功有过,你俱据实呈报。俟他们建功之日,我也题补你。”鲍信之忙跪下,道:“念小人一介小民,毫无效力,怎敢蒙恩委职?”史公道:“这是乐老爷爱你这一点忠义之心。委了你,好同他们共事。只要你协力同心,就算补报了,不必推辞,谢了就是。”鲍信之向二公叩谢了。乐公道:“你也是明日早堂领札。你名字这个之字不好,去掉了,只叫鲍信。你同慕义等三人明日都备了官带,领札之后,押着银子,就同他们一齐起身。”慕义三人又禀道:“还要采买一应当用物件,尚求宽限二日。”史公道:“使得,该用多少银子,到乐老爷这里支用就是。”鲍信之禀道:“三万银子制办军装,非同小可。求老爷谕县,拨夫搬运,差营并领兵护送,方保无虞。”二公笑道:“他就是个做官的样子,想得是。”吩咐书办行文知县,拨夫抬运,委城守把总一员,兵五十名,押送了去。临期齐集,勿误。尚智又禀道:“这挑选的三千乡勇,要求老爷恩免他本身丁差。”乐公道:“这是理当。你们这册移到本县开除,叫他申上来就是了。”吩咐完,史公也作别去了。 次日,四人在两衙门领了札,尚智等三人系老虎补服金带,鲍信之是鹌鹑补服角带,都纱其帽而圆其领冠带着。两处叩谢,各人分头行事。梅生同钟生到他们寓处,携酒盒来拜贺,斟钟要请他三人,三人说有公务紧急,苦苦辞了,只到钟生、梅生家一拜谢,连话也不能多叙,就告别采买各项去了。 鲍信一个买卖人,忽然得了一个八品职衔,真是平地一声雷,把钱铺也收了。南京繁盛地方,只要有钱,百事一呼而集。他就投了三四个家人,买备了冠带圆领。领出札来时,就乘两人轿到了家,烧了天地祖宗喜神香纸,就有许多新女男妇拿果盒来道喜。他堂弟鲍复之同妻贞姑都来称贺。那含香真是喜从天降,公然间奶奶起来,心中暗暗感激贾文物,亏他少年时沾他些贵气,今日携带他夫妻俱得了好处。鲍信又到贾文物家来拜谢。贾文物见他做了官,也着实欢喜。道:“这是史乐二公的恩德,何故谢我?”鲍信道:“不是托老爷的洪福提携,晚生焉能到此?数年门下之恩,以俟将来报答。”贾文物待他也自不同往日,要留他酒饭贺喜。他辞道:“晚生一则要帮他三人买办东西,二来家中还要料理料理。行期匆迫,也不能再来叩谢了。”贾文物见他有事,也不强留。 两日内,他们买办完了,辞了史乐二公,一齐起身,当日就到了江浦。鲍信虽是个委署职衔,却是上台差官,知县衙官少不得都来接拜。他把两处东西交与知县,指挥又拨兵夫送往天长、六合去了。 慕义、林忠、尚智各到了家,着人连夜督筑堡子来。星夜制办盔甲器械,招买马匹,不日完成。会同鲍信将札副按名填补,申文去了。又将三千壮丁造册,送县开除。又挑选了几十名力壮身强的好汉,委充百总管队总旗小旗同营头目。又沿途立了烽火一处,有警烽火一起,两处就到接应。慕义三人要显自己威名,他本营军士称为飞虎军,林忠称为猛虎军。尚智称彪虎军,诸事料理停妥,闻得汴梁被贼放水冲没,毫州亦为贼有,凤阳各处报急文书傍午于道。他三人知流贼不久要来,皆磨拳擦掌不待。 再说史乐二公约会题上本去,先说慕义、林忠、尚智同三千乡勇自备资粮,保护地方,俱权委守备千把职衔,并委鲍信照应临理。后将甲子科会试中式举人贾文物助银三万,制办军装的话,详细奏上。又道:“乞恩优叙,以鼓后人仗义之意。云云。” 崇祯看了甚喜,着吏兵二部会议具奏。两部议了上去,慕义等忠义可嘉,俟剿贼建功之日,题请实授。贾文物捐赀为国,着免其殿试,赐二甲进士出身,超补京兵部职方司员外,鲍信俟赞功一并题补。奉旨依议,就有报子星夜下来,分头去报。 报到贾文物家来道喜讨赏。贾文物虽然欢喜,想道:“钟兄是有大见识的人,我去请教他该受不受。就到钟生家来会着,将捐赀杀贼并授职的恩旨请教他。钟生道:“兄意如何?”贾文物道:“因此不决,故来请教。忝在瓜葛,多看契厚,甚勿隐讳。”钟生道:“这样高迁大喜,弟本不当劝阻。既承问道于盲,不敢不以忠言相告。但兄此番义举,耳其名者,无不称扬敬仰。若因此而得官,与资郎何异?不受的更高。”贾文物喜道:“幸得请教高明,不然几乎自误。”遂回家推病不至。及至部文到时,史公差人来道喜,他已推病久了,不愿受职。史公强劝他数次,断不肯应命。史公同乐公亲到他家中来苦劝,他婉言再四回覆。二公更敬他高尚,只得奏云:“贾文物恩久病未及殿试,蒙特恩赐进士出身,代题叩谢天恩,不能受职。”崇祯正在缺饷之时,要鼓舞人心,批旨道:“贾文物俟病痊之日到部供职可也。”又报了下来。贾文物复来请教,钟生道:“圣主之恩,为臣子者不可过拂其意。兄但受虚名,不去到任,这又何伤?”他才受了。虽不曾到任,已是钦赐二甲进士超授的五品京职了。谁不来尊奉,亲戚朋友贺者填门。钟生把前事向宦萼说了,约会了梅生、童自大,叫戏摆酒来贺喜,贾文物又还席道谢。外边官家,内边堂家,也热闹了十数日。史乐二公都有花红羊酒来作贺,贾文物特席奉请,又约钟生、宦萼、童自大相陪。 闲话按下。且把流贼攻打汴梁的惨毒,听我细述。 崇祯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贼兵饥困,围困河南府,福王常洵在内。河南八府惟汴梁与洛阳未破,李自成就食无所,志在必得,攻击甚劲。舁各府大将军炮环城密布,迅发如雷。三日后,贼势稍杀。傍晚,总兵王绍禹叛兵内应,洛阳失陷。众贼入城驰杀纵火,喊声大震,福王及世子由松。【即弘光。】与郑太妃俱缒城走。福王躯腹肥重,不能远行。黎明犹藏附郭民居,被贼兵搜执,牵入城内。【王字之上从未见有牵者。福王被牵,其王为何如王哉?已如羊豕等,无怪乎为众贼所烹而食了。】旧绅大司马吕维祺亦被执。遇见西关,王哀呼道:“先生救我。”吕维祺道:“我命亦在顷刻。但名义甚重,王毋自辱。”欲再言之,已迫牵去。 福王见了自成,词色悚怖,泥首乞命。李自成纵横肆恶,数责其罪。傍有一个贼将,抚王肌,垂涎叫道:“这样一块好肉,大王何不杀而食之?”自成点首,那贼遂将福王杀了,称重三百六十斤。脔分肢割,与囿中之鹿同烹,列贼胪食,谓之福禄酒饭。【唐封道弘躯肥股大,李绩戏之云:“尔臀斟酌坐得即休,何须尔许大?”余谓:“福王之躯略胖即休,何须尔许多,徒供贼人饱食。”福王为贼所啖,众所共知。弘乐即位之后,不思杀贼报仇,惟以渔色为事,可谓天理良心丧绝丧尽者矣。】吕维祺骂贼,气节不稍挫,贼怒杀之。那时所在震动,巡抚李仙风出战河北土寇,汴梁城守副总兵陈永福往洛阳收辑残破未回。 二月初九日,贼乘汴兵尽出,疾走三昼夜,十二日抵汴梁。辰巳时,有马贼三百伪称官军到西关,居民纷纷入城。午未时,步兵及在营随到。巡按下令筑门守,因贼攻西城,祥符县知县王变领衙役兵登城堵御,巡抚高名衡同众官分守各门。周藩承奉曹坤、左良史、李映春,率周府勇士八百人登西城守御。下令民间有能出城斩一贼者,赏银五十两。能射杀一贼者,赏银三十两。射伤一贼或砖石击伤者,赏银十两。 百姓持弓矢刀槊者,纷纷登城。先是城垛口用桌面门板蔽炮矢,仍然打透,官兵手足不能施。生员张坚献悬楼式,用大柏木三根,上排横木十余根如筏,其广可跨五垛或三垛,出垛外四五尺,每楼容十人。贼临城下,官兵从上用火罐炮石击之。楼坚厚,炮石不能入,又高出,能蔽身,官兵得施展手足。 推官黄树督造,一夜成十五余座,发置城上。先是贼穿城六孔伏其下,官兵城上击之不及,今从悬楼击之,无不中者。怒贼甚,雨射终日,箭插城垣如猬。贼以四十八人舁一大云梯,将抵城下。官兵放大炮击之,俱死。随发万人敌火罐,悉烧之,并烧死红甲贼首一人。宗室生员朱之沧缒城诱贼与言,斩之而回,赏银五十两。 陈总兵在洛阳闻贼攻汴梁,兼程两昼夜赴援。十六日夜至西关,三鼓,由孤魂坛穿城营进小西关,砍死贼无数,遂统骑兵至城下。巡按令伊子陈德看真,开水门放入。步兵贪取贼兵所遗骡马,次早尚在小西关按战,被伤颇多。一兵登屋,手杀七贼。贼不敢近,被贼乱箭射死。西城有石十八层,贼见而惧,遂不敢攻。 十七日,闯贼杂众贼中于城下窥视,有识之者指示,陈总兵子陈守备射之,中左目下,深入二寸许。【此一箭不能杀此贼,岂非天乎?明朝当兴,郭英无心一箭射杀陈友谅。明朝当亡,陈守备有意一箭不能射杀李自成。诚天数也。】抱头惊拥而去,闯瞎子之名自此始也。贼常出挑战,陈总兵发兵出迎,至濠各退。贼欲诱官兵深入以击之,官兵亦以贼众我寡不中贼计。一着蓝甲贼首愤恨蹑退,为陈兵所斩。 十八日黎明,贼前锋西向逡巡终日,至夕阳遁去。时传左兵将至,又传保兵渡河,贼解围去。破密县,又走登封。此次闯贼因乘汴梁空虚,来攻其不备。他带领精兵不过三千,胁从之众也不过三万多人。 贼去后,知县王变督众修葺城垣,昼夜兼工,十日告竣。各官募兵添设营伍,防贼再至。知县王变创立社兵,八十四地方立八十四社,择民家有一二千金产者出兵一名,或两家出兵一名,万金产者出兵二名,巨商亦然。每社社兵五十名,择殷实素行员生为长副领之外,选总社五人,按五所五门,各置一人统之,凡四千二百不饷之兵,诸上台时加奖励。无事则团练习艺,有事则登陴守御。 三月二十三日未时,贼七骑飞奔曹门,贴伪告示二张于栅上,守关兵追之莫及。是夜,贼大营到,闯贼屯土堤外应城郡王花园内,小曹操罗汝才屯繁塔寺。知贼必来攻东城,王知县半夜遣人马李光为右所总社,统社兵各照汛地防守曹门至北门。巡按任、巡抚高名衡、副总兵陈永福,同众文武派守各门。 二十四日,督师丁启睿领兵三千,自南阳赴汴,就濠边筑垒防守。贼至,一战辄败,兵悉降贼,北门月城为贼所据。有上至瓮城者,守北门回营。加衔都司李耀率数十回兵,各持大柳橼,跃过瓮城,尽击贼落下城。王知县急掷火尽焚之。曹承奉率周府勇士用土筑门,至其半,门上有二孔,有贼来拆门者,从孔中钩住,斩其首,贼遂不敢近。 抚按下令,民间有男子一人不上城者斩。贼驱难民负门千余掘城,城上用砖石击死甚众。照贼击去,砖石不能击者,击以柴加烘药下烧之。贼自出,火烧昼夜不息,自曹门至北门,环垣十余里。 次日,贼攻东北愈急。社兵有杀贼者,即报开封府总社纪功。东北角贼掘一大孔,用大炮攻城,伤兵颇多,城上用一大炮杀贼更众。贼拆城开二丈余,大炮十余并放。步贼先登,马贼继之。官兵亦放大炮十余,步贼至半途者,一拥而下,死者无数。每夜对攻数十次,至晚稍歇。汴梁谓佃户为牛人,此时称为牛兵。一夜鼓,巡抚发珠帖,令黄推官速拨牛兵三百赴援东北角。 崇祯十五年正月初一日,【去年二月十二日攻城起,至今已将一年矣。而四路竟无援兵杀贼,尚成何世界?是何军政?亡国景况一至于此,可叹。】贼用阴门阵,驱妇女赤身濠边,望城叫骂,城上点大炮悉倒泄。【昔明有一帝,见宫内豢豕,谓侍臣曰:“宫闱之中,蓄此何用?”命悉发光禄。后一夜,宫中获一怪,索猪狗血厌之。而夜深,猪不可得。帝叹曰:“祖宗法自有深意。向之蓄猪,焉知非为此?所谓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备也。”余尝谓和尚一教,亦世间可有无之人。比阅至此,破阴门阵亦大有用处,亦不可少之。然而大有疑焉,男人皆阳具,何故不可破此阵而必用和尚?愚意度之,岂以男子阳物微,不足以敌盛阴。因和尚上下两光头,以二阳而破一阴乎?殊不可解,俟高明教之。一元子曰:“三教一体,贤愚不一,智者当自悟。”作此批者,愚而且蠢,无味。】城上急用阳门阵,令僧人裸立女墙叫骂,贼炮倒泄,贼又剜城,城上分中掘透其孔,以砖石长枪击刺,贼不能存。后贼不剜直穴,更傍剜小穴以避之。贼伐柏垫数台,长十余丈,广五丈余,高可三丈,上容百余人,放大炮攻城。城上用方木长丈余,广厚二三尺,筑一方台,高出柏台三丈。置大炮击之,柏台之贼悉死。生员张尔猷献悬炮石式,立长柏木三如鼎足,悬大炮其上,望柏台击之,连毙数贼。 保定总督遣兵扮乞丐送蜡书来,云大兵即至。巡按任浚传示城头,群情愈定。丁督师兵三千先既降贼,闯贼恐为内应,诱至老营点名,俱缚手斩掷莲花池。【杀得好,殊快人心焉。】贼在曹门北心字楼下掘一巨洞,我兵城上掘透。贼在内死据,兵莫能入。 巡抚悬二千金置洞口,上朱书,“有能夺此洞者赏”。朱呈祥领百余人,先用柴悬入洞中之半,加上烘药,随以多柴填烧。极热,贼不能存,乃灌水百余斛,带短刀跳入。【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容兵五十余人,凡三十六洞,俱以兵守之。贼昼夜竭力剜城,尽为官兵之用,于是人心愈奋。 一夜,三更大雪。任巡按令选奇兵五百,由水门衔枚出。传令总社,约以暗号。奇兵过濠外,分数处砍入贼营。贼众惊起,奇兵退走濠内。贼蹑足追来,各洞兵齐出,断贼归路。奇兵复回,合杀一处,斩贼首七百八十三级。数十贼头持刀驱其负门,持短撅入原掘洞口。官兵在内奋击,不敢近。欲另掘,又被悬楼砖石击走。回至濠边,持刀贼乃尽杀之。屡驱屡杀,于是终日死者万余。 陈总兵守大洞口,连日与贼战。贼齐放大炮百余,步贼随炮声上城。城上放炮,连倒泄三五尊。陈总兵置一大炮于胯下,命速点,大呼道:“忠臣不怕死。”炮竟不倒泄。百炮万弩齐发,打死众贼,成了一堆粉,贼炮中伤官兵亦多。官兵愈回奋勇而前,对阵处无一线之隙。急取王府及各寺庙门千余,添筑城墙。添一层,打透一层,筑于七层乃止。 贼又于东北角之南,陈总兵汛地之地北,贴城墙外壁剜一穴,约广丈余,长十余丈。每日以布袋运火药于内,约有数十石。置药线两根,长四五丈,粗如斗。是日,马贼千余,俱勒马濠边,步贼无数。已时点放,药烟一起,迷如深夜,天崩地裂声中,大磨石百余及砖石皆迅起空中,碎落城外,可二里余。马步贼俱骨肉如泥,间有人死马惊逸者。城上城内未伤一人,此真天意,非人力也。贼如是有退志。贼意懈,攻打俱缓,惟炮声未绝。 十五日,老营贼五鼓拔营,攻城之贼未动。午时,贼马飞奔,呼众贼速走,自西北往东南,扬尘蔽日。 十六日,巡按命启门,遣黄推官、王知县往视贼营。周视贼营中,牛驴头皮腹肺,间以人尸,臭秽满营。内外广八九里,长二十余里。以繁塔寺为聚粮之所,粮深三尺。贼所遗妇女二千三百余人,悉归城下。因收入城内,禁民兵掠夺,俟其亲属认领。次日除领去外,尚存三百余口,悉送尼庵,每日人给麦一升。黄推官、王知县、张伴读、总社李光出城遍视,自曹门至北门十余里,贼凡剜三十六处,几为平地。尸横遍野,断发满地,死伤者不下十万。令地方掩埋,十日未毕。 十九日,马丁张贺四将领兵三千,自汝宁府来赴援。【这三千人好造化,幸遇贼去。若早来几日,未必得保生全。】悉令沿濠结营,看守修城。修完,仍遣之去。【此三千兵只算得来监工,岂算救援?】此一次闯曹二贼合攻汴梁,精贼约有三万,胁从之众有四十余万,攻城死者几半。二贼到朱仙镇点阅精兵,除亡外,中伤者二千八百七十余人,俱以方桌仰舁而去。左良玉兵至杞县,号十万众,贼甚惧,故闻风解围遁去。左兵二日追至郾师白沙河,与二贼连战十八日,屡次俱胜。左镇见贼众不能扑灭,只杀跑了他,解了汴梁之围,便引兵回保襄阳去了。 二贼走至项城,杀西兵三千。汴梁贼方去,黄推官、李光同知县率人运砖烧灰,竭四十昼夜之力,躬视版筑,城垣一新。贼之侦者见金城如故,疑有神助。 任巡按、高巡抚合疏奏李光功绩,奉旨持赐拔贡,【赏太轻。】王知县行取进京。李光辞总社,【此庶几可,而黄推官亦有大功,恩赏竟无。】不许。闯曹二贼连陷十七州县。【有一笑谈,一人误中流矢,请外科看之。此医以锯锯去箭杆,索谢。其人曰:“簇犹在内,奈何?”外科曰:“那是外科的事,与我无干。”左帅是当时驰名大将,将来杀贼,只解了汴梁之围,便回保襄阳。纵贼屠此十七州县,岂此城池非朝庭之疆土耶?揆其意曰:襄阳系我所辖,汴梁既解,各保地汛要紧。此十七州县,非我之属也,亦与外科锯箭同意。】三月二十二日,寇睢州,贼入城搜掠财物,未杀一人。【此城人何幸?】二十七日,攻陷归德府,夷其城,杀戮甚惨。【宋献策即归德人,为闯贼之心腹。视其屠桑梓之中,不出一语相救,真忍心哉?此贼也。】四月,合土贼袁时中抵杞县,屠其城。闯贼欲袁贼先攻汴梁,袁贼惧,夜半拔营东去。闯贼追至毫州界,连战败之,复归围汴。 二十八日,喧传贼将至,众官悉登城守御。 五月初二日,贼头哨先到,马贼徘徊堤上,步贼于堤外曳枝场尘,作疑兵之状。次日,贼老营兵到,屯阎李寨,距城二十里。闯贼屯其中,众贼头目环营其外,纵广约十五里。曹贼屯横地铺,相连不远。贼后队俱到,堤上贼马往来不断,时有游骑下堤,将至城而旋。步贼下堤割麦,或数十百人为一群,官兵亦出城争割。贼东兵西,两不相值。偶然卒遇,兵多贼即走,贼多兵亦走,数日麦俱尽,仅存堤边之麦。 十三日,左镇及杨丁二督帅领大兵援汴,前锋至朱仙镇。贼遣三千骑往探,贼将堤上未割之麦尽行焚毁。左总兵屯营朱仙镇,率大军收服土寇刘扁子等。连营四十里,号四十万,闯贼三千侦骑俱被擒斩。 十六日夜,闯贼踉跄移营驰拒左兵,贼知侦骑被杀,心中怕甚,尽弃营中器物而去。次日,难民自西南来,说贼已夜遁。陈总兵选健卒往探,果是空营,满载遗物而归。贼遗麦豆甚多,鱼鸡鹅鸭猪羊之数,及金银器物床帐车辆衣服,无不尽备。其精好者,皆为兵有,民日担粮二回。数日,兵民约得麦豆二万余石。 二十三日,丁营将官杨维城自朱仙镇逃回,至西城下叫门。缒城上,说丁兵失利,左镇南去,贼将复至。巡抚赏酒食,与公文令投丁督师处。 次日,贼塘马先回营中,诸物已尽,惟有豆麦。【当日在城诸公知贼必然复来,何不即运麦都入城,亦大失着也。】兵民往取,见贼马奔回。 二十五日,闯贼复回阎李寨间或打粮。贼三二百为群,走五十里外。惟曹门外只二十里,惧土兵党一龙截杀,不敢前。 六月初四,城中有一个霍卖婆引一少妇,假做采菜出城,送至闯贼老营。霍婆向贼说王府中事,闯贼大喜,给金四锭,重四十两,元宝两个。嘱他若送王府宫女一名到营中,给银一千两。霍婆进城,有恐惧状。都司张吾锐搜筐中,得金银呈上。巡抚审问明白,寸斩于市,遂禁妇女出城。城中乏粮,各官多方籴散。 推官黄澍结义勇大社,竖大白旗于曹门上,大书“汴梁豪杰愿从吾游者立此旗下”。郡王乡绅士民商贾无不愿入,四方豪杰及土著智勇之士悉至,约得万人。刑牲祭关帝,与众饮血酒定盟。制旗五百余面,每人给社票一纸。凡腰中系无忧绦者,皆大社中人也。器械逐名领给,旗号按五方色,整齐鲜明,扬兵城头。谒见巡抚,巡抚悦甚。郡王乡绅总社及各头目俱下马饮三爵,给银牌一面。周城四十里,人马络绎,旌旗蔽空,众官称赏不已。 初,贼中有一贼将献计掘河灌城,闯贼遂用千余人掘河上流,使逆流而上。水势缓高不过五寸,三日流满海濠。闯贼恨水不能淹城,反将海濠注满。广处四五丈,深三丈余,虽欲攻城,不能飞渡。【此献计贼将是合城人救命王菩萨。瞎贼始终不能进城者,此濠之力。】又拨万余人取土填故道,因杀献谋贼将。【若遇说因果,必谓此贼证西方。】七月初七日,寅时发兵。黄推官领总巡督阵门外,逐贼至土堤外,斩首四十一级,生擒十二贼,夺马九匹,布帐器械百余件,射杀三百余人。土堤贼败,大营贼喊声近,收兵进城献功,巡抚赏银三百两。自此每日出城,往往有小捷。 次日,陈总兵置酒宴劳将领,以牛酒饭饼大飨士卒。五鼓,出击贼营于土堤上,尽杀窝铺中二百余贼,割其首,收其布帐食物。此后各营或交战,或击营,无日无之。 十三日,得河北檄,云十四日援兵渡河,城中整兵接应。次早,东北角烽火连起,未见船只人马。总兵刘泽清过河击贼,两日皆捷。营中忽自惊扰,仍退还河北。【刘泽清亦算当时名将,而乃用兵是此,其彼自知。】汴梁外土城,去城五里。在土堤上,闯贼遣众削平如壁立。前此犹间留一段,至此尽取掘深坑,以防出入。留一二小路,昼则下去城哨探,夜则以草塞之。周围俱步贼,每夜发喊鸣更,火光不断。马贼俱在大堤上。 曹门将官夜劫贼营,被贼断双手,众兵舁回。曹门南北隅有苇城数十顷,兵民日出割苇,贼亦割以饲马,至是贼用毒烟烧三日三夜。城上见烟即起,闻气臭知有毒,各含槟榔甘草,置大缸百余于城头,满贮水及甘草解毒之药,烟毒不能伤人。 贼移三营于曹门外,正南土城外三千贼扎一营,名新营。东北土城外扎二营,伪副将罗贼都司张贼帅领。有壮丁五百人,各负麦三四斗,自城西孤堆过河。夜走大堤外,经贼老营被擒,尽去双手。驱至西门外,望城跪拜,投濠死者半,进城者半。闯贼断手必至□部,曹贼只断手指一半,间有断中三指者,犹不至为废人。城中制车营布帐。 八月初一日,于东盐坡列成阵势,愿为前驱者三千余人,择初三日出师。车营内安大帐房,巡抚上坐,总兵佥坐,余以次列坐,细阅车营。适有卒于城外生擒一贼,于极肥大,即磔车营前。黄推官禀巡抚道:“今城中十两银易麦一升不得,乘此时人尚有力,犹可纵使。推官愿以车营出城取粮,不用官军一人,只义勇大社兵足矣。城以外,推官与李况社任之。但祈总镇发火器手四百,城上左右救援。”总镇微笑不答。巡抚问李光道:“道路岂无崎岖乎?汝能熟识乎?光道:“自北门至河上,大道如砥。路傍草庄被贼前已毁尽,有大树百株,令健儿上树远贼来某处,即大呼某处有贼。”巡抚道:“炮扬起放无力,七里远,能击死贼乎?”光道:“扬头在炮七里外恐不能伤命。中军营甫抵河上,每车取一人,得二千四百人。倚河为背水阵,信炮到城上,城上放炮以四里为的,河边放炮击三里。遣善言者河北请援,河北兵有不飞渡来者乎?河北兵直抵濠外扎营,连放两日夜大炮,贼不能近车营。河北兵有不渡乎?河北兵渡,则粮亦不多运乎?不战功成,贼惟喘喙遄遁。贼未至时,曾诣河上阅视,此路并无坑穴。兵法云:知已知彼。又曰:得地利者必胜。此之谓也。”巡抚道:“西兵前有信,八月出关,中秋前后可到。吾儿前月初四日进京面圣请援,料今已到河北,且再俟半月如何?“众皆默默。 黄推官拂袖出帐外,抗声道:“事不可为矣,莫若尽焚其车,澍跳入火中做厉鬼以杀贼。”吴知府出慰道:“半月亦不为久,姑待中秋未迟。”黄推官道:“此时人有日食半餐者,犹可用力。若半月后,尽成饿莩,能驱饿鬼而用之乎?无论中秋及重阳,亦无援兵也。”巡抚闻而不语,乘马上西城。【巡抚虽老成之见,恐如马谡之死地而后生,不意置之死地而竟死也。然而事有不同,今独守穷城,束手待毙,何不听之使去,在死中求活?图侥幸于万一,有何不可?而半筹莫展,诚碌碌无能之罪也。】各官回汛地,竭二十昼夜之力,竟成画饼,城中粮尽,妇女数十万,昼坐衢路,夜即卧地,死者不可胜数。黄推官见之恻然,于东岳庙施粥三日。城中人相食,有诱而杀之者,有群捉一人杀而分食之者。每擒获一辈,辄折胫掷城下,兵民竟取食之。至八月中九月初,父食子,夫食妻,兄食弟,姻亲相食,不可问矣。 有老夫妇二人商议,欲食儿妇。此妇闻知,跑回父母家中去,云公婆欲食,故逃回。其父母私议道:“我家骨血,为何便宜人家?”遂将女杀而食之。命民间报牛马驴骡充饷,送到城上给价。每兵分肉一斤,准粮一升,五日俱荆开五门放妇女出城。先闻闯贼有令,窝铺中藏匿妇女者斩,故放出三万余口,任其所之,有持数升粮复进城者。人无可食,吃牛皮以及皮袄。又取药肆中山药、茯苓、莲肉为上,次则何首乌、川芎、当归、广桂、芍药、白木、地黄、黄精、门冬、苁蓉、免丝子、车前子,又其次榛子皮、杜仲、川乌、柴胡、白芷、桔梗、蒺藜,无不食之。【谚云:有福之人无病也服药。此时城中诸人无病服药,不知有何病何福?】城四隅有盐坡,水深三四尺,忽生缨络草,鲜嫩可食。男妇入水,手随采随食。水绵本不堪食,亦强吞之。水中小红虫他时取以饲鱼者,皆缝纱布为囊取之。名曰金鱼子,入葱油炒食,味似鱼子,每斤卖八百文,后至三千钱绝无矣。屋上瓦松每斤卖二百钱,后至一千二百亦无矣。粪堆中有,肥白寸长,积一二年者愈多,悉掘食之。食尽食胶泥。有骑马过者,人群食之。拾其粪,炒淡黄色,用水吞之。人食药材,面目浮肿。有妇女在街头卖药酒,用甘草广桂煮汤,如黄酒色,一钱一杯,饮之立愈。一车报理刑张客藏茶甚多,往视之,获八百包。每将弁给十斤,兵一斤。以滚水渍去汁,曝干为末,入面少许,作饼食之。城中白骨山积,断发满地。路绝行人,神号鬼哭,天日为昏。间有一二人枯形垢面,如同鬼魅。栖墙下,敲人骨吸髓。自曹门至北门,兵饿死者,日三四百人。夜则城头寥寥,处处鬼叫。官府与诸郡王将校,旦夕北面而哭。 家将谢廷玺领大社兵出城探贼。巳时点兵,未时收兵,并未见贼。此时大社兵也残废无多人,惟右翼程丹领南兵尚有千人,日夜登城,北望号泣。人尽枵腹,不能负戈,城头奄奄残喘,不能动履。 一老农住曹门下,藏麦一窖,生员张尔猷访知其家。到彼,向他道:“汝有麦不敢食,不敢卖,埋之何为?我为汝起送城头,活官府郡王,其功甚大,更为汝留少许自食。”老农点首道:“在灶前。”尽发之,得三十二石,送巡抚一石,守道五斗,诸郡王将弁分食五日。陈总兵家尚有黄黑豆数石,潜令人撒于街衢及空闲处。次晨,饿民见而食之,群相讶曰:“上天雨豆,救我残黎。”有拾至半升者。